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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香太上皇(下) 第16章(1)

  “……为了贞节牌坊和御匾?”蔺仲勋坐在床畔,黑眸隐含杀气,声冷如刃地问。

  “据说是如此。”福至恭敬地站在几步外回答。

  蔺仲勋神色有些恍惚地垂眼望着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的杜小佟,一瞬间,他浑身爆开恶寒,只因为在她身上,他看见了因果。

  如果不是他今年设了贞节牌坊,如果不是他赐了御匾,不会连累她至此……

  记得那回进城卖红薯,瞧见贞节牌坊时,她问“你可知道一块贞节牌坊底下埋了多少芳魂”,他说肯定不少,而她哼笑了声,满是鄙夷。

  如果她亦是重生,那么当初她又是为何而死?贞节牌坊吗?

  沉睡中的杜小佟突地震动了下,发出尖叫,“为什么?!”那嗓音像是砂砾磨过,那般沙哑,更似杜鹃泣血。

  “小佟!”蔺仲勋紧握住她的手,轻抚着她的颊。“没事,我在这儿,别怕!”

  然而她依旧被困缚在恶梦里,不住地挣扎着,恐惧地喊叫。“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杀我?我到底做错什么……为什么非要拿我的命换贞节牌坊……我逃了,为什么还是逃不了……谁来告诉我,谁!”她吼着,血丝从她唇角逸出。

  “小佟!”蔺仲勋一把将她抱入怀里。“不会的,有我在,谁都不能再动你半分,你别怕,别怕,我在!”

  “皇上,让御医诊治吧!”一听见她的尖叫声,福至已经先到殿外领着御医进殿诊治。

  蔺仲勋将她搁在床上,一手紧握着她的,看着御医往她额间和喉间扎入银针,稳住她的心神。蔺仲勋眯紧黑眸,见她满脸泪痕,仿佛累积了两世的恐惧和不甘折磨着她,教他心如刀害。

  “阿福。”他的声音极轻,像是怕她受到惊吓。

  “奴才在。”

  “封王家郑氏为孝贞烈妇,赐王家郑氏一座贞节牌坊,以青斗石为宝盖,悬上玉葫芦,雕琢玉蟾蜍,以郑氏和郭氏为左右柱……即刻动工!”他话语无情,冰冷慑人。想要贞节牌坊,他就送她一座,让她永远都待在贞节牌坊里!

  福至闻言,躬身领旨。“奴才遵旨。”

  “皇上,杜姑娘已经稍稳心神,但别再让她开口,否则对伤势不利。”御医施完针后,低声禀报着。

  “知道了,下去吧。”

  “臣遵旨。”

  蔺仲勋直睇着她,就见她双眼无神地张着,读不出她的思绪,直到她的眸子微动,好似瞧见了他,神色突地激动起来。

  “小佟,别说话,你喉头有伤,别再开口。”蔺仲勋随即安抚她,索性躺上床,躺在她身侧。

  杜小佟泪水无声地流,唇不住地颤着。

  “别哭,等你伤好,咱们就回家,我背你回家。”他轻柔地吻去她的泪。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她嘶哑而模糊地道。

  “不会的,我再也不会离开你,再也不会。”说到底,全都是他的错,如果不是他一时气怒离家,她又怎会有此遭遇。

  “可是你……”她环顾四周,这里富丽堂皇,是她不曾见过的,在在说明他的身份确实是皇上。

  “我不当皇上了,就当你的一两,咱们还有三年多的契,还记得吧?”

  杜小佟直睇着他,手紧握着他的,泪不住地流。

  “没事了,都没事了,再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你……”他不住地安抚着她,像是一并安抚着自己,驱散几乎快渗进骨子里的恐惧。

  差一点,他就要失去她……还好,还好老天待他不薄,把她还给他了。

  杜小佟伤势好转时,正巧是庆王从封地疏郢城来到京城时,预计隔日就要举行登基大典,于是蔺仲勋便带着杜小佟返回启德镇。

  “你真的不要帝位了?”回程时,马车里,杜小佟轻声问着。她虽已经能正常说话,但不能太久,亦不能大声,喉头会痛得难受。

  “昏君再不退位,恐怕我的妻子会天天咒骂昏君。”蔺仲勋打趣道。

  “谁要你以往不干正经事,不当皇帝也好,省得祸国殃民。”她嘴上不饶人,既然他都自诩为昏君,她干脆从善如流。

  “是是是,往后就待在家里祸害你就好。”

  “又耍嘴皮子。”她嗔他一眼,却又软绵绵地偎在他怀里。

  余晖中,马车停在家门口,孩子们全都冲了出来,四个孩子哭成一团,哭得杜小佟也跟着掉泪。

  蔺仲勋不禁火大地吼道:“哭什么?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全都给我笑!”好不容易才让她不掉泪,结果这四个不长眼的小子竟这般容易把她惹哭!

  “一两哥,我以为你们不回来了!”唐子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鸭子般的声音变得更沙哑。

  “你才不回来!”蔺仲勋手本要往他头上一敲,岂料他却扑进自个儿怀里,教他的手举在半空中,最终是轻轻地落在他头上,揉乱他的发。

  “好了好了,全都进来再说吧,我刚做好乞巧糕,一起来尝尝吧。”银喜边笑边抹着泪。

  “嗯,银喜,我回来了。”杜小佟恬柔地笑着。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一行人进了厅,银喜张罗着将乞巧糕端出来,有甜咸两种口味。

  “这糕是做坏了吗?”看着圆形糕点中间有凹陷,蔺仲勋不禁小声地问着。

  “不是,乞巧糕本是如此,中间要压陷一个洞,那是要来盛装织女的眼泪。”杜小佟一副他很没学识的鄙视神情。

  “为什么?”

  “因为一年之中织女和牛郎唯有七夕当晚才能相见,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下雨,那雨就是织女的泪。”

  “我是问那乞巧糕为何要装织女的泪?”

  “不知道。”杜小佟耸了耸肩,突地听见雨声,不禁望向厅门外。“真的下雨了……花开了,一两!”

  “花?”蔺仲勋回头望去,瞧见种在红薯田边的芍药竟开花了,而且是由白渐紫的重瓣花。“好巧的手呀,小佟姊,你竟然有法子让这株芍药开花!”

  这株芍药已经极老了,竟然还能开花,他真是不得不佩服她!

  “不要太佩服我,再佩服下去,你就没有晚餐可以吃了。”

  蔺仲勋回头,果真瞧见桌面的乞巧糕瞬间少了大半,眯眼梭巡着,就见一个个孩子嘴巴里都鼓鼓的。

  “有没有搞错,这天底下有儿子抢老子晚膳的吗?”他可是已经把他们视为亲儿了,结果竟是这般对付他!

  “小佟姊,你们要成亲了吗?”唐子征满嘴糕点含糊地问。

  杜小佟双颊微晕,瞪了蔺仲勋一眼。“再等等。”

  “还等?咱们都已经睡在同一张——”话未尽,嘴已经被她捣住。

  “你不要胡说八道!”

  “要不要我把人证找来?”他相信阿福很愿意替他证明。

  “不理你了!”杜小佟羞恼地端着自己的乞巧糕回房。

  蔺仲勋随即追上,但走了两步,又回头恶狠狠地警告,“把我的份留着!”话落,跟着杜小佟一道进房。

  杜小佟见他跟进房,虽感羞恼却没有拒绝,塞了口乞巧糕给他,又命令他,“把床底下的东西拿出来。”

  “你要我拿耕镰干么?”

  “我床底下又不是只有耕镰!”上次拿出来的那把已经搁到后院去了好不好!

  “还有什么宝贝?”他往床底下一搜,抓出了一只木盒,打开一瞧,里头是一把品质普通的琴。“琴?”

  “端过来。”她就坐在床上。

  蔺仲勋乖乖地递上,顺从地在她身旁坐下,看她调着音,装上义甲,轻抚了两下之后,弹奏了起来,他心头为之一震,想起上回她弹奏时,他感到似曾相识,说不准她再多弹几次,他真会想起什么。

  只听琴音娓娓诉情,他边听边尝乞巧糕,突地听她启口唱:“问情为何物……”

  蓦地,他心口颤动了下。

  “甘愿入尘俗,同祸福,此生共度……哪怕求得苦,回无路,今生不负……”

  蔺仲勋缓缓抬眼,视线发直,心在胸口间骚动着,剧烈得仿佛连魂魄都被拉扯,琴音像要带着他回到千年之前,在他还不是人类的那一刻——

  “不好听?”杜小佟见他瞪大眼,一副见鬼般的震愕神情,不由得轻声问。

  蔺仲勋像是被定住,她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一方飘来,他沉默了许久才弄明白她在问什么。

  “很好听,可你怎么会这首曲子?”他哑声问着。

  杜小佟笑得有些腼腆。“我也不知道,就觉得好像是很久以前曾听过,也不记得是在哪听过的,后来我进了王家,学了琴,就把这曲练会,总觉得想要唱给谁听,现在想来,也许是为了唱给你听,咳咳……”

  “好了,别说了。”他起身替她倒了杯茶,替她顺着气。“要是吃饱了就歇着吧。”

  杜小佟本想问他为何听了不开心,但看他眼神又恢复如往常,她终究没问。这曲子是首情歌……他听不懂吗?

  “躺着,我就在这里,别怕。”把琴收妥,扶着她躺下,他就坐在床畔吃着乞巧糕。“想吃点吗?”

  她摇了摇头,抓着他的手,轻柔握住。

  蔺仲勋笑睇着她,然而眸中多了抹惆怅,只因他想起来了……他想起了为何他会遭受天谴,不断地重生。

  蔺仲勋坐在床畔,听着屋顶上的雨声,思绪飞到遥远的千年之前,那一切教他不寒而栗,恐惧的不是过去的记忆,而是他的身份。

  如今,他终于明白,为何小佟会因为他而改变命运,一再受到牵连,因为……他是祸神转世。

  祸神,招祸,他所处之地,寸草不生,只要他有意煽动,人心即会染黑,因而祸事连绵……他向来喜欢玩弄人性,只因这是他的天性。

  这样的他,还能待在她身边吗?老天为何如此安排?罚着他,却又让他遇见她……

  正忖着,外头突地有股声响,尽管有雨声遮掩,但他还是听见了。有人来了?

  天亮时即是新皇登基时,今夜又恰巧是七夕,城内未施行宵禁,城门亦未关……他不禁想起山贼,这段时日为了照顾小佟,他已经把这事给抛到脑后。

  单厄离说已经逮了五百多人,但可有在逃党羽?

  想着,他已经无声站起,突地——

  “你要去哪?”

  蔺仲勋愣了下。“没事,只是雨声有点大,我到外头瞧瞧,你继续睡。”他忘了他一直握着她的手,他一动自然会惊醒她……她开始握着他的手入睡,似乎就是在山贼造访过后,她是怕受伤,还是怕他会受伤?

  他不会死的,因为他是祸神。

  杜小佟应了声,放开了手,他随即放轻脚步踏出门外,往后院方向一瞧,瞧见一抹鬼祟的身影,他微眯起眼,看仔细后不禁笑道:“包子,你半夜偷包子啊?”

  唐子征吓了一跳,随即拍了拍藏在胸口的乞巧糕。“不是,是油条半夜饿了,说厨房里还有乞巧糕,所以……一两哥!”

  就在唐子征瞠圆眼尖叫的瞬间,蔺仲勋也察觉背后有人,勉强往旁侧身闪过,转身面对几个手持长剑的男子,他低吼:“包子,回房!”

  唐子征闻言,心都快要从喉头跳出。他很想跑,可是他的脚不怎么听话啊!

  几个男子随即上前将蔺仲勋围住,蔺仲勋见状不禁笑了。太好了,看样子大概就剩下这几个,一、二、三……共七个,全都围着他省得他还要找人。

  看来确实是有漏网之鱼,这是老天赏给他的变数吗?

  长剑在黑暗之中闪动慑人青光,如闪电般劈落,蔺仲勋闪身,回旋踢掉一人手中的剑,侧身避开另一把剑,长腿往地面一扫,逼退了几个人后,踢起一把长剑,握在手中,扬开嗜血的笑。

  太遗憾了,他们惹错人了,尤其他现在心情不太好,很想大开杀戒。

  他手中的剑凝带冷光,出手瞬间犹如银电,剑落血溅,毫不留情地朝敌人要害袭去,杀得贼人逃窜,然他不会让他们逃远,尤其不会让他们踏上廊道,但——

  “包子!”

  就在他挥剑砍下贼人一只臂膀时,身后爆开杜小佟的声响,他心狂颤着,回头望去,惊见还有第八个贼人,正举剑砍向唐子征,而杜小佟不知何时踏出房,快步将唐子征护在怀里——

  “不!”他飞身一跃,剑落,逼得贼人退开一些,落地以身护着杜小佟,喊道:“回房,快!”

  蓦地,他听见了刀剑穿刺而过的声响,他听见了心脏紧缩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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