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夜未眠,眼底布满红丝,又涩又涨,但当他的掌心一覆上,微温微润,眼睛的不适瞬间消除。
又是内功?还是秘技?
若嫁给淳哥哥就可以学到这些东西,似乎也不错,对不?这么好的事,怎么旁人没分,独独落到自己头上?她该感激涕零的,怎能大闹情绪?
她心酸地嘲讽自己,她觉得很难受、很不堪……
可是他的气息围绕着她,好似回到爹爹安心的怀抱,好像娘温柔的嗓音在耳边盘旋,一句句的安抚,抚开所有焦躁。
她累了,闭上眼睛,靠在他怀里,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有说不出的踏实感,熨贴着她紊乱的心。
他维持着同样的动作,直到她睡得够沉,才慢慢地抱她起身,他放慢速度,放轻脚步,将她带回喜春院。
落春、落夏看见敏敏,终于放下心,而等在屋里的卓淳溪快步冲上来。
「嘘,她累坏了,让她好好睡一觉。」卓蔺风低声对卓淳溪说。
卓淳溪赶紧捂住嘴巴,让到一边,让卓蔺风将她抱进内室,接着他像个大人似的,向落春几个安排工作,「你去做好吃的,妹妹会饿,你去烧水,你去采葡萄,你……你跟我回去挑礼物,送给妹妹……」
听见外头的动静,卓蔺风轻轻地将敏敏的碎发拢到耳后,柔声道:「你有没有听见淳溪有多在乎你,安心嫁给他吧,你会过得自在快活,会得到你想要的自由,而我……依旧视你如珍似宝,护你此生安康。」
他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只是她的眉毛蹙起,两颗豆大的泪珠坠入枕间。
他轻叹口气,用大姆指指腹轻轻拭去她的泪痕,怎么就这么爱哭呢?
卓淳溪一大早就等在欧阳杞的房门前,见他打开门,他立即迎上前,扯开大大的笑容问道:「欧阳叔叔,核桃糕做好没?」
欧阳杞一整个恨铁不成钢,区区一名女子,竟让他纡尊降贵,不顾身分,低头巴结,他没好气地回道:「你家欧阳叔叔刚睡醒,厨房都还没进呢。」
「那得抓紧时辰,妹妹快醒了。」卓淳溪催促道。
「喜春院里还有个落夏呢,饿不着她。」
「落夏的手艺哪有欧阳叔叔好,叔叔,你快些吧,妹妹都瘦啦。」
「她瘦,是因为不想当你的媳妇儿,信不信,只要你同她说:‘妹妹,我想清楚啦,不让你当媳妇儿,我找别人当去。’十天内她肯定胖一圈。」
欧阳杞的白眼翻到眼睛痛,早知道这个小麻烦会在门口等自己,他就在红香楼里待到过午再回来。
「这可不行,我的媳妇儿只给妹妹当。」
他怎么就没看到他家三叔那双眉毛都打上几个死结啦,人家近千年修行只遇到这么一个,他就不能让让?不知道开启情识有多可怜吗?他都赔上一辈子了,这会儿他家三叔也得赔上?
他们前辈子是欠这个臭小子多少啊?
「你怎么说都说不通,死脑筋。」欧阳杞往他头上戳去,卓淳溪也不躲,朝着他又发送一张无敌笑脸。
欧阳杞咬牙,模样长得好已经够招人恨,又笑成这样,他还让不让人活?
等他十八岁心性长成后,恐怕用链子锁着,也防不了满京城的名门淑媛前仆后继,他就把章若敏送给亲叔会怎样?
「欧阳叔叔快点,妹妹该饿着了。」卓淳溪一催再催,满心只有他的妹妹。
「行啦,我酒气还没散呢,你再闹,要是惹毛了我,给你妹妹下毒去。」
卓淳溪不怕,笑容更加灿烂,他勾起欧阳杞的手臂,笃定地说:「叔叔不会。」
「你又知道不会?我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他满脸天真地道:「我知道啊,因为叔叔待我最好啦!」
笃定他舍不得他难过?笃定他会把他宠上天?这个臭小子,谁敢再说淳溪傻,他就去把对方的眼珠子给枢下来。
有眼无珠的家伙,留着眼睛做啥用?
欧阳杞被卓淳溪推着往厨房去,嘴里还叨念个不停,「记不记得上回叔叔带你去的那间酒馆?老板叫做……」
「王勇。」
「对对对,就是他,昨儿个他被打得全身伤,脸上还有好几道抓痕,左眼被打得乌青一片,猜猜是怎么啦?」
「怎么啦?」
「被他媳妇儿打的,骂他乱花钱,还说下回再这样,要罚他跪算盘,你说说,银子全是他赚的,他还不能由着性子花,多没道理,是不?」
「是。」卓淳溪点头。
「那你有没有从王勇身上学到什么?」
「有。」
欧阳杞拉起笑容,就说他们家淳溪不傻呗。「说说,学到什么?」
「不可以乱花钱,不然要挨打还要跪算盘。」
「……」
屋里,卓蔺风听见两人的对话,眉心微蹙,他明白欧阳杞的心思,可是他无法违背当初对公主的承诺。
他第几百次说服自己,卓淳溪很喜欢敏敏,他们在一起,敏敏会幸福的,之后他打开木匣,里面有二十四颗指甲盖大的夜明珠,是差事办得妥当,皇上赐给他的。
他没拿其他东西,只留下这一匣子,因为落冬说,敏敏足不出户,成天拿着卓淳溪给的弹珠在床上滚来滚去。
夜明珠就给她当弹珠玩吧。
拿起木匣,他往喜春院方向走。
喜春院里很安静,四个落夹着尾巴做事,谁也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没办法,她们家姑娘憋着气呢,一不小心,就会招惹出她大把泪水。
「姑娘呢?」卓蔺风问。
落秋叹道:「还赖在床上。」
赖一天,叫做疲劳过度,赖三天,叫做心情不佳,赖五天呢……不洗漱、闹绝食,她这是想折腾死她们当下人的呀。
「还是不吃?」
「饿极,肯喝一点汤汤水水,再多的就不吃了。」
「前两天送来的橘子呢?」
宫里说她独爱这一味,皇上偏宠,每年从南方贡上的第一篓橘子,都是先往留云宫送。这事替她拉来不少仇恨,皇上还嫌不够,硬是在留云宫里种橘树,可惜南橘北枳,结出来的果子又酸又涩。
为此,他特地进宫向皇上要回一篮子,希望她能赏点脸。
「还在呢,没动。」落秋道。
「落夏呢?」
「成天待在厨房里琢磨新吃食,头发都快愁成白色的。」
府里两位爷把姑娘给捧上天,啥都不求,只求她赏个笑脸,吞下几口菜叶,偏偏姑娘掐准这一点,折腾不了旁人,便硬起脾气折腾自己。
卓蔺风苦笑,谁说敏敏性子柔顺?胡扯,她倔起来真要人命,难怪关骥那样的人也没办法阻止她的决定。
不问了,卓蔺风捧着木匣子走进她屋里。
敏敏醒着,穿着单衣趴在铺得平整的棉被上,头发还是湿的,落春跪在床上帮她擦干。
在旁边收拾脏被单的落冬全身湿了大半,看来有人用暴力,把敏敏泡进浴缸里,从头到脚刷洗一遍。
敏敏又在推弹珠,一颗撞一颗,清脆的声音撞进心里,分外解气。
她爱上这个新游戏,她的人生由人拨弄,她就拨弄弹珠,她和弹珠何其相似,行进方向都不由自己。
看见王爷进门,落春下床,和落冬一起把脏被子、脏衣服带到外头。
敏敏抬眉,瞄他一眼,继续手中的动作。
她打定主意,怎么让他不顺心、怎么蛮干。
「好玩吗?我给你带更好玩的来。」他没巴结过人,可巴结她,他得心应手,他打开匣子,把二十四颗夜明珠往床上倒,再把她的弹珠捡起来丢进匣子里,刻意用轻快口吻介绍道:「这是夜明珠,推推看,声音更清脆悦耳,晚上熄了烛火,还可以看得见。」
夜明珠?她有啊,皇上赏过两颗,给她镶在项圈上,她连戴都没戴过,没想到他比皇上阔气,一拿就是一匣子。
她不理人,翻转身子,面朝床内。
看着她的背,他轻叹道:「闷吗?要不要上街逛逛?」
要是过去,她肯定会高兴得跳起来,用灿烂的笑容回报他的疼爱,但是现在……包着砒霜的宠爱,她不会再傻傻地吞下,所以她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卓蔺风又说:「我在京郊有一处温泉庄子,冬天泡温泉,别有一番滋味,想不想去?」她不说话。
「张家绸缎庄来了一批新货,你想去看看,还是想让掌柜的送上门?」
他开出无数好条件,她充耳不闻,她把他当空气看,拒绝他所有笼络。
卓蔺风知道她要什么,但他无法允诺。「别闹了,再闹,事情也不会改变。」就怕闹得厉害,狐王大怒,一掌将她给劈了。
他拾起夜明珠一颗颗放进匣子里,那个碰撞声,果真如他所说,更加清脆悦耳,可她不希罕。
敏敏用棉被把头蒙住,她不想听见他的声音。
没想到一个轻轻的动作,她却咳个不停,她受风寒了,他开的药,她半口都不喝,他想帮她治,可她不让他近身,她像只剌蜻似的防着他。
他没辙,也许只有落冬的方法才能对付她。
卓蔺风将匣子放到旁边,用力扯过棉被,敏敏来不及反应,就连同棉被被他扯到床边。
他的动作利落迅速,她还搞不清状况,就被他用棉被给卷成毛毛虫,接着他弯腰抱起她,把她抱坐在自己的膝上。
她想挣扎,可是全身被棉被紧紧包裹,动弹不得,她气得鼓起双颊,怒目瞪他。
「折腾自己有意思吗?你知不知道淳溪为了你,担心得晚上睡不好?」
淳哥哥担心,那你呢?敏敏想这么问,可是骄傲让她开不了口,万一他回答「我自然担心,你死了,到哪儿再找个合淳溪心意的阳年阳月阳日阳时女」,她真的会活不了。
「你信我吧,我承诺的事,一定会做到,我发誓你以后的生活只会更好,不会更糟。」敏敏愁眉,好跟糟得由她来定义,不是他说好便好、说糟便糟,他凭什么支配她的人生,还要支配她的感觉?
「我保证你会过得比现在更快乐。」他说得斩钉截铁。
她咬牙切齿地道:「王爷可知道,快乐这种事,别人给的不算数,要自己挣来的才有意思,我想睡觉,你却给我一颗大西瓜,我不会感激,只会嫌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王爷何不由着我?」
「其他事都可以听你的,唯独婚事,你得顺着我的意思来。」
「成亲是女子的终身大事,我为什么要把决定权交给你,王爷是我的谁啊?」
「没有我,你早就没命了。」他硬起口气道。
哈,她对骥哥哥挟恩求报,现在他也如此,因果循环怎么来得这么迅速?
「人生在世,若不能过得顺心遂意,活着有什么意思?」
「在后宫你顺心遂意吗?你不也撑下来了?」
「所以我该感恩戴德喽?因为王府比后宫好太多,因为当乞丐都能顺心快活,凭什么当千金小姐不会惬意舒心?王爷是以这种标准来衡量我的快乐吗?」
敏敏瞅瞪着他,不应声是因为无话可说,还是反正不会改变,任由她这个小丑上窜下跳又何妨?
他抿着唇,拉开棉被,将掌心贴在她的后背。
「走开,不要碰我!」她用力推开他的手,这样的动作扯动了胸口,她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别闹,我帮你治病。」
「我不要治,死了最好。」她负气回道。
他耐心地道:「乖点好吗?要是落下病根,往后会很辛苦。」
「我现在不辛苦吗?再辛苦又怎样,不过是一个忍字罢了。」
她气极了,用头用力撞着他的胸膛,他别无他法,只能任由她发泄。
「妹妹哭了?」听见敏敏的哭声,卓淳溪快步跑进屋里,就见她死命用头撞三叔的胸口,他不免有些傻住了。
怎么回事啊?三叔把妹妹惹哭了吗?
随后进来的欧阳杞倒是马上就清楚了状况,卓蔺风竟然在强逼小姑娘出嫁?什么时候他成了半个强盗?
欧阳杞看不下去,他的情操需要这么伟大吗?需要这么舍己为人吗?他看不出来章若敏一颗心全扑在他身上,再勉强,能勉强出个屁来吗?
卓淳溪紧张地抹去敏敏的眼泪,可她的眼泪不要钱似的,掉个不停。
「妹妹别生三叔的气好不好?有话好好说,三叔很好的……」
可他怎么哄,她还是哭不停。
卓淳溪急忙把刚到手的匕首递到她跟前,那是皇上赐给三叔的,削铁如泥,还镶满宝石,很厉害。
「妹妹,你喜不喜欢这个,哥哥送给你好不好?」
她没应声,他把匕首放在床上,又从怀里掏出荷包,倒出两颗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他拿高宝石,对准外头的光,说:「妹妹你看,这个很漂亮哦,放到太阳底下更漂亮。哥哥把它送给你,好不好?」
见敏敏哭势未歇,他把全身上下的好东西全摘下来给妹妹,可是她还是哭不停。
卓淳溪捧起敏敏的脸对着自己,他扁着嘴,吸了两下鼻子说:「妹妹别哭,你一直哭,害我也想哭,我知道自己老犯傻,妹妹不想要一个傻丈夫,可我有认真读书、认真练武,等我长大就不傻了。我答应妹妹当个好丈夫,我会疼你,不让你受委屈,好不好?」
泪水凝在眼底,诚恳写满他精致脸庞,眼睛一眨,眨出了两滴泪,他的委屈让敏敏倏地停止胡闹。
他天真无辜、体贴善良,她哪有办法伤害他、讽剌他,他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只会把所有过错全算在自己身上的孩子。
她的怒气一对上卓淳溪,就像撞进棉花里,她的眼泪掉得好抱歉。
他没有欠她什么,他一心一意地待她好,从没想过从她身上得到任何回馈,面对这样的他,她无能为力啊。
眼泪还挂在颊边,卓淳溪突然扬起笑,大大松了口气。「妹妹不哭了,太好了!来,我们吃核桃糕,欧阳叔叔一大早做的,我有偷吃两块,可好吃的呢!」他抓起一块放到她嘴边。「比落夏做的好吃。」
落夏刚好沏了新茶进屋,听见卓淳溪的话,说道:「少爷又在背后编排我。」
卓淳溪吐吐舌头,小声对敏敏说:「被听见了。」
他放在她嘴边的核桃糕始终没放下,无辜、清澈、漂亮的大眼睛里头写着恳求。
敏敏可以无视卓蔺风,却无法无视他,她勉强张嘴咬一口,可是甜甜的核桃糕,却在她嘴里带出酸涩。
见状,落夏连忙道:「谢天谢地,还是少爷有本事,快快快,再喂我们姑娘几口,今儿个晚上就让落冬给小少爷念话本子。」
卓淳溪眉弯眼弯,对敏敏说:「妹妹多吃几口吧,虽然落冬念书没有妹妹好听,可好歹有得听。」
敏敏望着卓淳溪,突然间觉得自己像被钓上岸的鱼,再怎么挣扎也逃脱不了。
她输了吗?输得彻底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