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子回报说,在华泽兰出事隔日,她的妹妹华紫蓉亦在往南边路上遭到盗贼袭击。一时之间,华家遭人诅咒之谣言纷纷不断。
莫稽不信什么天人灾异之说,他只觉得这里头有阴谋。华家若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便是有人想将华家财产纳为己有。
若是华家姊妹都不在人世,得利者会是谁?他已经砸下重金要人去追查华永清及近日内才回到华家之华紫蓉。
此时,莫稽正踩在苍山小径间,他跃上一道草径,在一处隐密处找着了他的弓箭,将硬弓及箭袋背回肩上,并扯下遮盖他耳上胎记的那块假人皮。
每回下山,他不想多事惹来猜疑目光,总是极力让自己看来像个寻常猎户,以免有人将他与苍狼形象画上等号。
莫稽走在草径间,看着两侧已成白骨之江湖侠客、盗匪尸骨,他不悦地抿紧双唇。
他不犯人,人却总是要犯他啊!
人人都道这苍山之上有个武艺高强的苍狼,人人都道这苍山之上有个富裕的苍狼,却不知在莫家被毁,苍山荒废了十多年之后,毒蛇猛兽顿时繁生。那些不自量力上山之人,多半因此丢了性命,多事地再为苍狼之“传说”血腥事迹再添上一笔。
莫稽凌空一跃,踩入一处崎岖石区,避开千百毒蛇窝藏之平静草皮。他脚步未曾缓慢,浓眉却是愈锁愈紧。
他该不该告诉兰儿关于她老家之事?
一旦说出真相,她必然归心似箭,可若是不提前告诉她,事后她若知情,也必然会对他有所埋怨。
还是等到他们在苍山成亲之后,再告诉她吧。毕竟,他那时已有足够资格陪着她回家了。
莫稽加快脚程,盼得能早些见着她。
有人!
莫稽蓦地定住身子,眯着眼侧耳聆听着——
“姊姊,你在山里面吗?你听得见我在叫你吗?”
莫府石堡最外层的一道防卫,便是一座他利用苍林特性而造成之巨林迷宫。一入巨林之间,若未依着五行方位轮流走,三天三夜都走不出树林。
此时,女子叫唤声,正是从巨林迷宫里传出。
“泽兰,你在里头吗?叔父和紫蓉在找你哪!”
是华永清与华紫蓉?可他前日才捎了讯息到华府,他们至少还得花上七日才能抵达苍山哪。
莫稽快若飞鸟地钻入巨林迷宫,以声音辨识方向,一阵黑风似地闪至两人面前。
“你是谁?”华紫蓉拔出腰间长剑,置于身前防身。
她瞪看着眼前身背硬弓,雄壮过人之高大男子。只见他面貌粗犷,一双黑眸冷如铁又烈似火,带着一股蛮味与惯于下令的气势。虽然他实在不似传言中面目似猿、长了三头六臂之苍狼,但能在这苍山里来去自如者,又能有谁。
“苍狼!”华紫蓉看着他耳上血丸般胎记,惊呼出声。
华永清倒抽了一口气,后退了一步。
“你们已接到我捎去之讯息了?”莫稽没否认,粗声问道。
“我们没接到你的讯息,但我们知道姊姊被你抓走了!”华紫蓉长剑簌簌挽了两个剑花,直击到他身边。
莫稽冷笑一声,往后一跃,健臂同时一抬,硬弓一举,铁箭瞬间击至剑身之上。
华紫蓉手中长剑,瞬间撤手。
莫稽收回硬弓,冷冷看着他们。
他是万般不想让这两人在他与兰儿未成亲之前坏了好事。只是,这两人都找上苍山了,他又岂能不领他们上山?总不能让兰儿的亲人丧命于此吧!
但是,这两人一上了山,兰儿势必会知道他的真实身分啊。
莫稽心头一恼,瞪人目光更加凌厉如刀。这两个碍事的家伙!
华永清额冒冷汗,脸色苍白,一句话也不敢吭。
“我泽兰姊姊呢?”华紫蓉强压下恐惧,大声地问道。
“在山上。”
“你强掳民女,必遭报应。”她说。
莫稽瞪着她,面容狰狞地上前,逼得他们踉跄地后退。
若是杀了这两人,那么兰儿唯一的亲人就只有他了。莫稽举起长弓,肩臂却突然颤抖到几乎握不住弓。
若是杀了这两人,他会一辈子没脸面对兰儿。况且,他比谁都深知丧亲之痛啊!
莫稽放下长弓,后背渗出点点冷汗。
他紧咬着牙根,决定赌上这一回!
赌——他的兰儿知道真相之后,还能相信他一颗真心。
赌——天下之人皆冤枉他,可他的兰儿,必然会站在他这一方。
“跟我来。”莫稽转身往前走。
华紫蓉前一刻还在提防他出手伤人,万万没预料到下一刻,他便决定要带他们去见人了,不免怔愣了一会儿。
“叔父,快来啊。”华紫蓉拾起长剑,回头催促着叔父跟上。
只是,华紫蓉虽是学过几年武,但苍狼脚步迅捷,左拐右转地让她跟得头昏脑胀,一个分神便要重新寻觅他身影,更别提后头连滚带爬之叔父了。
“跟着我走,一步也不能少看。否则中了圈套,丧命于此,老天也帮不了你们。”莫稽冷冷地说道。
华紫蓉扶起腿软之叔父,跟着莫稽钻入一处枯木小径。她一见路边两侧白骨,恁是胆识过人,脸色也不免凝重。
“这些人都是你杀的?”华紫蓉脱口问道,心里直发毛。
“他们死有余辜。”这座山乃为私人产业,擅闯者原就该死。
“我姊姊还好吗?”华紫蓉担心地问道。
“她瞎了。”他头也不回地说道。
“瞎了?!”华紫蓉停在原地,瞪着他巨硕身影。
“你……手段怎会如此狠毒!”她抽出长剑,恨恨地指着他身后。
“她的眼瞎与我无关。”莫稽没把她的花拳绣腿看在眼里,他往前跨了两步,避开一处能射出千百细针之草丛。“她正要和我成亲。”
“不可能!”她温柔聪静的好姊姊,怎么会愿意嫁给苍狼!华紫蓉脑间一阵晕眩,不自觉地便要倚向一旁巨忪。
“别碰!”莫稽粗喝一声,狠狠瞪她。“如果你想被利箭穿心而死,在夜里与这堆尸骨相伴共眠!”
“你说你即将与我姊姊成亲,此话当真?”她现下只记挂着这事。
莫稽懒得与她应对,身子一跃,便又往前奔出了几寸。
而华紫蓉此时也无暇再多想了,只能推扯着叔父尽快跟上脚步,盼得能与姊姊早点相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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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莫稽即将回山之讯息,华泽兰一整个下午便领着七巧儿,在灶房打理了一桌她猜想莫稽会喜欢之吃食。
所有饮食备妥之后,她在七巧儿服侍之下,沭浴完毕。一身以彩缎制成之凤尾裙,更显其气色合宜,出众动人。
她坐在榻边,抚着古琴。
古琴悠悠奏着古曲,在入夜的苍山里响起,分外地有种空谷幽兰般雅致情怀,却也不免带些淡淡轻愁。
“兰儿。”主房大门被用力地踹开来。
“你回来了。”华泽兰起身,盈盈眉眼里有着笑意。
莫稽看了七巧儿一眼,示意她别告诉兰儿,门边尚有旁人。
他大步走到她面前,揽住她腰肢。
华泽兰自然而然地偎入他的肩臂里,笑着仰头问道:“累了吗?”
华紫蓉站在门边,看着姊姊温婉笑容,眉头却拧得更紧了。
“你捎信给我家人了吗?”华泽兰从腰间拿出巾帕,摸索着轻抚上他的额间。
“山上夜里偏凉,我如今还穿斗篷,你却还冒汗呢!”
莫稽望着她唇边笑意,倏地便将她整个儿牢牢搂进怀里。
华泽兰感觉到他胸膛剧烈震动,她羞红着脸,轻捶了下他肩臂。“你别胡来……”
可这一声又娇又软,任谁都知道她只是羞涩,而不是真心不允他的。
“我替你带来了两个人。”莫稽粗声说道,瞪了门边一眼。
“姊姊。”华紫蓉唤了一声。
“紫蓉!”华泽兰惊呼出声,双手激动地摸索着向前。
“姊!”
华紫蓉泪流满面地上前抱住姊姊,两人相拥而泣。彼此都在生死关头走过一遭,此时不免有种恍如隔世,分外珍惜之感受。
“紫蓉、紫蓉。”她哭得无力了,却还是频频唤着妹妹名字。
华紫蓉举起袖子为姊姊拭泪,只是一见着姊姊那双水凝眸子竟然再也瞧不见,她的眼泪却是掉得更凶了。
“你的眼睛怎么看不见了?”华紫蓉问道。
华泽兰简单将那日被劫情景说了一回,说到她再睁眼双目便已失明时,两姊妹又是一阵对泣。
“你既然是因为那场意外而失明,那么你们即将成亲,又是怎么回事?”姊姊难道不知,苍狼便是杀死那些人,害她失明之罪魁祸首吗?
“我失明与成亲有何关系?”华泽兰不解地皱着眉。
“没有任何关系。我们即将成亲,就是这么一回事。”莫稽瞬地将华泽兰搂回身边,知道华紫蓉定然是将当时山下华家仆佣数条人命,全都归到他头上了。
“泽兰姊姊,你知道他是谁吗?”华紫蓉咄咄逼人地问道。
“他是莫稽啊。”华泽兰柔声说道。
莫稽胸口一窒,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姊姊。他是……”苍狼啊!
莫稽霸戾怒眸瞪着华紫蓉,狠眸如两道置人于死地之利箭,等着她若是敢说出一句让华泽兰伤心的话,他便要出手擒人。
华紫蓉声音顿时卡在喉咙里,只觉得后背发麻。苍狼杀人如麻绝不只是传言!
“姊姊,叔父也来了。”华紫蓉不想与苍狼正面交手,于是转身扶起叔父,走到姊姊面前。
“叔父。”华泽兰低唤出声。
“泽兰亲侄!”华永清一看到苍狼,便又脸色惨白地往后退了一步。
莫稽唇边扬起一抹冷笑,握住兰儿冰冷柔荑,一迳走向门边用膳之方榻。
华紫蓉站在一旁,将姊姊依偎在苍狼身边的样子打量了个一清二楚。她从没见过姊姊这般柔情万千、小鸟依人的模样哪。
“你若是敢让姊姊伤心,我绝不饶你。”华紫蓉扬声说道。
“这事不用你交代。”
华泽兰感觉到他身子之僵硬,也多少听出了妹妹与他的相处并不融洽。她于是用了很重力道握住他大掌,表示她对他绝不松手之心意。
“兰儿……”莫稽心窝一暖,低头望着她,心里仍是忐忑。他相信兰儿会相信他并非如外界传闻般之十恶不赦之人,可万一兰儿被她家人打动了呢?
“我们用膳好吗?我教七巧儿做了几道菜,你尝尝看喜不喜欢?”华泽兰语气温柔地说道:“你在山下忙了这些时日,紫蓉他们奔波到山上也辛苦了,大伙都先坐下来吧。”
莫稽没接话,将她抱至用膳长榻上。
“叔父、紫蓉,你们也过来哪。”华泽兰唤道。
“二位,这边请。”在一旁站了许久之七巧儿,连忙上前招呼道。
华紫蓉和华永清于华泽兰对面落坐,因为她身边座位,早被一名霸主所占。
华泽兰因坐得较近石壁,身子微颤了下。
莫稽见状,马上移近了一个火盆。
华紫蓉瞧着,心里却是一酸。不久前,有个名叫西门豹之男子,宠她宠得无法无天,竟要得罪她之婢仆跪在一旁端着火盆……
“去让灶房上菜。”莫稽命令道。
七巧儿衔命退下。
“紫蓉、叔父,你们如何知道我在这山上?莫稽不是才下山传讯给你们吗?”华泽兰问道。
因为红嬷见到你被苍狼掳上山,并见到苍狼杀了车队随行之人!我放不下心你,所以才上山来寻人的!华紫蓉瞪着莫稽,虽想如此大声喊道,却怕他一时怒火攻心,对他们不利,因此只能紧闭着唇,什么也不说。
“我听见他们在山下喊你名字找人,便将他们一块带了上来。”莫稽简单说道。
“上菜了!上菜了!”
七巧儿领着几个佣仆,在榻上布满了菜肴。
“这道茶香豆腐,以乌龙茶叶细末、花椒子细炒,味道香浓,适合下饭。这笼三色包子,是以红面之红、栀子花之黄、松汁之绿所制,里头馅儿各色不同,紫蓉爱尝新,一定喜欢。还有这道冰糖炖肉……”华泽兰开心地说着。
莫稽与华紫蓉见她这般神采奕奕,谁也不忍心打断她兴致,于是各自板着脸,瞧都不瞧对方一眼,闷声吃起饭来。
而华永清因为饿极了,手里筷子倒是忙碌异常。
“多吃点。”莫稽将银箸放到华泽兰掌里,在她碗里布满了菜。
华紫蓉看着姊姊那只堆得山高似的银碗,她眉头一皱。
“我姊姊吃东西精细,每味都只尝一些。你堆了这么一大碗菜,牛嚼牡丹似地,让人瞧着都食不下咽了。”华紫蓉不快地说道。
“他是为我好,镇日呼前吆后的,不外乎就是希望我身子好些。”华泽兰身子微向后,靠在莫稽身上,故作不经心地化去了莫稽即将和妹子对冲之怒气。
莫稽看着华泽兰,拳头喀地紧握成拳,一颗心拧痛了起来。
兰儿啊兰儿,你可千万得相信我啊!
他揽过华泽兰腰身,在她额间印下一吻。
“别这样,这儿还有人在哪。”华泽兰羞红脸,推了下他手臂。
莫稽倡譬铄双眸瞪了华紫蓉一眼,是警告,也宣誓着他要华泽兰之决心。
“你们两姊妹许久未见,想来有许多、心事要谈,我先回房。”莫稽沈声说道,大掌抚着华泽兰长发。“还有,咱们俩明日便成亲,别谈得太晚。”
“明日便成亲,会不会太匆忙了些?”华泽兰水眸惊讶地大睁,惊呼地握住莫稽手臂。
“择期不如撞日,你妹妹、叔叔恰巧到了山上,正是好时机。”不管她之后心意是否会动摇,她是他莫稽的人,总是不变事实。
“不成!”华紫蓉大声反对。
“这事不妥啊……”华永清瞄了苍狼一眼,嗫嗫嚅嚅地说道。
“哪里不成?哪里不妥!”莫稽粗声问道,根本没将人看在眼里。
“婚姻大事,自当禀告家中长者,依礼而行。”华紫蓉说。
华泽兰不解地拧起眉,妹妹一向自由不羁,怎么而今却重视起这些繁文缛节了呢?
“你们双亲已逝。”莫稽步下长榻,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叔父还在,我们姊妹视之如父。”华紫蓉说道。
“是吗?”莫稽黑眸一眯,回头瞪向华永清。
“这……”华永清顿时僵直如石。
“兰儿,你明日嫁我不嫁?”莫稽目光落在华泽兰身上,只在意她之回答。
“我早允了你,不是吗?”她说。
“好!有你这句话,我便是现下死了也无憾了。”莫稽仰头大笑出声,雄浑笑声在屋内回响着,有种千军万马也难匹敌之气魄。
“别胡说,我不爱听你说那些不吉祥的话。”华泽兰感觉到不安,她倾身向前紧抓着几案边,指节都泛了白。
“你不爱听,我便不说了,早些歇息。咱们明日就做夫妻!”
莫稽在大笑声中离开了主屋,砰地一重重阖上了门。
华紫蓉揣测着莫稽应当已经走远了之后,她立刻坐到姊姊身边。
“姊,你不可嫁给他。你莫非忘了爹娘已经将你许配给刘大哥了吗?”华紫蓉拉着姊姊的手,急切地说道。
“是啊、是啊。”华永清举袖拭着冷汗,这时才敢大声说话。
“我被莫稽救到这山上来,共度了这许多时日,虽是两厢清白,不过刘家想来也容不下我这样一名儿媳了。况且,莫稽待我极好,我也是真心在乎他,我不知道你何以要反对呢?”华泽兰柔声说道,安抚地拍拍妹妹手臂。
“即便莫稽生性凶恶,在外头胡作非为,你仍要嫁他?”华紫蓉问道。
“你也误听了什么谣书吗?”华泽兰着急握着妹妹的手,慌得揽紧了眉。“莫稽嗓门大、脾气坏,旁人难免对他有所误解。我听七巧儿说过,山上原本传言莫稽炼铁之处,因为怕仆役受不了炼铁之炽苦而逃跑,便施毒弄聋逼哑工人,好让他们有口难言……”
“那确实像是他会做之事。”苍狼罪大恶极,普天皆知。
“但那只是误会一场!我问过他此事,他说那些聋哑之人,是他下山时见他们于街边乞讨,无家无亲邻,便将他们带了回来,好让他们在这山上自食其力,有一口饭吃。”华泽兰说到最后,双眼发亮、胸口激动不已。
华永清左右张望着,根本没把她们的话听进去,满脑子只想着要如何逃离这处地方。
“他随口说说,你便信了他?”华紫蓉不能置信地摇了摇头。
“我为何不信呢?”她让七巧儿去问过那些聋哑之人,其中有人能识字,确实写道他们是为莫稽所救上山。
华紫蓉望着姊姊脸上一派信任,她既是心疼又是不忍心。
她若不将实情告诉姊姊,难道真要看着她跳入火坑吗?可苍狼若真如传言般恶劣,为何又要领他们上山?直接杀了他们,他的秘密岂不是能更保全吗?华紫蓉秀眉不解地打着结。
八成是这苍狼爱极了泽兰姊姊,满脑子都是要讨好姊姊的念头。男人在倾心于一名女子时,可以多么不顾一切,她也曾经在西门豹身上见识过的。
“紫蓉,为何不说话?”华泽兰感觉到妹妹此时之心慌,也随之不安了起来。
“我只是无法置信,你竟会随意相信苍狼的话。”华紫蓉脱口说道。
“苍狼传言甚多,与莫稽又有何干?”华泽兰眉头揽得更紧,不愿去细想妹妹话中涵义。
“因为莫稽便是苍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