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了一点雪,不过到了早上已经不见踪迹。
苏州人向来喜爱品茗,所以各家茶坊一年四季都是座无虚席,甚至连露天茶棚也不时有客人上门来壶热茶暖暖身子。
乌勒衮知道来苏州就是要入境随俗,而在这些茶坊、茶棚里头也能打听到不少讯息,所以只要有机会,自然要往人最多的地方钻。
「客倌里面坐!」茶坊伙计招呼着进门的客人,见他头戴毡帽,身穿皮毛翻露在外的马褂,这可不是普通老百姓穿得起的,态度也就更热络了。
在茶坊伙计的带路下,乌勒衮正要前往二楼的座位,因为楼下几乎都客满,而且其中一桌还围了不少客人。
「……刚刚这一步棋若是这么走,那么输的人就是我了。」那桌里头,有人正在为「覆局」做解说。
苍老的声音惊叹一声。「原来是这样……」
在旁边观棋的人也猛点着头,赞叹对方的棋艺。
「看不出他这么年轻,棋却下得这么好……」
「接下来轮到谁?」那人又开口问。
待乌勒衮踩上了木板阶梯,心想原来那桌的人是在对奕,很自然地往那一桌瞥去,心想也许可以加入他们的行列,先和当地人打成一片,就在这时,目光正好对上一张让他心头猛地震住的脸孔,即便那个人头戴毡帽,头发梳成长辫,可是那五官……
「她」不可能会在苏州才对。
「客倌?」茶坊伙计见他没有跟上,于是开口询问。
虽然明知不可能,可是乌勒衮还是想亲眼确认一下,这么一想,便又转身下楼,往人最多的那一桌踱去。
姮贞刻意压低的嗓音又开口了。「就让老伯先手。」
「你这个年轻人还真懂得敬老尊贤,这一壶茶就当我请客。」头发半白的老人家颇为欣赏地说。
「多谢。」姮贞道了声谢,因为刚到苏州,她不想只是待在屋里,想要出来见识一下这里的风俗民情,于是换上男装,说话时还故意把嗓子压低些,只希望这么做不会让人识破自己是女儿身。
待乌勒衮拨开人群,一眼就认出这张娇柔细致的脸孔是属于谁的。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乌勒衮忘了自己的身分,朝「她」大声吼道。
姮贞仰起小脸,觑见站在桌旁怒瞪自己的高大男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时之间不知道从何说起。
「呃……我……」她原本也没有打算跟这些百姓下棋,只是见到有人在对奕,一时技痒,就变成这样了。
乌勒衮气急败坏地伸长手,用力地扣住姮贞的手腕,将她从凳子上拉起来。「跟我走!」
「棋还没下……」
「怎么走了?」
乌勒衮没有理会那些抗议声浪,只是一路将姮贞拉出了茶坊,这才松开手掌,沈声质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你这身打扮……」堂堂一个和硕公主居然女扮男装混在市井之中,在茶坊里头跟男人下棋,成何体统?
「我只是……」姮贞才要解释,已经有三道身影火速来到他们身边。
三名高大男子用只有他们才听得见的音量请安。「见过王爷!」
「你们……是侍卫处的?」侍卫处是负责皇宫内的警卫和保护皇帝安全的,乌勒衮认出其中一个,很快便猜出他们的身分。「公主为什么会在苏州?」他严厉地质问三人。
姮贞心想在外头不方便说话,于是轻声道:「这些话直接问我就好,他们不过是奉旨行事。」
「奉旨行事?」乌勒衮呆愣一下。「皇上答应让你来的?」明知道苏州不安全,皇帝不可能会让她来涉险才对。
「先回住的地方再说吧。」姮贞朝其中一名侍卫颔了下首,那人便去牵了马车过来。
乌勒衮无比困惑地跟着上了马车,在篷车内和姮贞面对面坐着。「皇上让你来苏州做什么?公主知不知道这儿有多危险,日月会的人……」
「那又如何?」姮贞就知道乌勒衮不想见到她。
「你……」听到这个满不在乎的回答,乌勒衮为之气结。「这可不是像下棋那么简单,而是真的动刀动剑!要是让那些乱党知道公主的身分,会有什么后果?」
「这些我都听皇上说了。」姮贞不为所动。
「那么就不该待在这儿,臣无法时时刻刻保护公主的安全,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马上回北京城。」乌勒衮强硬地说。
「我不要回去!」姮贞撇开娇颜,直接拒绝。
「公主!」乌勒衮气红了脸。
「皇上让他们三个跟着就是为了保护我,所以你尽管去办自个儿的事,什么都不用担心。」姮贞毫不让步地说。
「公主这种任性幼稚的行为会为自己带来多大的麻烦……」乌勒衮也顾不得彼此的身分,就是想教训她一顿。
姮贞神情不禁涩然。「是会替你带来麻烦吧?不用担心,我会努力不要造成你的困扰。」
「你……」乌勒衮还想再说什么,马车已经停下来了。
待他们从马车上下来,来到一座华丽的府邸大门前,而且就位在吴县衙门的正后方。
「这座府邸是上一任的吴县知县搜刮民脂民膏所盖的,现在归朝廷所有,而且现任的知县大人就住在里头,所以安全上不会有问题。」门房来开了门之后,姮贞便领着他走进大门。
乌勒衮眉头深攒,想起上一任的吴县知县因为和顾命大臣尼满扯上关系而丢了官,如今换了一位知县,只知年纪和他差不多,就不知为人如何。
「就算是这样,臣还是认为不妥。」一旦跟朝廷命官有了牵扯,就容易成为日月会下手的对象,乌勒衮不敢想像会发生什么事。
不管乌勒衮怎么反对,姮贞还是决定留下来不走。「皇上说现任的知县足以信任,所以才让我住在他的府里。」
当姮贞走进吴县知县安排给自己居住的院落,冉嬷嬷见到主子完整无缺,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总算落下来了。
冉嬷嬷吁了口气。「公主可回来了。」
「嬷嬷就是爱操心,我不是说不会有事。」姮贞笑哂道。
「可是这儿不比在北京城,万一公主出了事……」才说到这儿,冉嬷嬷见到随后进屋的挺拔身影,马上摆起臭脸。「这不是额驸吗?」
乌勒衮也板起俊脸。「你应该阻止公主到苏州来的。」
「奴婢不过是个下人,哪来的权力阻止。」冉嬷嬷见了他就有气。
「这不关嬷嬷的事,是我自个儿要来的。」姮贞先坐下来,然后接过冉嬷嬷递来的热茶,啜了一口。「对外我一律说是知县大人的远房亲戚,那些乱党应该不至于会怀疑什么。」
「公主……」乌勒衮依然不希望她待在苏州。
姮贞横他一眼。「倒是你这称谓反倒容易露了馅,要是让外人听到了,也就免不了要怀疑起我的身分。」
「公主究竟来苏州做什么?」乌勒衮压下对她大吼的冲动。
「因为……你在这里。」姮贞小声地说。
这句话让乌勒衮怔住了,可是随即又板起了脸孔,对冉嬷嬷低咆道:「现在马上进去收拾东西!」这个节骨眼不是讨论感情的时候,而是要以姮贞的安全为优先考量才对。
「我不走!」姮贞再度声明。
乌勒衮当作没听到,将方才那三名侍卫处的人叫进来。「立刻护送公主回北京城,一路上不准耽搁。」
「除非你把我打昏,否则我不回去。」姮贞固执地说。
「别以为臣不敢!」只要是为了她的安全,必要时乌勒衮一定会照做。
姮贞眼眶更红更湿了。「那你现在就把我打昏好了。」
「你……」乌勒衮气得握紧拳头。
见屋里的气氛僵持不下,冉嬷嬷让所有的人都先出去,不想让外人听到两人之间的争执。
「我知道你不想见到我,不过我还是来了,只想离你近一点,能多点时间跟你相处,在这儿可以不必因为和硕公主的身分,见了面还得行君臣之礼,可以跟你平起平坐,是我一直以来最想做的事。」姮贞咽下喉中的哽咽。「我从来不想当这个公主,只想做你的福晋就好了。」
乌勒衮胸口一紧,心底最深最柔软的角落被触动了。
这样的感觉就是……喜欢?是爱吗?
也许是因为他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双亲,忘了被爱的滋味,不知道对姮贞的疼惜和怜爱也是一种感情的表现,所以总以为是把她当成妹妹……
他是否也以一个男人的身分在喜欢她?
觑见乌勒衮若有所思的迷惑神情,姮贞有些落寞地垂下眼睑,因为感情的事要靠自己想通,若他只能当她是「妹妹」,说再多也是枉然。「算了!先别说这个,总之皇上都答应了,就算是你也赶不走我。」
「公主!」乌勒衮低喊。
姮贞没有丝毫动摇。「有任何后果,我会自己负责,皇上绝不会怪罪你。」
「你……」乌勒衮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我有点累了,先回房歇着。」说完,姮贞便起身离开了。
想要再说服姮贞回北京城,乌勒衮才追了几步,就被冉嬷嬷给拦了下来。「你该劝劝她,公主会听你的。」
冉嬷嬷没好气的白他一眼。「奴婢说的话,公主是会听,可是一旦牵扯到额驸,公主就固执得像颗石头,谁说都没有用,连皇上都拿她无可奈何,不然怎么会答应让公主来苏州呢?」
这番话让乌勒衮又是一怔。
她……就这么爱他吗?
★★★
驿站——
尽管姮贞这趟来到苏州,身边带了三名大内侍卫,乌勒衮昨天还是一再叮嘱吴县知县,务必要加强府邸内外的安全,不能让人有一丝可乘之机,他不能容许姮贞有半点闪失。
至于他和姮贞之间的感情,他打算等到完全确认了自己的心态再说,不希望让她有了希望之后,接着又得承受更大的失望,因为他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她,所以得更慎重的处理才行。
「王爷……」哈朗表情严肃的进来禀报。「公主来了!」
乌勒衮调整袖子的动作顿了一下。「什么?」不待哈朗再重复一次,他便大步的走出寝房,来到距离不远的偏厅,才跨进门槛,果然见到同样又是一身男装打扮的姮贞。
「你来这里做什么?」乌勒衮担心她也成为日月会的目标。
姮贞因他这冷淡的态度,心也就更凉了。「我把昨天来不及说的事说完就会走,你不用这么急着赶我。」
「我不是……」知道姮贞误解了,乌勒衮想要解释。
「这幅画是皇上要我交给你的……」姮贞没有听他说完,便将手上的画卷递过去,就是因为这样东西很重要,所以才亲自走这一趟。「因为毓谨贝勒和他身边的人曾经在苏州见过这位日月会的副总舵主,所以皇上便要他将对方的样貌告诉宫里的画师,因为时日有点久了,毓谨贝勒费了一番功夫才回想起来,本人和这画像应该有七分的相似,希望能帮得上忙。」
闻言,乌勒衮立刻伸手接过去,将画卷摊开来,仔细端详画中那名相貌俊伟的男子。「这就是日月会副总舵主姚星尘……的确对臣有很大的帮助,至少现在知道对方的长相了,皇上设想得周到。」
「那就好,也不枉我一路带来苏州。」姮贞很开心自己能帮上一点小忙。「我话已经说完,也该走了。」
乌勒衮见她脸上露出受伤的表情,不禁有些自责、也有些不忍,因为姮贞处处帮他,而方才自己一见到她,只想着要她离开,知道自己那样的态度一定很伤人。
「臣不是想要赶公主走,而是这座驿站多半已经被日月会监视了,万一他们起疑而调查你,只怕臣也防不胜防。」乌勒衮希望这样的解释能够稍稍弥补自己造成的伤害。
「原来是这样。」姮贞心里才好过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