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饺子不住地往他怀里钻,教蔺仲勋错愕得说不出话。
他没有孩子,从来没有,因为他不要,谁就不准留,因为在他眼里孩子只是麻烦,但是此刻,他的心莫名地恻动着。
抬眼望向其它孩子,包子年纪最长,最为镇定,仿佛不为所动,但是烧饼和油条尚在渴望孺慕之情的年纪,眼眶都有些红。
他们都是幼年丧亲,一如他。但是他们不似他一再重生,累积了上千年重复的记忆,早已遗忘孺慕之情,也不需要那些虚伪的情感,但是他们不是他……而她呢?她又是如何能如此无情地对待自己的父亲?
“饺子年纪尚小,初来时总是会找爹找娘,有时还会抱着小佟姊喊娘呢。”银喜眼眶泛红了。不由得想起那年她因为卖身葬父,才会和杜小佟结缘,原以为她个性淡漠难相处,但相处过后才知道她待人极为真诚,尽管少了点笑容,但是她的善良却是温暖的,她因为失去父亲在夜里辗转反侧时,她会到她房里陪她,直到她入睡才离开。
“小佟姊当娘的话,那就让我当爹吧。”蔺仲勋笑着打趣。
杜小佟闻言,低斥着。“胡说八道什么。”
“哪儿胡说八道了?我束发那年就成亲了,当包子的爹压根不为过。”蔺仲勋话里寻常,却透着些许试探。
杜小佟心里一阵抽痛,一如她猜想,他果真早已成亲。天朝里,男子早成亲意味着出身非凡,一般年过二十未娶妻的庄稼汉可是满街都是。
唐子征意外地看着他。“那你的孩子年纪不就比我还大?”
“不,我没有孩子。”蔺仲勋将饺子从颈项上扒下,将他举得高高的,就见他咧嘴笑着。“不过有孩子似乎也挺有趣的。”他没孩子,他们没爹,彼此凑合一下,似乎也没什么不可以。
“别闹了,把饺子放下来。”杜小佟伸手接过饺子,看着其它孩子。“你们全都进去换掉湿衣衫,别染上风寒了。”
唐子征闻言,只好接过饺子,赶紧带着烧饼油条先进房,银喜也进房帮着他们换下衣衫。
瞬间,厅里静默下来,杜小佟转身要回房,却被他一把扣住手。
“做什么?”杜小佟想甩开他的手,却被他握得死紧。
“小佟姊,王朝律例里并无寡妇不得改嫁的条例吧?”
杜小佟闻言,心颤得有些难受,仿佛他的情意透过他的手,一点一滴地流淌进她心底。“……有或没有,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所以你是打算一生守寡?”
“我守寡又与你何干?”她恼着。
“当然有关系,因为我要迎娶你。”把话说白也好,省得她老是避着自己。
杜小佟心底发紧,恼火的抬眼。“承蒙厚爱,但我不打算改嫁,也不屈就自己当妾,你既已成亲,回你府上吧,别留在这儿坏我的清白。”
“我既要迎娶你就不会让你做小,我会先休了她们。”如今后宫嫔妃约莫十二、三人,想要废妃一点都不难,一个无出之名,就可以将她们全都打进冷宫。
杜小佟闻言,难以置信地抬脚踹他。
蔺仲勋没料到她竟有此举,吃痛地弯身蹲下,岂料她竟毫不客气地再踹,教他也动了肝火。“你这是在做什么?我如此安排有何不好?”正因为不想让她受委屈,他才有此打算,她还不满意?
“你这无情无义的薄幸男子,竟然为了外头的女子要休了自个儿的妻妾……我又能指望你什么?今日你可以为我这么做,明日你就可以为其它女子这般对待我!”杜小佟趁隙抽回手,气息微乱地道:“你现在就马上给我离开,我永远都不要见到你!”她作梦也想不到他竟会是这种人!休了她们……他肯定是高门大院里的人,才会有那么多的妻妾。
打从他一开始接近,她便觉得古怪,但既赶不走,她姑且留下差使他,可该死的是她竟在不知不觉间被他裹着企图的温柔给拐骗了!他分明是个薄情登徒子,他的行径跟袁敦之同样令人发指。
蔺仲勋微眯起眼,不能忍受她将自己想得这般不堪。“你以为我对每个女子都这般?你是第一个,空前绝后的一个!”后宫里的女人全都是些有野心的臣子塞进去的,都是朝堂上尔虞我诈的一环。可她不一样,他是想和她在一起,想要她的陪伴,如此渴望,就如干渴了千年急逢她这场雨,再冷他也要!
“我不想听,你给我走!”杜小佟恼火地指责他,“我最痛恨的就是你这种男人,满怀色心,为攀利益可以抛弃糟糠妻!”
蔺仲勋闻言,不由撇唇笑得极冷。“杜小佟,你有什么利益让我想攀?”
“米!尤其皇上又赐了御匾,封了一品米,你和他们都一样,全都是看中了我身上的好处才接近我的,一个个都想要利用我,想要从我身上得到好处!”
她这一说他更加恼火。“笑话,我接近你时,那时没有御匾,你有什么好处?你甚至还卖了我!”这算什么?他送这块御匾反倒掀起浪涛,整死自己了不成?他们?敢情是拿他和她家人相比?未免把他给瞧得太扁了。
“我不是你,我怎会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蔺仲勋吸了口气,闭了闭眼,不允许自己动怒。“我心里想的不会隐瞒,我说了我就要你这个人,你以外的东西我全都不要!”直到这一刻他才发觉,原来不受信任的滋味竟如此难受。以往在朝堂之上,话语真真假假,他人信不信他根本不在乎,唯独她不行,他非要她相信不可!
“我不相信你,你现在就给我走!”她吼着,压根不管银喜和孩子们因为他们俩的争执探出头听着,见他又逼近自己一步,她干脆拔下头上的发簪抵着自个儿的喉头。
“你要是敢靠近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你!”蔺仲勋简直为之气结,不敢相信她竟做到这个地步。他真的无以理解自己到底哪里说错,竟让她以死相逼……正恼着,却见她身形摇晃了下,不及细想,就在她快要倒下之际,一把将她捞进怀里。
“小侈!”抱着她,他才惊觉她浑身烫得紧。
“别碰我……”杜小佟低吟着,推拒他。
“生病的人少给我啰唆!”他不耐的低咆,将她打横抱起。
“一两,小佟姊怎么了?”银喜追出门外问着。
“她生病了,待会我给她找大夫。”蔺仲勋一脚踢开她的房门,将她搁置在床上,抚过她的颊,发觉烫得吓人,但脸上不见半点红晕,反倒是苍白得可怕。
“可是大夫得到镇上去找,现在外头雨下得那么大,恐怕大夫也不肯出诊的。”银喜望着外头滂沱雨势,心底不禁犯急。
“我有法子。”蔺仲勋抽回手,低声道:“先准备一桶凉水,拿手巾覆在她额上,看能否降点温度,我去去就回。”
话落,才刚走出房门外,就见四个孩子早已来到门边,一个个脸色焦急。
“一两哥,你是把小佟姊气晕了吗?”唐子征急声问。
“不是,是她这几日身子一直不适,我现在去找大夫,你们一个个都给我乖一点。”蔺仲勋脸色沉得可怕,恼的是她身子不适却不找大夫,今儿个一整天发生那么多事,她又是气又是恼的,身子撑得住才有鬼。
“可是雨势那么大……”唐子征不禁抓着他的衫角。“一两哥,你要小心点,一定要小心点。”
蔺仲勋睨了他一眼,好笑掀唇道:“你把弟弟们看好,别打扰小佟姊,我很快就回来。”临走前,他摸了摸唐子征的头,再用力地揉了两下,随即踏进雨中。
唐子征有点怔愣地摸着自己的头,不知道有多久不曾有人这般摸自己的头了。
“包子哥,一两哥明明就对小佟姊很好,为什么小佟姊这么生气?”烧饼忍不住问。
“我也不知道。”大人的事他一点都不明白,他只担心小佟姊就跟他娘一样倒下,而一两哥就像他爹一样找大夫时出了事……他很害怕,但是他不能表现出来,不能让弟弟们察觉他的担忧。
“如果小佟姊和一两哥愿意当咱们的爹娘,其实也满好的。”油条抱着饺子低声说。
唐子征不语。他们都太早失去双亲,比谁都还要渴望爹娘的陪伴,而事实上他俩简直就像他们的爹娘般地照顾爱护着他们。
如果可以,他也希望他们可以成为夫妻,但眼前小佟姊的身子要紧。外头的雨大得吓人,敲得屋瓦乱响,真不知道一两哥到底要上哪找大夫,又有哪个大夫愿意在这种天候出诊。
就盼雨,别再下了。
然而这场雨却是愈下愈嚣狂,没有半点停歇的迹像,明明是下午时分,天色却暗得城里店铺都点上了灯,更有不少铺子早早打烊。
蔺仲勋冒着大雨回到皇宫里,这回守宫门的禁卫学聪明了,先问他的身份,可惜蔺仲勋正着急,没心思回答,一掌劈昏省得麻烦。
他如入无人之境的进宫,尚未回到御天宫,先遇到带队巡视宫中的桂英华。
“卑职见过皇上。”
蔺仲勋不耐地拉住他,低声道:“桂都统,带一名御医,记得要对方把解郁退热的几种药材都先备上,再要人备一辆马车。”
桂英华愣了下,立即道:“卑职遵旨。”回头,他立刻交办属下,再问:“皇上浑身都湿透了,先回寝宫换件衣衫吧,龙体为重。”
蔺仲勋想了下,横竖等桂英华办这些事也需要点时间,索性先回广祈殿换了件玄色滚银边常服。
一会,桂英华来禀马车已经停在广祈殿外,宫中医术最佳的蒙御医也已经在马车边上候着,而福至得知他回宫又要匆匆出宫,随即差人备了些糕点送来。
蔺仲勋上了马车,赞赏福至的贴心,一路上告知蒙御医不得泄露他的身份,蒙御医尽管不知要前往何处,但对于皇上的吩咐自是谨记在心。
马车在风雨中急驰,一路过了二重城,直朝南城门外的启德镇而去。
待马车一停,蔺仲勋吩咐车夫到屋里头避雨,车夫拿着糕饼盒,而蔺仲勋连伞都没打,便扯着蒙御医直朝屋里走。
“一两哥,你回来了。”在房里待不住的油条爬到廊杆上,一瞧见蔺仲勋便开心地站到廊杆上头。
蔺仲勋快步走来,一手拉着蒙御医,另一手单臂将他夹在腋下。“爬那么高不怕摔死?小佟姊醒了没?”
蒙御医偷偷往旁一瞟,随即收敛神色,不敢注目。他待在宫里已经三十年了,是御医馆里待最久的御医,能待这么久是其来有自,最重要的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唯有如此才能永保安康。可是——一两……他好想知道这孩子为何叫皇上一两,皇上总是生人勿近的模样,今儿个却和这孩子如此亲近,直教人摸不着头绪。
“还没,小佟姊还烧得很厉害。”
蔺仲勋闻言,心微微发沉。将油条搁在门外,顺手将车夫手上拿的点心盒交给他。
“拿去分大伙一道吃,给银喜留上几块。”
油条应了声,拿着糕饼盒回自己的房。
蔺仲勋推开杜小佟的房门,见银喜就坐在床畔,手不住地探着杜小佟的额。
“一两……”银喜听见开门声,回头见他身后跟了个白须老者,赶忙起身。“这位大夫是上哪找的?”
她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衣着这般鲜丽的大夫——精绣夏衫外头罩了件轻纱半臂,头上还戴着冠,简直像是打哪来的大人。再望向蔺仲勋,那玄色绫袍透着冰纹,滚着银边,质地精美,做工精细,衬出他高大颀长的身形,更映亮那张俊如冠玉的面容,高傲华贵,让人不敢随意靠近。
她突地想起小佟姊说过,一两的出身非富即贵,此言果真不假。
“城里找的。”蔺仲勋随口编造着,推了蒙御医一把,示意他先去替杜小佟诊治。
“是。”蒙御医恭敬地应着,徐步走到床畔,静心替杜小佟切脉。
蔺仲勋垂敛长睫,等着蒙御医告知病情,瞧蒙御医的手一抽回,他立即问:“如何?”
蒙御医沉吟了下。“这高烧应该是风寒引起,该说这姑娘的底子颇佳,所以将风寒给压制住,不过这段时日姑娘恐是太过操劳,气血耗损又怒火攻心,以致风寒又加上气血逆行,这下折腾得可不轻。”
“我问的是,”蔺仲勋神色冷鸷,一字一句咬得极轻。“如何医治,何时康复。”
他要知道的不是她的病情,而是如何医治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