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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鉴师 第7章(2)

  “我要回家了。”

  朱子夜顶着哭肿的双眼,但唇边已经恢复她惯有甜笑,不知是强颜欢笑抑或当真从情场中释怀,她一手叉腰,一手执着马鞭在自个儿左肩窝上轻敲,用早膳之后,在饭厅里大声宣告。

  “朱朱表姊,你不多玩几天?”严尽欢放下手中粥碗,以丝巾擦拭嘴角,举目优雅。

  “不了,我得回牧场帮爹爹赶羊。”一听就是推托之词。

  “以往你都会在这儿待上十天半个月,放下牧场所有正事呢。”置朱家老爹的死活于不顾呢。

  “我长大了,不会再为杂事而偷懒,我以前太幼稚,真是不应该。”这几日,她深深反省过了,难怪爹爹每回听见她又要往严家当铺跑时,就会摇头再摇头;难怪严家每个人看见她上门,就会露出一脸“你怎么又来了?”的无言叹息。

  “姨丈听到你这番话,定会倍感欣慰。”严尽欢与朱子夜两人相较,年长数月的朱子夜反而被亲戚视为长不大的小孩,她性情散漫,又时常瞻前不顾后,比起已经独撑严家当铺的小当家严尽欢,还被朱老爹追着打的朱子夜,仍是个娃儿。

  严尽欢红唇弯扬,搁下调羹:“是说……不知道表姊这趟回去,是自己一个人,或是带谦哥一块儿走?”

  那日没谈出结论的交易,要走,也得先交代清楚嘛,毕竟白花花的一千两,教人好生心动呐。

  一张大圆桌,团团坐满当铺所有人,包括严尽欢口中那位付清千两便可以打包带走的公孙谦,及他身旁听见严尽欢之言,就吓得掉调羹的李梅秀。

  “……”朱子夜谁也不瞧,握紧的手紧了紧,僵硬笑容还挂在脸上,好半晌才挤出回答:“我自己一个人回去。”

  “不带谦哥?你不买他啦。”严尽欢挑动漂亮柳叶眉,口气中带有调侃和戏弄:“你这回来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取赎他吗?”

  “本来是,但现在不是了。”朱子夜忍不住撇唇,不去看公孙谦轻按住李梅秀的柔荑,安抚她不用担心的温柔笑容。她嗓音瘖哑:“我不取赎他了,你把他卖给那位姑娘好了。”她才不要做棒打鸳鸯的那一根棒子哩!

  “那你为谦哥存起来的一千两怎么办?”严尽欢很想赚耶。

  “我会把它们一文不剩花光光,回牧场这一路上,我会一直买东西吃东西买东西吃东西买东西吃东西——”就不信败不光沉甸甸的一大袋银两!

  “这叫自暴自弃吧,表姊。”严尽欢一针见血指出,一手热络地轻扯朱子夜的衣摆,要她坐下来。

  朱子夜只想快些离开这个伤心地,多留一刻都不愿意,可夏侯武威接收到严尽欢的目光示意,一把拎过朱子夜,将她“提”到严尽欢身旁空位坐定。

  严尽欢挽住朱子夜手臂,笑得好甜:“你不想买谦哥也没关系,我铺子里还有其他流当品可以挑嘛,不然,你买妅意回去当丫鬟嘛。”

  “小当家,谁会花一千两买一个丫鬟?又不是镶金又包银。”被点到名的欧阳扛意瞟来白眼一记。好好喝碗粥,也会被波及,真无辜。

  “不然义哥嘛,赎他回去帮你赶羊,他耐操好用,包准顾得你们朱家牧场里的小羊,只只拍手叫好。”严尽欢还在推销。

  “羊,只会咩咩叫,不会拍手,更不会叫好。”尉迟义继续喝粥,表现得完全就是一个会顶嘴的难驯下人,卖相超差。

  “还是……你要秦关?我算你便宜一点。”

  “不要……我谁都不想买,我谁都不想要……我只要回家……”朱子夜不若平时活泼充满精力,她像只离水许久的鱼,痛苦地想用力呼吸,却无法如愿,为了勉强留住眼泪,不让它们一颗一颗背叛意识地在众人面前出糗滚落,那耗费她太多的力量,她已经快要支撑不住,再不快些逃离,她就会失控大哭了……

  她的反应,全落在众人眼里,只是数双眼眸中,各自存在着不同的意涵,有怜悯、有同情、有淡然旁观、有担忧、有不舍……

  数种目光,让她更想捂脸逃掉,而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朱子夜,转身就跑。

  圆桌之中,有两个人同时站起来,一个,是众人皆不意外的秦关,另一个,却教大家看傻了眼。

  公孙谦。

  “我去同她谈谈。”他先是给予李梅秀安抚的微笑,她回他一记坚定颔首,他再瞥向秦关,这句话,就是说给秦关听。

  “我不认为你去是个好主意。”秦关探手欲阻挡公孙谦。他认识公孙谦够久了,相当清楚公孙谦不是会安慰人的角色,虽然他口才好,待人的进退拿捏相当得宜,但他有一个最大缺点——不说谎话。

  在安慰人时不视情况说一两句谎话,哪还有什么效果?!

  当一个女人哭得天崩地裂,泣诉地哭问你“是不是我不够好?是不是我太任性才会被夫君休离?”即便那是事实,寻常人都会选择婉转回答“不是这样,你别妄自菲薄”云云之类的虚晃。

  偏偏公孙谦他不!

  他不会昧着良心说假话,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就算对方眼泪淌得多急多凶多可怜兮兮,他依然会实话实说,明白指出对方哪里不好哪里要改进。

  让公孙谦去和伤心难过的朱子夜谈?无疑是火上添油!将朱子夜推往更深的第十九层地狱!

  “比起你,我去绝对合适。”公孙谦四两拨千斤地格开秦关的手。

  “不许再去伤她!”向来漠然的秦关,动了肝火。

  “你若去,受伤的人就是你。”公孙谦指的,不是身体受的伤,而是血淋淋的心上,再添一道愈合不了的巨伤。

  “那与你无关!”秦关右掌一旋,与公孙谦拆招。

  “的确与我无关,那么,无关的‘公孙谦’这三个字就该完完全全从朱子夜的人生中退出,不再成为她错置感情的对象,这是我的权利,你不能阻止我。”公孙谦表明要让朱子夜对他死心的坚持。

  “无须急于一时!你没看见她的双眼哭得多肿?她已经为你掉了那么多眼泪——”

  “所以,够了。”公孙谦打断秦关的话,同时一掌推向秦关胸口,以两成力劲逼退秦关,再挥挥衣袖,往厅外缓步而去。

  秦关伫在原地,进无法进,退无法退。并非公孙谦小人趁势朝他点穴,而是“够了”两字,重重地、狠狠地,敲击他的胸口,令他怔忡。

  够了。

  她为了公孙谦流的每一滴泪,都不值得,公孙谦不会心生怜惜,不会为她产生一丝丝心疼。

  真的够了。他多想对那个傻丫头这样嘶吼,多想狠狠箝制她的肩,摇晃她,要她清醒一点。

  真的够了。他又多想对那个傻丫头哀求,叫她别再傻愣愣地一味倾倒情意,在一个并不爱她的男人身上……

  “让谦哥去也好,朱朱表姊死脑筋,不给她一记当头棒喝,她不会醒悟。”严尽欢开口,打破厅内一片沉默。她朝夏侯武威递出空碗,要他再替她添满,趁着嘴里空闲之际,她慵懒再说道:“真不明白朱朱表姊怎会迷恋上谦哥?明明从小到大,她都是跟在关哥屁股后头,我还以为她喜欢的人会是关哥呢。哪时开始,她变得满嘴谦哥谦哥谦哥的?”

  严尽欢问出在场所有人都产生的困惑,不由自主偷瞄那一位从小到大被人跟在屁股后头的正主儿,正主儿却只是一副冷冷沉思的模样,不发一语。

  哪时开始,她不再跟着他?

  哪里开始,她变得满嘴谦哥谦哥谦哥?

  哪里开始,她喊的,是另一个男人?

  哪里开始,让她哭泣的,变成另一个男人?

  哪里开始……

  “呜呜呜……”

  朱子夜沿途哭着,当铺尚未开业,全铺里仆工都到饭厅用早膳,没人看见她的狼狈,她放任豆大泪珠爬满双颊,不管自己此时哭得有多凄惨,她眼前只剩一片水濛濛,景物模糊不清,根本看不见面前的石阶或是园圃,她一脚踩空,就要踉跄扑倒——

  一只手臂探来,稳住她的身势,没让她用脸颊去试石阶有多硬多冰冷。

  秦关。一定是他,也只会是他,每次她哭的时候,都是他在她身边,捺住性子,听她用着含糊不清的呜咽,哭诉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胡言乱语些什么的字字句句。

  “呜呜呜关哥……”她转身扑向来人胸膛,抽抽噎噎,眼泪流得更凶。在秦关面前,她总是肆无忌惮。

  “我不是秦关。”公孙谦的声音,自她头顶上方飘下来。

  朱子夜猛抬头,双臂还环抱在他腰际没放松,眼泪滴滴答答在掉,表情却像痴呆了一样。

  她“呀”地尖叫,迅速放手,从他怀里跳开,慌张用衣袖抹眼泪,不想让公孙谦看见她的失态。

  怎么是公孙谦追出来……而不是秦关?

  若是秦关,她知道他是来安慰她的,偏偏来的是公孙谦,她弄不懂他追来的目的。

  话,都已经挑明白了说,她也清楚他喜欢的人是李梅秀,她不会不识趣地死缠烂打、纠缠不休,他不用刻意追来再补充多说……呀,难道,他是来……

  “……你、你是来道歉的吗?”她妄想地问。

  “我何错之有?”公孙谦反问她。

  “呃……”是啦,他哪有错?他只是没爱上她而已……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诓骗过她,将心意说得一清二楚。

  “你认为,拒绝一段我不接受的感情,有错吗?”

  她想回答“没有错”,声音却梗在喉头,她只能用力摇头。

  “你认为,我回覆你情意的方式,太狠太绝情?”

  有一点点……

  “你认为,我应该要婉转地虚与委蛇,一方面享受你的付出,一方面不给你肯定的答案,教你为我辗转翻腾,浪费青春,浪费感情,无法去看清自己身旁有更适合的人?”

  这样好像更糟耶……

  “我很清楚,我不爱你,至少,除了兄妹之外,我与你没有发展其他感情的可能性,我不要你耗费心力在我身上,我不回应你,是希望你早日醒悟。”

  “哦……”好半晌,她挤出这么一个字。

  “长痛不如短痛,虽然此时会非常疼痛,但伤口痊愈的速度,一定会比一次一次反覆撕扯溃烂来得更快。”

  这道理,她知道呀……

  只是,“做到”是另外一回事。

  “你不是傻女孩,你会明白我的意思。如果你不嫌弃,仍愿意叫我一声谦哥,我也愿意多你一个妹妹。”

  朱子夜听着,虽不做声,心里早就猛点头了。

  她一直明白自己对于公孙谦而言,就是一个妹妹,一个和欧阳妅意一样的异性妹妹,他不曾模糊过那道界线,不让人有误解暧昧的行径,他并没有因为她的纠缠而对她恶言相向,他仍愿意当她是妹妹……

  谦哥。

  她在心里默默喊着,只是在此时,她还在疗伤,对现在的她而言,“谦哥”这两字,赌注不是一个兄长而已……

  “最后,我以另一个人的兄长身分,向你开口请求。”

  “另一个人的兄长?”谁呀?她有听没有懂。

  “若你很肯定,你对秦关无意,确定这辈子绝对绝对都不会爱上他,请你……狠狠拒绝他,不要让他有悬念,不要让他放不下你,不要让他承担你的喜怒哀乐之后又不许他靠近你,不要让他浪费感情在你身上,像我拒绝你一样,拒绝他。”

  “秦、秦关?”朱子夜迷惑而茫然:“为什么突然会提到他?”

  “他爱你。”

  “咦?!”朱子夜大叫,仿佛公孙谦吐露啥惊世大事。“他他他他……他不是爱欢欢吗?”

  “秦关与小当家?”这两人,八竿子凑不在一块儿。

  “我以为他爱的是欢欢,然后欢欢爱义哥,义哥爱妅意,妅意又爱武威哥,武威哥爱的……是你。”这个朱子夜十几年观察下来的结论。她一直觉得隐藏在严家当铺里的情感纠葛好生凌乱。

  最好是啦。

  “你方才说的那一串,没有半个蒙对。”全是胡乱配对。

  果然就是这么拙的眼色,才会看不清楚自己真心喜爱的人到底是谁。朱子夜,你是个睁眼瞎子,双眼长来当耳朵用的,失去正常功能。

  “所以欢欢没有爱义哥,义哥没有爱妅意,妅意没有爱武威哥,武威哥没有爱你?”

  “对。”

  “那到底是谁爱谁,谁又爱谁?”朱子夜马上又瞎蒙。是义哥爱欢欢,欢欢爱关哥,关哥爱妅意吗?或是武威哥爱欢欢,欢欢爱义哥,义哥爱的是关哥……

  “不重要,重要的是,秦关爱你,如果你也爱他,那皆大欢喜;如果你不爱他,只当他是兄长,跟他说清楚,不要占据他心房的空缺,不愿意爱他,又让他无法去爱别人。”他并不乐见秦关承受这种近乎凌迟的方式。或许在爱或不爱之间,他无权置喙,也或许,秦关对于单方面的付出心甘情愿,但站在同样被人爱着的角色,他们没有权利教人这般痛苦。

  “我……”

  朱子夜才启了口,马上又紧紧咬住唇畔,用力之极,下唇咬出一丝血红。

  如果你不爱他,只当他是兄长,跟他说清楚,不要占据他心房的空缺,不愿意爱他,又让他无法去爱别人。

  要她像公孙谦一样,果决地对秦关说出狠话?

  跟秦关说,我不爱你,我们是好哥儿们,你也不要再爱我,去找别的姑娘爱?

  不……她说不出口,她做不到。

  若说了,就会看见她在镜中反覆看过无数回的痛苦神情,原原本本地出现在秦关脸上,他的淡扬剑眉会垮下来,丰厚的唇会紧紧抿起,眉心将会浮现深凿的蹙痕……

  被拒绝的滋味,她尝过,还哭过,太痛了,她不希望秦关也体会。

  是不愿他体会到揪心的疼痛,抑或……那样伤人的实话,不是她的真心话?

  朱子夜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难题,困扰得忘了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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