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图尔并没有如慕容霜华所言,让手下乔装成罗布桑的士兵,对平民展开攻击。他借用了鹰军的力量,让鹰军去收容那些因为屠杀而无处可逃的信徒,然后公开对他们解释和道歉,虽然有人不接受,但他让信徒们选择自由离去或继续接受保护,并且持续追捕当晚行凶的嫌犯。
但是与此同时,大漠上对巴图尔不利的流言也如野火燎原,不知情者被煽动,质疑巴图尔以武力镇压拿下应该属于中立的兀儿……恐怕未来历史上这笔帐永远算不清。
慕容霜华得知此事后,不仅仅是震惊而已。
“啊啊……”她在自己专属的营帐内踱着步。“真不甘心。”她有一种输了的感觉呢!巴图尔选择了最困难却最让人敬佩的方法,她骂他愚蠢,虽然是真的,可是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觉得自己被比下去了。
“那是他的子民,他思考的立场与目标自然与你不同。”蓝非进帐来,看见她懊恼的模样,他能明白她的震惊。
不知道蓝非自己是否察觉了?慕容霜华倒是隐约发现,他最近总是在安抚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他一定说不是她的错,很难想像这些话是出自过去那个老是在角落冷睇着她,不时冲着她冷哼一声又什么都不解释的人之口。
“是啊,让我觉得,我以后要是做得太差,可会无法向天下人交代。”她会永远记住自己有个了不起的对手。
当晚,巴图尔与他的心腹,以及慕容霜华、蓝非和鹰军的重要干部,在兀儿塔临时作为战略指挥所的建筑里,讨论圣山放出消息之后神谕公布的时机,以及神谕的内容……虽然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而且执行上困难重重,但是确实是争取时间的最好方法。
“我和格尔泰前辈讨论过,阿尔斯朗一旦病逝,诏书又因为‘意外’无法公开的话,神谕会主张大酋长之位暂缺,而无论诏书最后公开与否,巴图尔和罗布桑的阵营必须各自委派一名王子做摄政王,神谕会指名巴图尔,罗布桑的阵营则会指名他的幼子。”好像是个才十岁左右的小鬼。
所谓意外,指的当然是罗布桑一直以来的打算……罗布桑的人马早已包围王都,他赌的是父亲最终会屈服而将大酋长之位传给他,若否,诏书因为“意外”而无法公布,在过去也不是不曾发生过,没有诏书,就是靠武力决定谁是大酋长。
神谕不主动判定谁才有资格继任大酋长,但是这么一来,最差的结局就是巴图尔在担任摄政王期间继续与罗布桑角力。
慕容霜华也赌了一把。阿尔斯朗有强人之称,九十四岁的他一手支撑大漠六十载风平浪静,她但愿强人的意志能支持到临终最后一口气,绝不向长子屈服,那么就算诏书无法公布,巴图尔与罗布桑的立足点就是一样的。
要赢罗布桑确实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巴图尔过去一直在做的就是分化罗布桑的势力,罗布桑好几个年长正妻的家族部落已经由年轻一代掌权,他们倾向于靠拢巴图尔,却碍于罗布桑更有可能得到大酋长之位而不愿妄动,至于即将被立为摄政王的十岁小王子,是个母亲靠山不大的弱势棋子,巴图尔需要的只是更多的时间。总之,慕容霜华和蓝非冒险换来的神谕,最终目的就是为巴图尔争取时间,更重要的是,即便情势落入最糟的状况,仍可得到缓冲。
“可以,我接受。”巴图尔顿了顿,看向蓝非。“感谢两位的辛劳,还有因为不方便公开蓝参将的身分,我无法在刚才的盛宴上一并致歉,请接受我的道歉,关于在我的部落中让蓝参将受到的屈辱。”
蓝非只是淡淡地道:“那没什么,族长不用放在心上。”
干嘛一直盯着她的人看?慕容霜华越来越觉得巴图尔很可疑。“我才要为族长的仁慈喝采呢。巴图尔,你真的甘愿背负那些不谅解吗?”她看得出来,巴图尔的心腹中,有人对巴图尔放弃以牙还牙的作法并不赞同。
巴图尔站了起来,走向慕容霜华。“如果我说,我也打算以此举向大辰女皇证明我与大辰友好的决心,并且赢得女皇的信任,赢得大辰与罗赛族往后数十年的和平呢?”
慕容霜华看着巴图尔朝她伸出手。是啊,因为罗布桑的关系而恨透大辰的罗赛族人民,在这次有了关键性的逆转,虽然一定会有人造谣扭曲鹰军出现在兀儿塔救援未免太可疑,但那些受到保护的牧民们还是会明白鹰军是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
而且,如果巴图尔真的如她所说,为了扭转劣势屠杀自己的子民,恐怕她对他的评价不会改变,就算明知那是逼不得已,但未来在面对罗赛族时只会更加的猜疑和防备。
如今他的用心虽说有点狡猾,但还是让人敬佩。慕容霜华也站起身,回应他伸出的友谊之手,烛光将未来两大领袖的影子照映得有如巨人。“我接受你的友谊,巴图尔。你是个可敬的对手。”
没几日,神谕在圣山公布,大漠上一片沸沸扬扬,因为就在鹰军可疑地救援了兀儿塔的难民之后,圣者们竟然选择她们预言的未来大辰女皇宣布罗赛族视为精神指标的神谕?有人愤怒质疑,但也有人相信,神谕带来了东方帝国的友谊,大辰的军队出现在兀儿塔也是神的旨意。
他们决定一个月后在兀儿塔宣布神谕,巴图尔还替她准备了一套罗赛族在重要典礼穿的、雪白的正式华服呢,她对他的观感有好一点点了,呵呵。
那天,慕容霜华笑意盈盈地站上巴圆尔为她搭盖的高台,高台四周和所有建筑的高处都布署了弓箭手确保她的人身安全,身后则是一身罗赛族勇士装扮的蓝非……就她所知,巴图尔果然给了蓝非最高规格的待遇,比照罗赛族对待凯旋而归的英雄那般,所幸蓝非拒绝了巴图尔送给他的美人……嗯,刚刚说她对巴图尔的观感有好一点点是吗?扣回来!哼!
高台下一片肃静,但隐隐约约有着此起彼落、压抑的赞叹声。蓝非不得不承认,这女人天生有一股独特的魅力,过去大辰军队出征,身为皇女的她只要往高台上一站,就足以鼓舞军心,再露出她女神般的微笑,人们都会相信她果真是天女下凡,每当她发表完演说后,台下欢声雷动,齐呼为公主而战的激昂誓言不绝于耳。当时他身在那些欢呼的士兵当中,总是一脸冷漠不为所动,也不想去探究高台上的皇女频频投向他的注视是不是他的错觉。
不出他们所料,神谕的公布又引来一阵大漠风暴,已经包围王都的罗布桑几乎就只差正式向巴图尔宣战,没有诏书,各部落只能选边站,但神谕却从中作梗,碍于神谕的地位,罗布桑的人马暂时按兵不动,表面上似乎勉强接受神谕的判决。
一个月后,阿尔斯朗病逝了。想不到这位纵横大漠六十载的伟大领袖,最后也留了一手,摆了长子罗布桑一道。
宣布大酋长人选的诏书,早在一年前就被秘密送往族内德高望重的大长老部落里……谁会提防到诏书竟然在一个老到半颗牙都不剩的老头手上?阿尔斯朗重病的消息传出后,老人家在罗布桑与巴图尔之间的斗争演变得剑拔弩张之前便说要访友,带上了手脚利索的孙子,骑着驼马,咬着烟斗,悠哉悠哉地上路了,据说老人家在旅途中就算巧遇罗布桑的军队,依然颐指气使地差遣年轻人伺候他,都没在忌惮的。
当阿尔斯朗驾崩,罗布桑直闯王都想要抢诏书,却发现阿尔斯朗只留下了遗诏说明他将传位诏书交给了谁。
而同一天,横越了整个大漠,旅行了数个月,百来岁的大长老正好慢悠悠地骑着驼马来到巴图尔的部落,宣布巴图尔继任为大酋长。
风向转得很快,罗布桑的余党就算仍有不服,想进行长期抗战,也不得不考量到巴图尔与大辰联手的可能。
慕容霜华和蓝非算是功成身退,就等春天到来,一起回大辰了。
雪融之日,慕容霜华带领着鹰军和巴图尔借给她的一支罗赛族军队,终于踏上她期待了一整个冬季的归家之路。
“呀,要离开了,倒突然觉得巴图尔人还不错呢。”她在马背上回头看着渐行渐远的部落,男女老幼仍远远地向他们挥手道别,而她一如既往,笑容甜美灿烂地优雅挥手回应他们……这个冬季不知因此赢得多少罗赛人的心啊!当晚,在第一个扎营处,从今日开始蓝非跟她的营帐就分开了,在隔壁。她虽然不满意,但也只能勉强接受,在自家军队面前,女皇的矜持还是要有。
不知是否因为如此,她睡得极不安稳。今晚恐怕是这几个月以来她头一次独自入睡,过去三个月,蓝非就算没睡在她身旁,起码也跟她同一个帐篷。她没想到帐篷里少了他竟有这么大的影响,三个月来她第一次梦见被绑架后的情景,尤其是被那群浪人挟持时的血腥画面……
当她尖叫着醒来时,蓝非是第一个冲进她营帐里的,其他的士兵没得到允
许,只能守在外头。
营帐内的烛火已灭,只有帐外的篝火穿透了帐篷,让他们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蓝非隐约看见她惊慌的脸色和颊上的湿亮,她似乎仍半梦半醒,像是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蓝非来到她床边坐下,一把将她搂进怀里,让她枕着他的肩,大掌安抚地搓揉她的发,她的颈项和背部。
“没事了,我在这里。”
这情况不是第一次发生,只是这次他离她太远,才让她睡梦中无人安抚。过去这三个月来偶尔有几个夜里,他在她发出梦呓时便警觉地醒了过来,那时候他只需要走到她床边握住她的手,或用大掌盖住她的额头,碰碰她的脸颊,在她耳边说几句话,她便会再次安心睡去。有时她若抓着他的手不放,他便坐在床边克难地睡一夜,反正他总是比她早清醒。
每当这种时候,他便会再一次地挣扎是否该向她说出好友的请求?毕竟若不是慕容黎冰串通西武国王子绑架了她,她不会恶魇连连。
可是不仅好友期望和妻子团圆,熙皇的指示也很明确,哪怕长女犯了错,他还是不希望霜华治她的罪。这很可笑,一个父亲长年来冷落长女的后果,却要这个无辜的小女儿来承担,要她去原谅姊姊差点害她死于非命。
他真的找不到理由开口。
慕容霜华靠在蓝非怀里,双手抱住他的腰,实在不想再放开手。她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闷闷地,有些任性地道:“不要走。”
蓝非只迟疑了片刻,便脱了鞋袜,抱着她躺下。
那些多余的顾虑他不想去管了,女皇的名节重要,他舍不下她也很重要,何况她本来就是他的人。他仍然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背,而慕容霜华早就把梦魇抛到脑后,粉拳抵唇,又忍不住开心地窃笑。
原来作恶梦有这种功用,还不赖啊,以后可得善加利用,呵呵。她满足地往他怀里蹭了蹭,额头随即顶到他脖子上的铜项圈。
记得从圣山回到兀儿塔后,巴图尔有把蓝非找去,她以为巴图尔是良心发现要替他剪掉项圈,就像之前替她剪掉雾隐浪人的铁链一样,想不到蓝非回来时项圈还在,当她问起,他只说那不重要,然后就此没了下文。
在他们和鹰军会合后,她可以感觉到鹰军上下,尤其是蓝非的心腹,对他颈间偶尔露出来的项圈有些侧目,想当然耳没人敢开口询问,虽然以后是能以领巾遮住……
“回大辰以后再找铁匠把它拿下来吧?”这个项圈虽然不难看,也不至于笨重-据说罗赛族里得到主人特别宠爱的奴隶还会戴上特制的金项圈-但
每次看着她心里就过意不去。
蓝非只是握住她的手,让她两手贴在他胸前。“睡吧。”他的唇贴在她额前,让她心跳漏了半拍。
返回大辰的一路上,虽然每天都在行军,但毕竟是跟着自己的军队,心情上轻松很多。慕容霜华也感觉得出来,终于能够回家,这些士兵们心中有多激动,她一得空就和蓝非到各营地间走走看看,把自己较丰盛的食物,比如肉干之类的,尽数分给士兵们。
在抚慰军心方面,她倒是一直很拿手。蓝非看着她蹲下来替一名士兵包扎伤口,士兵红着脸激动不已,整营的将士们看着真是又羡慕又嫉妒啊!
蓝非对她这些作法没有表示什么,鹰军弟兄就是他的手足,他们这一个冬季够辛苦了,慕容霜华能够如此体贴并鼓舞他们,他反而很高兴。蓝非和前一任鹰军统帅凤旋行事风格迥异,他从来就不会把对弟兄们的关怀表现出来,和凤旋大剌剌地与士兵们称兄道弟不同,所以大家都敬畏着蓝非。
但也敬爱他。慕容霜华看得出这一点。在鹰军帮着巴图尔对抗罗布桑那一个月,她就发觉鹰1下对这位蓝参将可是崇拜不已。
真伤脑筋啊,她也有私心,不希望蓝非未来仍然为国家出生入死。
因为扎营时要尽可能地让马匹休息,他俩漫步回营。
“蓝非啊……”
蓝非瞥了一眼她欲言又止的模样,觉得好笑,却只是回过头看着前方。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我是说,继续待在军队里,或是……”记得她父皇当年原本有意把蓝非培养成未来的宰辅,结果蓝非自己选择进军队,后来父皇甚至说了,就依照蓝非的意愿,随他选择未来担任文官或武将。
可恶,那老头倒是对别人家的儿子特别好说话。慕容霜华有时候会恨恨地想,那是因为父皇一直想要一个皇子,而蓝非就是他理想的皇子模样,所以儿时她对蓝非那些不经意的打量视线,多少有一点她不愿承认的敌意。
“以前是打算一直待在军队里。”别的国家他不清楚,但是大辰无论在诸王之国时期、刚要朝兴盛之路起步的年代,或是正逢内乱的此刻,对军力的重视与要求从不松懈。在大辰军队里,实力就是一切,军纪就是铁则,他习惯这样的环境,倘若回到官场就没那么简单了。“但现在……”他刻意顿住,彷佛也没有往下说的打算。
“现在如何?”慕容霜华追问,听到他想在军队里待一辈子,她一颗心直直往下沉。是什么原因,什么情感,她还有些不确定,但她就是自私地想要他远离危险。身为大辰未来的女皇,怀有这样的私人情绪是否太不应该?
起风了,蓝非脱下自己的披风往她身上罩,在替她系妥胸前的革带时说
道:“我在圣山的囚室里对你说过了。”他笑着,不远处有哨兵在执勤,他忍住没吻她。
“……”他说过了?说过什么?慕容霜华努力地回想,却只能想起他脱她裤子,还问要不要替她吹口哨。虽然这段回忆让她又羞又窘,不过眼前有更重要的事得弄清楚。“说了什么啊?你要是趁我昏睡时讲的可不算数……”虽然疑似忘记他说过的重要话语让她很紧张,可是她更想知道他究竟说了什么。蓝非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她的神情有些恐怖。
慕容霜华讨好地甜笑,“再说一次嘛!”装可爱有没有用?
蓝非脸眼角一颤,冷着脸,平静地开口,“不如你把在树林里昏迷后记得的事情说一遍?”这一个多月来,他早就隐隐觉得不对劲……
“我记得你叫我闭气!”这很值得夸奖吧?她可是忍住想吐的冲动记得他的叮咛。“然后我在囚室里醒来,”她说她想小解……嗯,再往前好了。“看见你受伤了,在包扎你的大腿。”她又瞥了一眼他的腿,见他脸色还是难看得很,她尽可能让自己露出无比关爱痛心的神情,“还很痛吗?”
“……”她忘得一干一一净!蓝非没有流露出自己的不敢置信,脸色却是铁青的。仔细推敲起来,摆脱瘴气的影响后忘记当时的事,确实很有可能,这也怪不了她。他努力平复震惊的情绪,退了开来。“谢殿下关心,末将无碍,殿下早点歇着吧。”
咦咦咦?他是不是生气了?慕容霜华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她很肯定蓝非在生气。而且,她已经好久没听这人喊她“殿下”,称自己“末将”,这回他甚至默默在两人之间拉开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等等,蓝非!”她火速追上前,“你为什么生气,好歹告诉我吧?”她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啊!
“未将不敢生殿下的气。”
不敢跟不生气是两回事吧?“是不是跟在囚室里发生的事有关?”她不想把小恭留在囚室里错了吗?呃,不对,好像有什么是她忽略了,或者……忘了?
蓝非定定地看着她好半晌,他自己也没想过,若是她根本忘了当时发生的事又该如何?眼下他竟连自己的心绪都无法控制。“没有,殿下不用费神,还是早点休息吧。”他说罢,转身招来哨兵护送她回帐篷,自己先一步走远了。
“还说没有生气。”她真是领教他的别扭了!慕容霜华没好气地看向奉命前来护送她,一脸无辜的哨兵。“他到底在想什么啊?”她气得想跺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