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人蔡氏、二夫人房氏正陪着盛老夫人聊天说笑,笑声隐隐的传了出来,可见谈话的愉快,但因为她的闯入,笑声嘎然而止。
既然要作戏,就要把全套做足,于是盛踏雪一进门也不管盛老夫人瞬间沉下去的面容,她瞬间双膝跪地,声音大到听见的人都要不忍了,接着膝行着往盛老夫人靠去,拉住盛老夫人的裙裾,小小的脸蛋上泪流满面,因为抽噎,肩膀一抽一抽的,神情是无尽的委屈、旁徨又可怜。
「祖母……求您替小五作主……」
「这是在做什么?不好好的在房里养伤,怎么又跑出来?这是想替大家增添麻烦吗?」盛老夫人一边说一边看着盛踏雪抓住自己裙裾的手,强忍住不喜,毕竟不能拍开,表情很是僵硬。
盛踏雪哭得全身发抖,一下回不了话。
同样心生不悦的蔡氏趁机插话,「小五,祖母在问你话,你怎么不回答?你娘没教你要敬重长辈?」这小五怎么敢来这?又想闹什么了?
盛踏雪暗呸了声,这是大尾巴狼呢,竟想顺手把她娘拖下水。
她抽噎的吸了一下鼻子,眼角都是晶莹的水光闪烁,神情楚楚可怜。「祖母,小五方才和大姊、二姊在水榭旁的花园相遇,大姊亲口对小五说,大伯娘想卖了小五是为了要给大姊、二姊相看好人家!
「小五不相信,祖母对我们这些孙女向来一碗水端平,外头的人只要提到我们家,都是竖起大拇指交相称赞祖母持家有度,教子有方,德厚兼备,我们家又不缺钱,哪里容许卖女儿的事情在我们家发生?祖母,这是往您的脸上抹黑啊……」
她白着脸,绞着双手,好像为此受了莫大的打击。
从阿瓦那边得来的情报,她这位祖母是个喜欢听好听话的人,又极好面子,就算打肿脸也要充胖子,谁敢让她没脸,她一定跟谁没完。
也就是说和这位老夫人说话,一定要投其所好,尤其是老人家最忌讳家里的人喊穷,她倘若知道大房作主要嫁三房的女儿是为了一己之私,绝对不会高兴,加上这事要传出去,有多少猜臆会从人们的嘴里出来,家中又是靠铺子营生过活,她就不相信,这一来盛家的生意还做得下去。
老夫人可以不在意自己这个孙女,可她总要在意自家的营生吧?
蔡氏心里一咯噔,把盛丹玥骂了个狗血淋头。
盛老夫人也冷森森的看了蔡氏一眼。
老大媳妇可不是这么对她说的,这是说一套,做一套吗?
蔡氏讪讪的避开婆母的目光,开口解释道:「小五,你大姊、二姊是逗着你玩的,严府可是大伯娘特意替你相看的亲事,你就算不感激大伯娘,也不能这样污蔑大伯娘的一片用心啊。」
盛踏雪干脆跪在地上不起来了,「大伯娘,小五最尊敬大伯娘了,您为操持这个家费尽心力,要是没有您,我们怎么可能有好日子过?可是……」
她顿了顿。「祖母也教导踏雪要尊敬长上,爱护兄姊,毕竟长幼有序,无论如何大伯娘说的这门好亲事怎么也轮不到小五头上,小五上面有三个姊姊,小五不想做那个僭越姊妹、被人指责不恭不敬的人,求祖母替小五作主!」
蔡氏听得盛踏雪那宛如流水、没有停顿的言词和赞美,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说那些溢美之词多么的浮夸,但是她能拆小五的台吗?
她看了眼颇为受用的婆母,她又不想找死,但是要让这死丫头继续这么糊弄婆婆,她的打算肯定要落空。
这丫头平常说个话畏首畏尾的,怎么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居然利落得不像同个人了!她可不能让这死丫头坏了她的事!
这时,知道自个儿坏事也匆匆赶来的盛丹玥姊妹,站在门口刚好听到盛踏雪把话说完,还没能表示意见,接到阿瓦回头通报的烟氏和盛光耀也到了。
当盛老夫人看见盛光耀也到来时,她的脑子里有个人影一闪而过,本来有些意动的态度莫名就强硬了起来。
盛踏雪敏感的发现,她这祖母很不喜欢父亲这个庶子,连带的他们这房三口人也讨不了她的欢心。
蔡氏小心翼翼的观察婆母的反应,关于她作主把小五嫁人冲喜这件事,她一直觉得婆母是心里有数的,只是事情没有捅到她跟前,她便装聋作哑。
由于婆母不待见三叔这个庶子,就像她对自家屋里抬的那几个妾室一样的厌恶,小妾生的庶子是嫡母心中的痛,同样是女人,她能抓住婆母那微妙的心理,所以,平常她也没少在婆母跟前上眼药。
今日小五这死丫头虽然闹到婆母面前,只要三叔一天是庶子的身分,只要婆母眼里容不下这粒砂子,她这长嫂就能把三房压得死死的,想翻身,门都没有!
盛老夫人把眼光挪回依旧跪在地上的盛踏雪,「你说,你大伯娘牺牲你是为了要给丹玥姊妹找个好人家,这话还有谁听到?」
「回祖母的话,大姊和二姊是在大庭广众下说的,大房、二房、三房随身侍候我们姊妹的都听见了,祖母要是不相信小五的话,随便叫一个来问都行。」
盛老夫人瞧了眼门口两个嘴上没把门、脑子没带出门的孙女,她不是不知道这两个丫头被蔡氏娇惯的养着,平常做派讲究,仆佣成群,因为没把谁放在眼底,说起话向来是不管不顾的。
不消说这么多人、这么多张的嘴,只要一转身,整个盛府上下都知道了,用不了多久,整个阜镇也会知道他们盛府干了什么好事。
而下人们的嘴掩也掩不住,鸡蛋壳都还有缝,她总不能为了两个不肖孙女,把所有知情的下人都给解雇还是发卖了。
盛丹玥、盛丹丹被祖母冷冰冰的目光扫过,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姊妹俩怨怼的互瞪了一眼,都怪对方不好,两人连蔡氏所在的方向都不敢多看一眼。
盛老夫人原本想着若这事不闹到自己面前就当没事,说起来也不过是当家主母自作主张为三房的闺女择婿,自己虽然讨厌三房,但还不到要撕破脸的地步,可眼下这卖孙女的丑事就要遮掩不住了。
烟氏看着沉吟不语的婆母,无视屋内沉闷压抑的气氛,鼓起勇气出声了,「母亲,我和相公也就小五一个女儿,我们不卖女儿!」
往常在盛老夫人面前,烟氏话都不敢多说一句,可是看到丈夫只是闷着头像鹌鹑一样,实在叫人失望透顶。
不指望了,也指望不上他,既然事情已经闹到老夫人这儿来,她也豁出去了。
「老三媳妇,这件事从一开始你和老三都没反对,这时候才来说反对,会不会太迟了?」盛老夫人话中尽是刺。
人的喜好就是这么回事,看不上庶子,连带着自己为他挑的媳妇,也一样觉得很是碍眼。
蔡氏素来最能掌握婆母的喜恶,她趁机挪近盛老夫人,力道轻缓适中的替她揉捏起肩膀,嘴上不忘落井下石,踩烟氏一脚。「是呀,娘,媳妇虽然是个内宅妇人,好歹也知道做事不得出尔反尔,那可是会被人笑话的!」
烟氏被噎住了。
「老三,你的意思呢?」盛老夫人为了表现自己能容人的大度,很附带的问了盛光耀一句。
「娘,儿子再不济事,也不到卖女求荣的地步,女儿是我的,绝对不卖!」盛光耀慢慢的抬起头,眼里和表情都是挣扎。
他依附着盛家这棵大树习惯了,对于嫡母的决定,他向来连个不字也不敢说,其实,他心里多多少少也明白,母亲睁只眼闭只眼的任由大嫂来拿捏磋磨三房,很大一部分就是看他不顺眼。
无论他做得再多、做得再好,从来不会有人夸奖他一句好,因为他就是个罪该万死的庶子,妻女在府里所受的委屈,都是因为他。
他也想过了,这回大房卖他的女儿,下回可能是卖他的妻,那下下回呢?
到时这个家可能连他的容身之地都没有了,倒不如现在争一争。
盛老夫人眯起了混浊的老眼,没想到盛光耀会这么说,她刻意拉长了声音。「所以……你可是为了个赔钱货做好要分出去住的准备了?」
这是明晃晃的要挟,她知道这个庶子的志向不大,只想抱着盛家这棵大树过活,别说要把他赶出去,只要她露出那么一丁点意思,吓都能把他吓死。
不过看在他有几分管理铺子的能力,每月都能替公中增添不少进项,就算老爷子过世了,她还是继续容忍他在眼皮子底下出现,反正不过是一双筷子、一碗饭的事,这会他是跟老天借了胆了,竟敢跟她唱反调?
她觉得自己被挑战了,愤怒之余便有些不管不顾,她心想,能趁机把这眼中钉给拔除,也算了了件心事。
盛老夫人心里气怒,只是她不知道从她口中出来的话凉了多少姑娘的心,起码站在门外的二房姑娘盛丹霏脸色不好看,甚至匆匆转身走了。
她得回去和姨娘好好合计合计,三房真要被赶出去了,往后这个家什么脏水糟心事没了三房顶着,她和姨娘就会被推到风口浪尖上!
她才不要做那个倒霉蛋!
盛光耀跪在地上。「娘,儿子自认没有犯任何错处……」他凡事想着一家和睦,什么事都替哥哥们扛了,任劳任怨、逆来顺受,难道这样还不够?
可盛光耀比家中的老牛做得再多也没用,只因为在盛老夫人的心里,他不是自己的孩子,那因为血缘上的不认同,不管他如何委曲求全都无用的。
盛老夫人隐忍了一辈子,眼见这会长久扎在心上的刺能连根拔除,她只想痛痛快快,便不管不顾,连话也说得刻薄,「你的错就是错在不该投胎在李姨娘的肚子,倒霉成为我盛家的庶子,若非我大度,早在老爷子仙逝那时,你就被撵出去了。」
盛光耀面色灰败。
「你过两日就把铺面交出来,修文也大了,是该独当一面的时候,既然连帮扶下家里都 不愿意,就带着你的妻女离开吧。」她看着盛光耀那不可置信的表情,就好像看到李姨娘匍匐在她的脚边,十分的解气。
「好歹我们也算母子一场,别说我这嫡母恶劣到连个落脚处也不给,镇外那间堆放杂物的土坯房就给你们一家三口,往后没事就不要再往这里来了。」
盛老夫人话说完,一室静寂,落针可闻。
盛踏雪起身扶起已经哭到不行的烟氏,他们这一房是被扫地出门了吧?
虽然起因是她,但是,想撵他们一家三口离开的事,盛老夫人不知在心底谋划了多少年,如今她是得偿所愿了。
走出正堂,盛踏雪替烟氏抹了抹泪。「娘,我们就要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家,您不高兴吗?」
「我、我说不上来……」她看了眼随后出来的盛光耀,放低了声音道:「娘担心的是你爹,你祖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我们赶出去,连铺子都收回了,这下我们一家三口怎么办?你爹心里肯定不好受。」
后面跟来的盛光耀彷佛没有听到妻女的话,只是本能的迈着步子,一下好像老了十几岁。
盛踏雪也不想去安慰她爹,她慢条斯理的分析给烟氏听,顺便敲打敲打后头那想不开的爹。
「娘,爹一心想得到祖母的认同,每日守着那杂货铺子,忙得连喘口气的时间也没有,却一文辛苦钱也拿不到,全给了公中,寻常给人干活的伙计还有工钱可以拿。
「爹有没有想过,盛家不是只有他一个,大伯缺零花用,找的是爹,二伯欠租没缴,也是问爹要,爹的好心纵容让所有人对他予取予求,最后该要爹做的爹做了,不该爹做的也成了他应该做的事。
「这回,祖母干脆的赶我们走,卖我不成是一桩,让修文堂哥接管爹的铺子是一桩,娘,他们早早就算计好要把我们一脚踢开。但这也是个契机,离开这里,我们才有生路,才能活得像个人。」
烟氏没想到女儿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且句句在理,她偷瞄了眼丈夫,哪里知道盛光耀听不得女儿这么编排他的家人,整个人都凶恶了起来。
「要不是你的事惹恼了你祖母,她怎么会把我们全家都撵出家门,你不思悔改,竟然还在背后说你伯父们的坏话,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接着,他恶狠狠的眼光投向烟氏的肚子,表情都是嫌弃。「都怪你不争气,没替我生儿子,讨不了母亲的欢心,生这个丫头片子能顶什么用,只会惹事!」
他从来没想过要分家,只要一家子不离散,再苦再累都甘愿,毕竟一笔写不出一个盛字,血脉相连不是吗?
他为这个家做牛做马多少是觉得委屈,也不想再看到女儿跟妻子失望的眼神,但他从没想过要闹到如今被赶出去的地步,忍不住对她们发怒。
烟氏忍不住大吼出声,宣泄胸口的怒气,「盛光耀,你这良心被狗吃了的混蛋,遇到事情只会怪我生不出儿子,从来没想过我们母女受到的是什么待遇!要是你的心里有一丝半点替我们着想,我们会落得这种地步吗?」
盛踏雪内心的怒火也油然而生,她这便宜爹,没救了。
是不是对他而言,妻子再娶就有了,女儿再生不愁,只有盛家人是他的亲人,她和烟氏对他并不是那么重要,和他的「至亲」一比,她们微不足道。
「娘,我虽然是女孩子,可好手好脚,只要肯做还怕活不去?我也能养活爹娘的。」她拉着烟氏的手,不让她和盛光耀争执下去,夫妻吵架可以,但是地点不对,在这里吵只是增添盛家人谈话的笑料而已。
「什么男人是家中的顶梁柱?府里那些好逸恶劳的还会少吗?」烟氏冷笑。
她最看不惯丈夫什么事都推到她们母女身上的行为,那些每回都摆架子伸手要钱的不都是所谓的「顶梁柱」?还顶天呢,我呸!
她这一讽刺,盛光耀就歇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