水,都是水,四周都是水,她逃不出去,水要淹过她的口鼻了,她不能呼吸了……
「娘!救我!」
「哥哥……嫂嫂……救我……」
不一会儿,她的面前出现了三具用白布覆盖住的遗体,那是为了救她而丧生的娘亲和兄嫂,跪在地上大哭喊着爹娘的是元瑛、元康。
「不!」她哭喊,痛彻心扉的哭喊,「我不该向你们求救,我情愿死的是我!」
陆浅平蹙眉,他用力摇晃裴班芙,「芙儿,你醒醒!」
究竟是什么梦,她竟然猛捶自己胸口,并且在梦中哭得不能自已,看那大片湿透的枕头,便知道梦里发生的事令她多心痛了。
裴班芙从恶梦中惊醒,看到眼前的陆浅平,她一时怔忡,不知身在何处。
「你作恶梦了。」陆浅平在床沿坐下来,动手将她面颊上凌乱的发丝挽到耳后,她眼里还挂着晶莹的泪水,他问道:「要不要坐起来?」
裴班芙神情呆滞,眼神空洞的盯着房项,木然的点点头。
陆浅平将她扶起,发现她衣襟也湿了大片,他蹙眉道:「你梦到了什么?」
「水患……水患那夜……」裴班芙眼里还有浓浓的恐惧,她打了个哆嗦道:「我醒来,看到房里都是水,我大喊着救命,哥哥冲进来把我抱起来,可是哥哥却死了……如果不是为了救我,哥哥不会死……」
当她看到她娘亲和兄嫂的遗体时,她彻底崩溃了,连着几日不吃不喝,整个人精神失常,是她爹打了她一巴掌,将她给打醒。
她爹痛心疾首的说,若她不好好活着,才是对不起她死去的娘亲和兄嫂。
从那时开始,她不再提起那场水患,她努力过日子,用心拉拔瑛儿、康儿。
当她想起逝去的亲人想哭时,她便抬头望向天际,想像他们三人在天空的那端对她微笑,她也会对他们绽放一记微笑,告诉他们,她过得很好,要他们不必担心,她一定会好好的过,也一定不会再失去所爱的人!
「都过去了,不要再想。」陆浅平把颤抖不已的她拥进怀里安慰,他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从她的泣不成声中感受到她的悲痛。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到了甄景。
甄景性格要强,从不示弱,彷佛稍微示弱就会失去自我一样,即便两人交往了五年,也已同居多年,在她父亲的丧礼前后,她都不曾在他面前掉一滴泪。
她从不表露情绪,从不倚靠他,令他无从对她交心,也使得他们越走越远……
而现在,和他说不上熟的裴班芙却毫无保留地在他面前流露情绪,对他倾吐内心的恐惧,间接说明了她对他的信任。
在她心目中,他一定是值得信任的人,她才会无所顾忌地表露自己。
他和裴班芙才认识多久?她就如此信任他,而交往多年的甄景却不信任他,让他觉得感慨,到底是裴班芙太容易相信人,还是甄景太不容易相信人?
这个问题,他没有答案,但他知道,他和甄景的相处越来越累,早失去了交往初时的甜蜜,也没有规划过未来,彷佛彼此不在对方未来的蓝图中,只是都不想当提分手的那个人,拖着就看谁先提分手。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想起甄景,又为什么会把裴班芙和甄景做比较,明知把她们两人做比较是不恰当的,可他偏偏不由自主地比较起来。
「我知道都过去了,可是我好怕,我好怕水患会再来,水会在我睡着之后淹进来……」
说着,她冷不防地打了个激灵。
「有我在,你不必怕。」陆浅平扶她躺好,替她盖好被子,「我在这里守着,你安心睡一觉。」
裴班芙拉着他的衣角,犹不放心地说:「浅平哥,你答应我,我睡着之后你不能走。」
陆浅平点头,「我不走,我一直在这里,等你睡饱了,睁开眼睛的时候,仍旧会看到我。」
裴班芙松了手,「那我就信你了。」说罢,她闭起了眼睛。
知道旁边有个人真的安心许多,她原先就因为恶梦没睡好,现在一放松,便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这回,她没再作水患的恶梦,而是作了个美梦,在开满小白花的山谷里和陆浅平一块放风筝,她嘴角扬得高高的,笑声传遍了山谷……
她也不知道放个风筝为什么会那么欢喜,但只要跟他在一起,她就觉得开心。
当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得整个人神清气爽,一转头,却看到陆浅平坐在床沿,双手抱肘在怀,头靠着墙,眉头还蹙着,似乎睡得不安稳。
她悄悄坐起来,心跳莫名加速,她细细端详他的眉眼,越看越觉得他长得好看,俊朗的脸庞、剑眉星目、英挺的鼻梁……
其实以前他也是长这样,只是没有神采,套句她娘亲说的,是个没有灵魂的人,整日痴傻的笑着,就是个好看无害的傻大个儿。
一个没有灵魂的人是没有吸引力的,而如今他有了灵魂,这才吸引了她……
所以,她被他吸引了?
她摸着心口感受,在心中默默地道:好像是的。
突然间,她想知道前世的他有没有家室,有没有妻儿……
想到这,她的脸倏然一热,要命!她干么想知道他有没有妻儿?她怎么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被人知道了,肯定要笑话她不害臊。
为了让自己不再想入非非,她决定把陆浅平摇醒,「浅平哥,你醒醒,天亮了。」
陆浅平睡的并不深,裴班芙一摇他,他就醒了。
他睁开眼睛,看到裴班芙对他展颜一笑,「浅平哥,你怎么真没走?整个晚上靠着睡肯定很累吧?」
「我答应了你,自然不能走。」陆浅平起身,舒展了筋骨之后看着她,「你怎么样,睡得好吗?有没有再作恶梦?」
她不敢说出口她没有作恶梦,而是作了美梦,跟他倘佯山谷的美梦。
「我睡得很好,没有再作恶梦了,只不过……」她眨了眨眼,不好意思的指指肚子,「肚子饿了。」
两人洗漱后,收拾了包袱到客栈大堂用早饭,听到同样投宿的客人在谈岐州的水患。
陆浅平用心聆听,裴班芙同样拉长了朵耳听得仔细,听到洪水滔天、河道堵塞、灾民百万等等,她看到陆浅平眉峰蹙得极深,她也不由得跟着忐忑起来。
她小声问道:「浅平哥,岐州的情况听起来很严重,咱们还要去吗?」
陆浅平点头,「要去。」
究竟是什么原因致使河道堵塞,要看了才知道。
裴班芙润了润唇,「可是听他们的说法,灾民都变成了流民,沿路抢食……」
陆浅平冷不防地道:「你在这里等我,我自己去。」
一听这话,裴班芙急了,「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岂是贪生怕死之辈?要去就一起去,我跟你一起去!」
「急得江湖用语都出来了?」陆浅平笑了,可随即正色道:「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是我听了情况觉得不妥,你是姑娘家,不宜前往灾区,让你自己回去我也不放心,此地安全,你在客栈等我……」
但裴班芙不等他说完便猛烈摇头,「我不要!我要跟你一起去,我不要自己留在客栈里,万一我再作恶梦怎么办?谁来唤醒我?」
陆浅平想到她昨夜发恶梦的样子,不禁迟疑了,再想到流民可能不久后便会来到此地,那么将她留在客栈里也并不是全然的安全。
最后,他松口道:「那好吧,一起走。」
裴班芙松了口气,她打从心里不想跟他分开。
上路前,陆浅平去喂马,裴班芙到点心铺子打包了十个肉包、十个菜包,也备好了水,自觉这样就万无一失了,只要在日落前找到客栈就行。
两人一骑往官道走,一路上果然遇到许多流民,许多人拖儿带女、形容憔悴,基于大岳朝律法严正,民风也并不剽悍,加上不时有官兵由官道而过,流民便也不敢造次。
他们乞讨,但并未抢劫,之前在客栈那些人说的,可能是盗匪假扮成流民趁火打劫,真正的流民都神情疲惫,哪里还有精力能抢劫呢。
见此情况,裴班芙真正放下心来,也庆幸自己坚持跟着来。
两、三个时辰后,两个人都有些疲惫,也要让马歇会儿,于是陆浅平找了个阴凉的树下休息。
大树下也有好些个人在休息,他们全都面露倦容。
裴班芙拿出包子来,给陆浅平三个,她自己则拿了个白胖的肉包子吃得很香,正吃着,却发现对面两个衣衫槛褛的小女孩瞬也不瞬的盯着她看,时不时地吞一下口水。
敢情是饿了啊!
裴班芙和善地递了两个肉包子给她们,两人马上接过手,狼吞唬咽的吃了起来。
女孩们的娘亲感激地道:「她们一天没吃东西了,多谢姑娘心善。」
裴班芙也递了个包子给孩子的娘,顺口问道:「你们要去哪里啊?」
「我们要去锦州城。」妇人千恩万谢的接过包子,说道:「朝廷的钦差大人说了,让我们能走的往锦州城走,那里的知府会安顿我们,只要我们到了锦州城,生计不成问题。」
裴班芙坐了下来,小声对陆浅平道:「锦州是安南最富裕的城镇,有好几个大型码头,专门跟邻近的齐朝、宁朝、荣朝做生意,土壤肥沃,物产丰富,土地也最大,最重要的是,离岐州并不远,走个十来日便能走到。」
陆浅平听的仔细,心道:虽然无法根绝水患,但皇帝的办事效率极高,已经派达了钦差,妥善安排了难民的去处,如此一来,难民便不会随处乱窜,形成治安问题。
眼下是大岳天隆五年,皇帝姓宁,单名袭字,登基五年来,治国有方,国泰民安,唯有水患令他束手无策,但他仍是个令人称颂的称职皇帝。
若自己能找到治水的方法,必定能在大岳朝的历史上留下一笔,那也不枉他魂穿而来。
等陆浅平回过神来就发现,才一会儿功夫,裴班芙已经把所有包子都发完了,她自己才吃了一个。
他失笑道:「你把包子都送人吃了,咱们自己怎么办?」
裴班芙掩唇发出一声轻笑,「我受不了他们肚子饿的眼神嘛,至于咱们……咱们快点找到客栈就行啦!」
陆浅平却反问,「如果找不到客栈呢?」
裴班芙一愣,愕然道:「应该……不会吧?」
「所以啊,帮助别人之前要先想到自己。」陆浅平揉乱她的头发,「行有余力才能助人,不由分说就去助人,那是给自己找麻烦,明白吗?」
裴班芙轻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明白。」
陆浅平不以为意地拍拍身边的空位,道:「坐下吧,再歇会就要启程了,这样才能确保天黑前找到客栈。」
裴班芙在他身边坐下,她单手抱着膝,把下巴搁在膝上,随意拿起一枝树枝画着地,突然道:「浅平哥,彩虹村遭遇水患那时,我们饿了两天两夜,好不容易才等到半月城的首富雷老爷子发放米粥。虽然那只是一碗清粥,可我至今记得那碗粥的味道是那么香、那么甜,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那是世上最好喝的一碗粥……我想,将来他们也会跟我一样,永远记得今天那包子的味道。」
陆浅平看着她迷迷蒙蒙的眼眸、好似有一簇火光在他眼里闪烁,这是这个女孩子第二次让他心中五味杂陈又说不出话来。
她看起来总是大刺刺、漫不经心,但她不是个鲁莽的女孩子,事实上她心细如发,能够推己及人却又多愁善感,在她面前,他时不时就会变得渺小,她经历过的,都是他无法想像的,她宛若坚韧的木槿花,若是易地而处,他可能没有她那么坚强。
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里,前世他从来没有反省自己的想法,但此刻他深刻的自省着。为何他看事情都只看到表面呢?是什么让他失去了柔软的心?而裴班芙这个女孩子,为何历经了世间最剜心的分离、最悲痛的死别,还能保有柔软的心?
半晌后,他低声说道:「天黑之前咱们会找到客栈。」
裴班芙一愣,她看着他,「浅平哥……」
他明白她在说什么是吗?好像是……他好像真的明白。
倏然间,她毫不保留的对他展颜一笑,「嗯!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