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华闷声呜呜呜个不停,双手在空中拼命“张牙舞爪”,试图求得生机。
她一辈子没进过宫墙后头,今天一进,她都快去掉半条命了。去他的小皇帝那一脚,至今让她隐隐作痛,所以,尉迟哥送她回来后,她继续躺在床上眯一下,想等醒后再爬起来沐浴写贴给戚大少。
岂知,她才沾枕,就被人一推卷成糖麻花,一方白布整个塞住她的眼口鼻,不让一点空隙!存心置她于死地!
有没有搞错!她不是崔舜华,她是絮氏舜华啊!不要这样害她啊!至少,一天来一件祸事就好,用不着一天连赶三场,大家很累的!
舜华拼命地想挣脱,但有人分别压住她的手脚,隔着厚重的棉被压住她的身子。细细纷乱的交谈令她听不真切,但她也不是傻子,能这样把她四肢紧紧压住的,除非是三头六臂,否则……
这根本是崔府集体谋杀她啊!
她这么倒霉,倒霉啊!要谋杀崔舜华,怎么不提前几个月呢?为什么崔舜华的灾祸由她概括承受?崔舜华的世界里她根本没享受到什么好事啊!
“呜……呜呜……”她死命地想求得一线生机。
以前亲亲爹爹曾说,别怕,有事全靠他。
以前白起哥曾说,别怕,天塌下来也有他顶着。
放屁!放屁!虽然亲亲爹爹是受年命所限;虽然是她不要连累白起哥,不去认他……但在此刻,她还是想骂一声放屁!去他的亲亲爹爹!去他的白起!
莫不是北瑭历代皇帝上天庭告状,逼得老天这样整她这最后一个絮氏?嘿嘿,她应该没丢脸吧?好歹她靠着自己,靠着那个她本以为没有白起哥、没有亲亲爹爹就不行的自己,替这坏心的崔舜华保住好几个月的身子……她做得很不错吧?就连在那个凡人一见就忍不住腿软的太后娘娘面前,她也没有吐露只有絮氏自己人才知道的真正姓氏。
她了不起。所以……就撑到现在可以结束了,她喘不过气来,要断气了。
“……呜……”她想放弃挣扎了。眼前走马看花,两、三个月来所遭遇的一切一一疾速掠过,让她好生感慨。
接下来,她又要化作春燕了吧?这一回,她的翅膀得够力一点,直接飞上西方极乐,可不要莫名又栽到别人身上去。
她意识迷迷糊糊,隐隐觉得这些死前掠影在好几次遇上某个人时,令得她下意识不太甘心,想要停下想个清楚。
那人……那人是尉迟哥吧?年轻的男子里她最熟的就是白起哥跟尉迟哥。尉迟哥……尉迟哥是第一个不嫌絮氏之姓的人,尉迟哥……她还不想死!
她奋力一搏,但她仅剩的力量也只够这么奋力一次,就此蔫掉。
“喂,你在做什么?”连璧大叫。
紧跟着,攥着她四肢的力道遽松,她面上的白布被人迅速抽起。舜华昏昏沉沉,一时只觉脚步声沓杂而去,空气猛然肺里,害得她连咳好几声。
她被连璧扶起。“当家!当家还好么?”
“……是谁?”她气若游丝地问。
“我是连璧啊!”
“……我是问……是谁想杀我……”
连璧沉痛地答道:“是乐师染……他……他……”
只有乐师染吗?只有乐师染吗?她又问:“他呢?”
“方才连璧见他逃出,来不及阻止,但他闯下此等祸事,也只有自绝一路,北瑭已经没有他的生路了!”
原来只有乐师染要她死!
舜华闻他此言,刹那通透,张开美目,挥开连璧的扶持,狼狈下床。她双腿不稳,膝盖尽跪在地,她终于愤怒了。
今天她已经跪过去他的小皇帝了,现在还要跪!崔舜华的膝这么软弱吗?她拼命挺直腰身站起,疾快跑出房。
门外婢女吓得掉落脸盆。“当、当家……”
舜华越过她,奔向崔家家乐的园子。她实际在崔府住的日子不多,但在钟鸣鼎食那夜后,她曾好奇地去看过那些家乐。
崔家家乐约一班十几人,乐师舞人水准属上等,其中一名乐师染是已被灭掉的小周国人,由教坊转出,崔舜华纳之。
她本以为是崔舜华仰慕他的乐理,哪知、哪知……
“……当家!当家!”连璧在后狂追着。
沿路有婢仆见状,吓得停止手头工作,不知从谁开始,有人大喊:
“不得了,乐师染上吊自尽了!”
“乐师染上吊自杀啦……”
上吊的速度也太快了吧!这些人比她还要神通,明明离家乐园子还有段距离,就能得知乐师染上吊吗?现在进步到神鹰传书吗?
“当家,乐师染上吊自杀,你去是秽气,连璧代当家探个究竟……”连璧在后头大叫着。
崔舜华没理他,狼狈奔进家乐的园子。园里舞人、乐师见她居然奔进园里,个个傻眼,她怒声问道:“乐师染呢?”
人人噤声,不敢回话。
舜华扫过所有的人,这些舞人、乐师全身素白,替谁送终似的。她再扫过窗房,尽是黑暗,忽地咚一声,出自其中一间暗房。舜华二话不说,直奔上前,一脚踢门。
她现在踢得很习惯了,不会再重心不稳。房门被踹开,月光直入,落在那个吊死横梁上的年轻身影。
椅子已经倒地,那年轻身子竟然连挣扎一下都不肯。
舜华连气都不及喘,冲前抱起他的双腿。
“你想死?我偏不让你死!”
“当家!当家!我来帮你!”
“乐师染不要自杀啊!”
乐师、舞人回过神,一窝蜂地跟了进来,纷纷要抱住乐师染的双腿。
一时之间,众人团结一心。
舜华本该感动此景,但此刻她眼泪都快飙出来。有没有搞错?她……她是第一次抱住男人的脚丫啊!
她从小到大,还没抱过男人的脚……这太过分了!他自尽干嘛脱靴,现在她只能抱住他的袜脚……她以为,她一直以为她这个絮氏舜华会活得比北瑭任何一个女人还要强壮,所以,自白起哥有心与柳家结缘后,她也一直以为若然她有成亲的那一天,她会嫁给一个北瑭最强壮的农户,她不介意抱丈夫粗壮的脚,但……但现在她不想随便抱一个男人的脚丫啊!
她可不可以放手?让他们自家人救乐师染下来就好了,她是当家,在一旁指挥就够……男人的臭脚丫……
舜华忽觉不对劲,她有心托住这男人,不让这男人吊死,怎么有股巨大力量拼命将这人往下扯,企图让他上吊自尽成功?
谁在暗地动手脚?
在混乱中,她往这些舞人乐师的面上一一看去,人人都在使力拉扯乐师染的双腿,大有将他身高活活拉长的狠劲……
这么狠?就算没有朋友之情,也该有同事这谊吧?
“住手!”她大喝。
众人平日惧她甚深,一听她怒喝,吓得松手。与她相反的拉力顿时消失,舜华暂得轻松,但双臂还是抱着这男人的脚丫,她头也没回。“连璧!”
“……连璧在。”连璧冷静地走到她的身侧。
“把他放下来。”
“……是。”
舜华喘着气,盯着连璧救人,确定不会再集体搞谋杀后,她垂目看向自己的双手。好恶心啊……
她不是有心嫌弃,但她想白起哥把她教得很好,一个大家千金怎能去抱陌生男人的脚呢?那袜子几天没洗了?她好像连他长长的腿毛都碰着了。
她瞥到房里有水盆,苦着脸去洗一洗手,洗洁了,才坐到椅上要喘口气,忽听得被救下的乐师染猛咳着,哑声道:
“一切都是我干的,与他人无关,我愿一死百了!”语毕,又要往柱子一头撞死。
舜华已经麻痹到无惊无波,只道一字:
“慢。”
她不看着乐师染,反而盯着连璧瞧。
连璧不得不及时拉住乐师染。
舜华满意点头,慢吞吞道:
“你再寻死,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你陪葬。你,你,你……”她一一点名腿软跪地的舞人以及乐师,最后点向连璧:“还有你。”
连璧微愕,众人暗自眉目交接,心知此事难了,不由得悄悄看向连璧。
乐师染是一名年轻的男子,他本是眉目清秀,但自来到崔府,他形销骨立,实在不怎么好看。他撩过袍摆,拜手稽首,哑声说道:
“崔当家,染自转到崔府后,便知死期将至,今日之事全是染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关。当家要酷刑处置,染甘愿受之,请勿迁怒他人。”
舜华闻言恍然大悟。原来这些舞人乐师不是跟他有仇,把他往死路上送,而是怕他遭崔舜华凌虐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不如上吊自尽,痛个一回就好。真是……重情重义,反显得崔舜华的心狠毒辣了。
她抚着额角,不发一语。房内的氛围随着她的沉默降至冰点,跪伏在地的家乐大气不敢喘。其中一名乐师直往连璧瞄着,双拳紧攥,暗示他不如什么都不要顾了,索性全豁出性命杀死崔舜华吧。
舜华没注意他们的眉目间传着杀机,心里忙着感慨自己有做恶人的潜质。不知道自己将身子还给崔舜华后,是不是还能以良善之心上西方极乐世界?
她寻思片刻,说道:“在陛下面前,你弹奏亡国曲,是触北瑭霉头,犯陛下忌讳,你可知罪?”
“小人只是乡愁,弹了一首小周春江曲。小周国土虽小,但国土偏北之处有一条春江横贯东西,被小周人视作生命之水,每个人一生中,至少须得一次亲自到春江,饮一口春江水不论前是前非,都能再重新活过,小人也想……想在北瑭落地生根再活一次,想在北瑭找到自己的春江,遂弹此曲,绝无触北瑭霉头之意。”
舜华摆了摆手,不耐道:“你长篇大论我听不懂,北瑭没人去过小周,有谁了解小周春江曲?你,你,还是你?”一顿,她又道:“除了北瑭与小周,你还懂得其它乐曲么?”
“小人是乐师,各国乐曲自然涉猎一二。”那语气隐有着乐师的骄傲。
“既然如此,这些人的性命就捏在你手里了,眼下你弹奏一曲北瑭外的拿手乐曲,如果我能认同你的乐音,今晚之事不再追究,否则,你,你,你……”她再一一玩起点点乐,点过崔家养的伶人,最后落在连璧面上。她道:“还有你,全去九泉之下跟阎王告状吧。”
“当家息怒!”众人跪伏颤声喊道。
舜华充耳不闻,对着连璧道:“去把他的琴取来。”
连璧恭谨应声,取来乐师染的长琴。众人惊惧地看着乐师染,这是崔舜华故意的啊!给他们希望,等乐师染弹完一曲,再告知死期……好个凶残崔舜华!好狠!好狠!
乐师染浑然不觉他人惊惧。他瞪着琴,仿佛琴上已系绑着十多条亡魂。
舜华淡淡补了一句:“连对自己都没有信心,还当什么乐师呢?不如重新投胎吧。这么多人陪着你,够本了。”
“染师傅……”家乐里的舞人低声喊着。
乐师染咬咬牙,盘腿坐起,调妥琴弦,暗自思量一阵后,琴音乍起,他清澈的嗓音配合着琴音,半吟半唱道: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当他唱出那句“颜如舜华”时,连璧看见她蝶睫颤了颤,眸光异彩绽现,要往乐师看去,但又及时阖上眼,仿佛对此曲不甚兴致。
乐师染选择这首曲,是讨好或者讽刺姑且不论,但,他记得聪慧过人的崔舜华出身名门富户,自幼熟知各地文化,早该听过这首大魏曲子才是。
他目光忽地落在那深衣裾摆下露出的玉足,久久不移。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乐师染反复吟唱着,唱完一曲后,所有的人屏息等待崔舜华的生死决定。
舜华徐徐张开眼瞧着乐师染,慢悠悠地问道:“哪个国家的曲?”
连璧瞪着她。
乐师染垂首道:“这是大魏流传了几百年的‘有女同车’。”
“是么?”她想了想,道:“我对大魏文化不甚了解,但也听出你这弹奏此曲的功力还不错,凑巧里头有舜华两字,我自是亲近不少。这世上就是如此,不熟的,就算它有千般好万般妙,没有亲近过的人,是无法了解的。”
众人怔怔看着她,实在揣测不出这段话下到底是杀还是不杀。
“好,这样吧,”舜华一击掌,道:“看在舜华两字上,今日今时暂且饶过你们一命。从明天,不,今天开始吧,每月你们至少筹备一首特别的曲儿,连璧你去安排,每月找个名目办宴,食宴也好,商宴也罢,只请富家之上。你们就卖力表演,轮番各国乐曲,不限北瑭,但也不准少了北瑭。北瑭律法有定,每演一首国外的曲儿就得付税,我全记在你们帐上。九个月里有贵族请你们过府教导他们府里家乐,那你们就是人人有赏,要一个人也没有,那就……嘿嘿!”她手指故意在他们面前点了点。“大家心知肚明哪。”
众人一时不知所措,心里恨极她。她说要放过他们的,怎么又来要胁?
连璧忽问:“当家,九个月之后呢?”
舜华刹那恍惚,流露微不可见的悲伤,又挑眉道:
“第九个月,也就是明年春,我要你们演奏一首飞升西方极乐的乐曲。要是我满意了,你们可各付身价离去,到时你们想离开北瑭,我也不会阻止,最好逃到我看不见的地方,要是再让我买回,肯定让你们生死不如。”她不理众人惊诧,转向连璧。“至于你嘛,年纪要二十吧?我也早看腻了,明年春天他们要是能离开,你就跟着一块滚;他们没能力离开,你就跟他们一块下场吧,嘿嘿。”言下之意就是他们同坐一条破船,死活一块吧。
再从另一个方向推敲,连璧想离开崔府,就得要尽心尽力帮着崔家这一批家乐。众人傻住,任着崔舜华走过他们跪伏的身子。
就这样?一夕之间,他们有了盼头!崔舜华哪来的好心肠?有鬼吧!
舜华来到房门前,秀脸微侧,冷冷一笑:
“嘿嘿,这九个月里,看你们为生命挣扎,也是一种乐趣啊!别教我失望。人命,在我眼里,就跟软豆腐没两样,一捏即碎啊!”语毕,负手而出。
房里氛围沉重,众人相互凝望,连璧没有追出去,只盯着先前她坐着的椅下之地。地上,有一点点朱红血迹是崔舜华的……真是崔舜华的吗?
当年她拿什么毒药去害祥王,他就用同样的毒药去害她。可是,为什么祥王死了,在钟鸣鼎食那夜她却没死?非但没死,醒后的崔舜华变了个人……
“连璧,可以相信她么?”有人悄悄地问出心里盼望。
“连璧,染师傅甘愿牺牲自己,依你计划先搏取她的信赖,得到她的部分家产后再害死她,但此计未成,接下来该怎么办?”连璧提出先假意谋害崔舜华,他再出面相救,乐师染顶凶嫌之名自尽,等到崔舜华彻底信赖连璧后,再行真正毒杀之事,到时他们就算被官府抓走,跟着陪葬也无所谓了,至少拖着崔舜华一块死。那时连璧可以带着崔家部分财产逃离北瑭,在其他国家生根,培育更多乐师、舞人,可是现在……他们都有机会活着摆脱她了……
乐师染也是一脸疑惑地看着地上的鲜血。“她……连鞋也没穿,就来阻止我自尽?”她在想什么?阻止他自尽,不是为了要虐他吗?怎么虐成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