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初三那日她到贾迎春那里串门子,和三春姊妹聊些体己话,顺便蹭着贾迎春弄点好料给她,约莫正午时,就传来了贾宝玉病倒的消息。
听说这病来得极凶猛,他硬生生地吐了口血,倒地不起。他这一倒,可是把贾母快给吓出病来,就连王夫人都慌了手脚,还是王熙凤赶紧差人找大夫,问诊后就说他是——
“积郁成疾再加上风邪入体。”
“这是很严重的病吗?”听完贾探春打听来的第一手消息,林黛玉不解的眉头都快要打结了。
“不是挺严重。”
“如果不严重,怎么家里像是炸锅了一样?”贾府里突然多了道士,甚至连和尚都入府诵经祷念,感觉上不是治病,比较像是治丧。
“闪为不知道怎地,不管什么药吃了,二哥都不见好转,甚至脸色愈来愈差,祖母已经担心得无法入睡,今儿个还是母亲硬劝才回去歇息呢。”贾探春口中说的母亲指的是王夫人。没法子,大宅内的规矩,嫡庶都算是正室所出,所以也养成了贾探春只认王夫人为母,压根无视生母赵姨娘的习惯。
“是喔……”林黛玉不禁皱起眉,心底隐隐不安着。
这怎么成?她才刚被宝二爷拐回府,他要是出事,她可是什么靠山都没了,这贾府里有太多人都能轻轻松松地捏死她呀。
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去探视他好了,毕竟他也是待在北院的另一座偏院里头,几条小径再过条弯月桥就到了。
只是她和三春来到寝房外时,就被几个丫鬟给挡了下来。她看了下,应该是二舅母身边的大丫鬟,一个金钏一个玉钏,这就意味着二舅母就在房里,害她犹豫到底要不要转头就走。
二舅母啊……从一开始就没给她好脸色,如今宝二爷病了,更是心急如焚,看到她只会更生厌吧。
“嗯,你们进去帮我瞧瞧状况吧。”林黛玉拉着三春下了廊阶才道。
既然人家丫鬟都已经狗仗人势地不让她进门,她也没兴趣硬碰一鼻子灰,不过她们三个倒是可以进去探探才是。
贾迎春面有难色,贾探春更是快把脸垂到地上,至于贾惜春就不用说了,目光看似呆滞,像是压根没听见她说啥。
想了想,她倒是能推测出原因。二舅母嘛,对这些庶出的全当空气,光看她对贾环视而不见,可以想见向来爽朗大方的探春为何举步不前,毕竟心里有阴影,而惜春年纪小,对许多事都漠不关心,又是宁国府的人,丫鬟没搁在眼里是正常的。
可是迎春不一样啊,她是大房的人,虽是庶出,但也绝对是个主子!
“姊姊,好歹你进去瞧瞧,让我安心吧。”林黛玉只好软声央求,想要顺便治治她的懦弱怕事。老是这样畏畏缩缩的,下人瞧见了都会觉得不欺负她对不起自己呢,简直是主逼奴反呀。
贾迎春被逼得没法子,硬着头皮上阵,才刚要开口,金钏已经很不客气地开口了,“太太吩咐了,除了几个正爷儿,老太太和琏二奶奶之外,其余闲杂人等皆不得入内。”
那股嚣张的气焰硬是将贾迎春打退,她回头对着林黛玉,苍白着脸期期艾艾。
林黛玉无奈地闭了闭眼,实在是不想自找麻烦,但又吞不下这口气。大宅里讲究规矩,何时连一个丫鬟都能鼻子朝天地对着府内小姐说话?
一个大房庶出的小姐说话没分量?那好,她这个二爷的新科未婚妻总是有点分量吧。
“那我可否请教你,何谓闲杂人等,谁又是闲杂人等?”她虽然个头小小,但一个箭步就挡在贾迎春身前,瞪着比千金还像千金的丫鬟。
金钏只是稍顿了下,伶牙俐齿地道:“咱们可不懂,是太太发话了,只有正爷儿、老太太和琏二奶奶才得入门,其余的皆是闲杂人等,这话是太太说的,可不是奴婢自作主张,林姑娘也没必要找咱们麻烦。”
唉唷!真的是拿着鸡毛当令箭,说的全都是道理!“这府里头几个主子几个小姐,难不成你入府这么久都不识得?这般没规矩,岂不是教人笑话太太不会教下人,才会让几个丫鬟仗着太太佛心就欺负起小姐了。”林黛玉哼笑了声,稚嫩的面容有种令人无法直视的威严。
“迎春姊姊,太太面善心软,咱们找老太太去,取家法治恶奴,省得这犯上的恶名给栽赃到太太身上。”
贾迎春愣了下,没想到林黛玉竟拉着自己要走,回头想要缓颊,岂料金钏见站不住理字,竟推了一把林黛玉,她赶忙将林黛玉给拉稳了,岂料自己竟踩空了阶梯,眼看着要往后倒去——
“没事吧?”预料中的疼痛没出现,倒是男人低柔的嗓音就在耳边,贾迎春一抬眼就见是纪奉八,吓得赶忙从他怀里起身,秀丽面容羞红一片,结结巴巴地道了声谢。
林黛玉稳住了身子,随即冲向前去要找金钏理论,可偏巧门板就在这当头拉开来,露出了王夫人那张晚娘面孔。
“吵什么,不知道二爷正在养病,府里都没规矩了?”她的目光精准地锁定林黛玉面上,像是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二舅母,就是知道宝二哥病了,黛玉才和姊妹们想来探探他,可丫鬟说咱们是闲杂人等,黛玉只好到外祖母面前问个分明了。”她气归气,但也不会傻得在这当头闹开,好让二舅母多扣她几条罪名。
“你还敢到老太太面前?宝玉的身子骨向来养得好,跟你去了一趟扬州,回来没几天就病倒,还病得如此严重……”王夫人目光越过她,看着她身后的纪奉八。“我就想不透老太太怎会允你带个小厮在身边……”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更没有剖白直说,但她那眼神和口吻,根本就直译成——谁知道你带个男人进府,是不是就打算要谋财害命?
你傻啦!有脑袋的稍微思考一下都知道不可能好不好!
林黛玉一肚子气快要爆开,却瞥见有抹娉婷身影从房内走出,薛宝钗维持一贯的端庄姿态,轻如琴瑟般地道:“姨母岂能如此误会林妹妹,这没的事要是教有心人听去,岂不是谣言四起,难堪的还是贾府。”
林黛玉无力地闭上眼,忍住快吐血的冲动。
还以为她是来缓颊的,谁知道她是拿油救火。这话听起来公道且中肯,可仔细一想根本是渲染可疑之处,好让这票长舌的丫鬟四处放送来着!她实在不想把人心想得太邪恶,可问题是贾府一家子都是牛鬼蛇神,难保薛宝钗在贾府住久了不被同化。
又或者,她出身原是皇商的薛家,早就练就了一套,让她可以在贾府里过得如鱼得水。
但不管怎样,她现在可以确定薛宝钗的立场了。
“薛小姐尽管放心,贾府里主子有理,奴仆有序,谣言肯定止于府里的智者。”纪奉八和颜悦色地道。
薛宝钗睨他一眼,就跟瞧见个脏东西没两样,还没发话,一旁的王夫人先发飙了。
“一个林府的小杂役,谁允你开口了?还不赶紧将你家小姐带回去,省得待在这儿克着了宝二爷!”
林黛玉粉拳握得死紧,白牙咬得喀喀响,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以往不跟她们计较是因为她寄人篱下,怎么她现在身分不同了,还得遭人取笑怒骂不得还口?瞧瞧薛宝钗那看人的眼神,听听二舅母说话的口吻,伤她无所谓,伤她的人——
“太太说的是,宝二爷现下最需要的是静养。”她还来不及发飙,纪奉八就神色不变地道,朝她微躬身,“小姐,咱们先回去,赶明儿个宝二爷无恙,咱们再来探望。”
林黛玉本是不肯,瞧他扬了扬手中的食盒,她再恼也逼得自己回院落再说。
回去后,纪奉八说,从贾宝玉身旁的小厮探探口风再作打算。
林黛玉简直快呕死了,不舍他为了自己出头还遭人谩骂,更不舍三春姊妹竟被视为无物!
就别让她当家作主,否则、否则……可恶,她还能干么?她谁呀,她是蛇神耶,干么跟这些人类一般见识,践踏了自己的品格?!
个把月后,贾宝玉的病情依旧时好时坏,而贾母对待林黛玉的态度益发冷淡,林黛玉也知道状况愈来愈不妙。
她照着贾宝玉的要求,天天晨昏定省,每天都很仔细地观察外祖母的表情,继而推论流言烧得有多旺,抑或者足又多辟了几款版本。
近来流言似火,加上府里多了一票和尚道士,在怎么作法、怎么祷念都无济于事时,他们也火热地加入了流言的阵容,编派各种天花乱坠的借口,可好死不死的,矛头全都精准无比地指向她。
要说没人在背后唆使……她真是白活了!
“放心吧,小姐,宝二爷的身子不打紧,我已经另外熬了药,让李贵送进去,不出几日必有起色。”
听着刚回来的纪奉八如是说,林黛玉一双眼瞠得又圆又亮,有点怀疑自己没听仔细,不禁又掏了掏耳朵,正经地问:“纪大哥,你这说法很像是指他的汤药有问题啊……”
“膳食也有问题。”
林黛玉抽了口气。“怎么可能?他是贾府的宝二爷,有谁会对他下毒?!”出口的瞬间,她突地想起秦可卿说过的话——“那孩子也是个薄命的”,她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不会吧,这就是身在深院的体悟吗,要不怎会教可卿猜得这般精准?可是就算要毒杀他,为何要挑在这当头?
纪奉八瞧她沉默不语,猜想她大概心里有底。“过几日,趁着王夫人和贾老太太都不在,咱们再去探探宝二爷。”
“嗯。”她恍惚地应了声。
真如纪奉八所言,约莫过了五六天后,贾宝玉的病情好转许多,贾母感激地酬谢一票道士和和尚,王夫人自然也作陪,趁着这当头,林黛玉带着纪奉八特地准备的清粥和汤药,赶着去探视贾宝玉。
可谁知道,贾府的丫鬟们学主子真有十成像,兴许是一个个都急着爬上主子的床当个半主子,所以一见她到来,一个倘都刷成了晚娘面孔,简直就是二舅母的复刻版,教她再一次佩服雪雁,因为她始终惜字如金,压根没学到半点恶习。
“太太发话了,不允——”
林黛玉不疾不徐地伸手打住她未竟的话。行了,那段说词她听过了,虽说还背不上,但再清楚不过了。
“我是不是闲杂人等,要不要到老太太面前问个分明?”林黛玉尽可能地将獠牙收起,让自己看起来很温柔很有主母风范。
“可是——”
“要是闹到老太太面前,我可不知道你们会落得什么下场喔。”嗯,这几个她是识得的,脾气最大的叫袭人,正常嘛,她算是那个人还没收的通房丫鬟,当然说话比较大声,其余的麝月、绮霰、秋纹、碧痕、春燕……其它的记不得的全都一鼻子出气,最终充当和事佬的,却是晴雯和小红。
“让林姑娘进去吧,二爷在里头都听见外头的声响了。”晴雯玉面秀丽,虽是个丫鬟,却颇有大家闺秀的端凝娴雅。
“是啊,二爷说要见林姑娘,你们谁要敢挡,待会去找二爷领罚吧。”
小红就是个娇俏的小姑娘,说话没什么分寸,但还挺合她的意。
最终,几个丫鬟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放行,林黛玉让纪奉八在外头待着,便捧着食盒入内。
一见到贾宝玉,她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