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亮,才刚踏进首辅府,便有宫人来通报,教福至有些惊诧。
“是啊,桂都统都快要被打死了。”如贵神色紧张地道。
福至微扬起眉,大步踏出首辅府。“派人把单将军找回来。”
“已经派人去了,这才赶紧来找首辅大人。”如贵快步跟上,小声说着第一手的消息。“其实昨儿个皇上就回来了,一回来就进了广祈殿,不准任何人打扰。”
“皇上昨儿个回来怎没人通知我一声?”福至略有微词,眸色极为不快。
“皇上的脸色铁青得像鬼一样,摆明了生人勿近,小的想也许皇上一会又出去了,可谁知道今儿个天色都还没亮,他就踏出广祈殿外,适巧遇到宫中巡逻的桂都统,便拉往御天宫后头的小武校场对招,但……皇上今日似乎特别暴戾,简直是把桂都统往死里打。”
如贵说得又快又急,双手还不住地比划着,教人听得胆战心惊。
福至脚步加快,脑袋快速运转着。皇上竟然会回宫过夜,代表他和杜姑娘肯定出了什么问题,气怒难消,可偏偏单厄离又不在宫中,所以只好找桂都统解气。皇上可真是会挑时间发火,就挑在这最忙乱的时刻,眼看着就要收网,皇上不帮忙就算了,竟还拿桂都统消气,真是……
当福至快步来到小武校场,远远的就见单厄离早他一步赶到,持剑跃入场中,在电光石火之际,挡下了那对桂英华致命的一击。
铿的一声,单厄离手麻痛了下,却硬是抓稳了剑,一脚将桂英华踢到一旁。
福至来到场边,就见桂英华身上早已见血,手臂上划开了一个口子。
“来人,传御医!”福至吩咐着,蹲下身查看桂英华的伤势,确定未伤及要害,才拨了心神望向场中两人,口气不悦地道:“桂都统,你是不要命了吗,竟敢和皇上过招。”
桂英华气息还乱着,喘了下才道:“我也不想,可是皇上不给我机会跑……”自己怎么那么背,今儿个就是值了班,上司又不在,才会倒霉得被皇上拖来武校场。
福至难得神情冷肃,狭长美眸直瞅着较劲的两人,直觉今日的蔺仲勋快没了理智,再这样下去,恐怕就连单厄离都会出事。几乎没细想的,他抓了桂英华的长剑,往场中一掷——蔺仲勋原本攻向单厄离的长剑,硬是转了个弯,将掷来的剑劈落在地,单厄离逮着机会连退几步,调整着气息。
“胜负未见!”福至随即高声喊着,大步走进场中。“皇上,要不要先歇一会,喝杯茶再开战?”
蔺仲勋目光还满溢杀气,看向福至像是看见陌生人般,教福至打从心底毛了起来,但他勉强自己站住不动。好半晌,久到冷汗从背脊滑落时,福至终于看见蔺仲勋把剑一丢,他闭了闭眼,暗吁了口气。
“阿福,你猜猜,朕在想什么?”蔺仲勋神色不变,信步走向场边。
福至快步跟上,躬着身道:“是杜姑娘发生什么事了吗?”在皇上面前,最好别自作聪明,但也别装傻,明明猜得到硬是假装猜不到就会倒大楣。当然,他是更高阶的聪明,聪明一半,装傻一半。
蔺仲勋回头,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然后呢?”
他像是故意找碴,不过是换了个人换了个方式。可福至是何许人也,他可是他亲手调教的第一太监,这么点小事怎么为难得了他。福至思绪一转,斟酌着字句道:“奴才难测皇上心思,不过朝中发生了一件事与杜姑娘有关。”
“什么事?”听闻与她有关,蔺仲勋神色一凛。
“不如皇上先回广祈殿,奴才一并告知皇上。”说着,负在身后的手不住地摆着,意指要单厄离识相点,闪远些,省得惹祸上身。
单厄离见状,停下脚步,看了桂英华一眼,决定先带桂英华疗伤要紧。
广祈殿内,蔺仲勋慵懒地斜倚在锦榻上,长腿还跨过了扶手,目光闲散地扫过矮几上布好的菜肴,最终定在那碗霜雪米饭上。
她长年耕作,皮肤不若宫中嫔妃白皙,透了点蜜色,然害羞时面颊绯红,煞是教他心旌动摇……这些日子以来,他以为他们已经心意相通,岂料却被他撞见她被袁敦之握住了手却没反抗。
牵个手,有什么大不了的?重点是那混蛋家伙说她对他弹琴,这意味着什么,已经不需多说!想起当初袁敦之看她的眼神透着古怪,她解释时的不自在,他隐约已经察觉两人之间必定不寻常,他本来没搁在心上,可当他撞见,不满瞬间涨满他的心间,待他回过神时,他早已经回宫了。
原以为一夜的时间足以让自己冷静,岂料他却依旧气愤难遏,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气恼什么。
小佟早已允诺要成为他的妻,代表她早就忘了那个男人,可既然已经忘了,为何又与他纠缠不清?!
恼火地一脚踹上长几,长几上的盘碟受力落地,羹肴溅了满桌。
“……皇上?”福至端茶进殿,瞧见这一幕,心抖了一下,杜姑娘是不是背着皇上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要不皇上今儿个的火气怎会恁地难消。
“阿福,你到底要说什么,要说就快说!”话落,他又踹上一脚,让长几上的盘碟全都跌落到地毯上。这一幕要是教她撞见,她手肯定又要往他头上敲,可现在的他是她敲不得的!正因为怒火难遏,他才会一直待在宫里,不希望自己因为气昏头而对她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
“奴才……”福至心想要不要先给他斟杯茶消消火,但又怕茶还没斟好,他的人头会先落地。
正左右为难之际,单厄离已经踏进殿内。“皇上。”
福至瞪大眼,不敢相信好不容易把这笨蛋给打发走,眼前又自己跑来送死……他是真的很想死在皇上剑下不成?
“想比划,等阿福把话说完。”他有满肚子的火,打上一天一夜也不见得解气。
“不,臣只是要禀报已经逮着了山贼乱党共五百二十八人,眼下正在逼供是否尚有在逃党羽。”
蔺仲勋点了下头。“知道了。”
“皇上,今儿个一早,奴才收到户部补上的账册,而其中教奴才感觉古怪的是这儿。”福至见他的怒火稍霁,搁下茶水,摊开账册,指着其中一处。
蔺仲勋睨了一眼,突地撇唇哼笑了声。“户部是当霜雪米是金子不成?”一石两千两……这和他当时听见的可是相差了千倍。
“可不是吗?但仔细瞧瞧,这上头的字体塞得有点勉强,照奴才判断,这个金额恐怕是被窜改了两次。”
“账册是谁写的?”蔺仲勋懒懒地托着腮。
“是户部侍郎袁敦之。”
蔺仲勋微眯起眼,低声问:“阿福,你是打算收网了吗?”
“正是。”福至恭敬地走到他身旁,收回账册。“皇上让奴才暂时权充首辅一职,奴才成了六部的眼中钉,想要拉拢又想要利用,更想要除之而后快,自然也从各部官员口里听见弊端,所以奴才利用今年设贞节牌坊,要用上等青斗石一事,要工部向户部请款,可户部早就亏空,自然是吐不出这笔钱,适巧皇上又要筑清河堤防,工部先动工再请款,户部不得不给,只好在账面上动手脚喊穷,一旦东窗事发,新上任的户部侍郎就是个现成的替死鬼,所以奴才正在等着户部侍郎来找奴才,一旦户部内帐揭发,工部低价高报的款单可以一并处置,甚至是吏部春闱卖官之事都能要户部侍郎出面嫁祸,将功赎罪,至于往后他有什么下场,就不是奴才管得着的。”
蔺仲勋闭上眼,听至最后,浓眉紧蹙,暗骂了自己。他把这事都给忘了,昨儿个袁敦之肯定是为了户部一事,央求小佟替他作假,可瞧他,竟会气得把正经事都忘了!
“皇上认为奴才处置不当吗?”甚少见蔺仲勋攒紧眉,福至不禁问得小心。
“阿福,你走错一步棋了。”蔺仲勋微掀眼皮睨他。
“错了?”
“你忘了把人性算进去。”
“人性?”
“如果我是户部尚书,我会在袁敦之修改账册之后,直接弄死他,塞个畏罪自尽的名义给他。”见福至神色微愕,他不禁好笑道:“阿福,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懂不?”
“这……奴才立即出手。”既是如此,就得要先发制人才成。
蔺仲勋摆了摆手。“阿福,六部舞弊渎职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玩来玩去就是那些把戏,想要嫁祸或借刀杀人都成,但是最快的方法就是——直接下手。”
吏部卖官、户部亏空、刑部收贿、兵部勾结、工部舞弊、礼部侵占……人只要位高权重,就会更加贪得无厌,颠倒不了朝纲,抓不到更大的权势,那就只能把目光放在利上,这几乎是千古不变的道理。这是他逼的,也是他刻意诱引的,只是一直以来能逃过诱惑的,还真的是一个都没有,真不知道是他造成的,还是人天性贪婪?
“直接下手?”福至诧道。皇上已经开始藐视王法了吗?这恐怕会引起民间百姓议论,无妨吗?
“阿福,通知文武百官,就说——”蔺仲勋唇角扬起教人不寒而栗的笑。“朕要早朝。”
福至闻言,不禁倒抽口气。早朝?!登基以来不曾早朝的皇上,竟然要早朝了?难怪今年的天候这么怪,天灾人祸不断!
“奴才遵旨。”福至话落,飞快地退出殿外,派人通知文武百官,还得要赶紧替皇上备妥年年裁制却年年尘封的龙袍。
然而福至却不知道蔺仲勋心里的盘算,这次早朝将是空前绝后的一次,因为他会顺便宣布退位,要人安排后宫那些女人去路,然后舍去蔺仲勋这个名字,只当杜小佟的一两。
动作得快点,他一夜未归,她肯定担心极了。
垂眼忖着,但却有一道目光灼热得教他浑身不对劲,忍不住微恼的瞪去。“单厄离,你有完没完?!”老用那种感动他迷途知返的愚蠢眼光看他,真的是要逼他大开杀戒,再杀他一回不成?
“臣只是认为皇上改变了许多。”单厄离由衷道。
“你又知道?”他哼了声,闭目养神。“朕不过是个昏君罢了。”
他一夜未眠,一早就和桂英华过招打得有些疲惫,得趁现在养精蓄锐,待会才能痛快地宰了那群老贼,让他们开开眼界,知道他这个昏君可以多藐视王法。
“光看这一次皇上让臣活至今日,就知道皇上确实是与先前有所不同。”
蔺仲勋缓缓张眼,睨向他。“……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杀他,那已是上一世的事了,他不应该知道。
“也许皇上不相信,上一世,臣被皇上所杀之后,原以为是再次轮回投胎,但却依旧记着上一世记忆,周遭之人也是上一世的人,这事说来有点玄,但臣相信不是梦而是真的,跟在皇上身边,看着皇上的改变,臣才有感而发地说出这段玄事。”
蔺仲勋缓缓眯起眼,听他言下之意,他也重生了?
“……朕相信。”身为一个重生几百回的人,有什么理由不信?
所以这世间里,会重生的人不只是他?因为一个定数变了,所以后头许多事都跟着改变,就如不曾尝过的霜雪米在这一世出现……难道说小佟亦是重生之人?他想起她曾在重病时梦呓着,这一世她只为自己而活,难道指的就是重生后的人生?所以,她真是他的变数?!
他几百回的重生,等到了与她相遇的契机……不管她是否真是他的变量,这一世他一都不会放开她,任谁都不能将他们俩分开!
“单厄离,叫阿福动作快一点!”
快,他要快一点将烦人事一次处理完毕,然后他要回到她的身边,他要抱着她吻着她,不允任何人再欺凌她!
杜小佟一夜未眠,神色疲惫,简直像快凋零的花朵,只因她的男人一夜未归。
她意兴阑珊地整理着红薯田,想不透他为何会突地消失。
昨儿个她尚处在震惊之中,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该不该戳破他的身份或证实他的身份,她坐立难安,然而他却没有回来……她不禁想,该不会是他厌倦了她,所以离开她了?
杜小佟心思烦乱地闭上眼,却无法控制思绪。
她想见他,想问他曾经许诺过的是不是真的,还是根本是欺骗她的,可她要上哪找他?皇宫吗?她的身份如此低微,怎么进得了皇宫?还是耐着性子在这里等他?但他要是不回来了……思至此,她蹙紧了眉,不允自己再胡思乱想折磨自己。
她本来就是孤独一人,一直以来都是孤独的,而她也抱定孤老一生的想法,就算没有他,日子还是得照旧地过,不过就是……少了一个他而已。
她拚了命地说服自己,无心整理红薯田,正打算起身回房歇息,却瞥见她栽种在红薯田边的芍药。
都快七月了,这株芍药还是没有花苞,仿佛在告诉她,她的恋情将无疾而终……但就在她转身欲走的瞬间,余光像是瞥见什么,教她不由得定睛一瞧,在茂密的绿叶底下竟藏着小小花荀。
她喜出望外地拨开绿叶,轻抚着小花苞……他可知道,赠她芍药是何含意?
芍药,是情人间的花,他知道吗?
“小佟姊!”
听见银喜的声音,以为是他回来了,可她侧眼望去,只见银喜急忙走进院子里,而身后——
“小佟。”郭氏怯怯地喊着。
杜小佟心往下沉,没给半点好脸色。“有事吗?后娘。”
“小侈,你爹病了,所以……”
“我爹病了,你就应该去找大夫,找我有什么用?”杜小佟冷声打断她。
“可是……”
杜小佟不耐地转过身。“我拿点碎银给你,总成了吧。”
“不是,是你爹病得很重,恐怕捱不过去了,我是来带你去见他最后一面。”说着,郭氏已经动手拉她。
杜小佟心中生疑,不禁挣扎着。“你这是在干什么?我爹那天明明就好好的,怎么会说什么捱不过去?”
银喜见状,赶紧跑到她身旁,然而郭氏的力道却大得吓人,一把将银喜推得跌坐在红薯田里。
“就是那日回去时淋到雨,风寒一直治不好,你当人家女儿的,总不能爹病得快死了都不回去见上一面吧。”说着,郭氏拉着她走。
杜小佟更觉有鬼,就算她爹真病了,也犯不着用这么大的力道扯她吧。
她奋力挣扎着,眼看着要挣脱郭氏,却出现一个男人一把将她抱住,直接带到马车上。
“小佟姊!”银喜从大门追出。
“快走、快!”郭氏大喊着,车夫立刻策马奔驰。
银喜不死心地追上一段路,却见马车愈跑愈远,她正不知道该上哪求救,就见两名皇城兵走来,她赶忙上前禀报身份,请求帮忙。
两名皇城兵闻言,其中一名道:“单将军有令,杜家有任何事况都得跟将军禀报,此刻我先进宫跟将军禀报,你联络附近的弟兄跟上那马车。”
银喜略松口气,但还是不安地在家门前来回踱步。
一两到底跑哪去了,小佟姊出事了!
平生以来头一次戴上龙冠的蔺仲勋,莫名的眼皮跳了下,不由得攒起浓眉。
“皇上,这腰带会系得太紧吗?”福至察觉他皱眉,立刻放轻了力道。
蔺仲勋垂眼忖了下。“犯不着这般隆重,百官到齐没?”
“应该已经到齐。”
“那就走吧。”
“奴才遵旨。”福至赶忙命如贵前往镇天殿通报皇上即将进殿,而后再随着蔺仲勋朝镇天殿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