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梳着妇人髻,双膝跪地,穿着薄薄衣料的她膝盖磕着冷硬坚实的青石板,虽时值炎夏,她却觉得冷彻心扉。
「你这位置有人等着要,只是让你挪一挪。」
上首的老妇人有着高高的颧骨,她双目微闭,手里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经年好吃好喝好享受养出来高高在上的气势,看着会叫人打哆嗦。
原来婆子们的话是真的,那被她当做天一样的夫婿要纳妾入门,不,不是妾,是迎娶新妻,对方家世斐然,出身名门,自是不肯屈为平妻,而自己这无权无势的糟糠妻则是挡了人的道,所以婆母要她自请下堂,给新媳挪位置。
屋子里很静,佛珠相叩的声音在安静的正堂里显得格外响亮。
白踏雪下意识双手揪紧衣裳,想为自己争点什么。「相公答应过我,只要我不喜欢,就不会有其他的女人。」
麦氏瞪眼斥喝,「愚妇!放眼官大人家哪个不是三妻四妾,我儿如今身为朝廷栋梁,迎新弃旧,人之常情。」
好个迎新弃旧,人之常情,轻飘飘的几个字,彷佛这再稀松平常不过,所以,她为了身为朝廷栋梁的相公,就该把苦水往肚子咽,摸摸鼻子大度的让出正妻的位置?
「要是媳妇不答应呢?」她胸脯起伏着,微颤的声音多了几分硬气,那多年的委曲求全悉数化成愤怒。
她一说完,麦氏的目光顿时就像刀子一样的射了过来。
「为了我儿的前途,你不答应也不成,白氏,让你自请下堂是看在你嫁入我奚府十余年,给你留点脸面,你要是不知好歹……」未完的话里有股狠绝。
「母亲,媳妇自嫁入奚府,自认行得正,坐得直,无愧于心,尽心侍候公婆、相公,善待叔子小姑,即使算不得贤慧,也绝对称得上好,要我自请下堂,休想!」
她字字铿锵,为了这个家,她倾尽所有的一切,这其中的辛酸血泪又有谁知道。
不说耗费的心力,她婚前省吃俭用积存下来的嫁奁,早尽数拿出来用在奚家人身上,或者说整个奚府的吃穿开销用度,都在她的肩头上。
当年,她嫁给奚荣的时候,他不过是个不起眼的生员,家徒四壁,只有几叠换不了银子的破书,家里过的是吃糠咽菜的日子。
为了让他出人头地,要进书院学习、备考,要有束修和节礼,要上京赶考,要备路费和住宿开销,花钱如流水,她没抱怨过一句话。
期间,小叔子小姑婚嫁,聘金彩礼等事事项项也全由她负责。
奚荣中举后,他从一个芝麻小官慢慢往上爬,要打点上峰、同僚应酬交际,无一不是向她伸手,之后在短短几年内,他就成为正七品的六科给事中,握有监察六部之责,权力不可谓不大。
而以他的善于钻营,什么时候还会升迁犹未可知,但是在一般人眼中,他就是只闪亮亮的金龟。
虽然他已经三十岁,因为阅历丰富,除了俊俏的面貌,更见一种智慧和深沉,这样的男人,不难想见多得是想托付终身的女子。
至于她这糟糠妻早不复青春,多年的家务操持、商铺奔波,哪及得上正值二八年华的女孩,而夫妻长期的聚少离多,她身边连个孩子都没有,这对急于再更往前一步的奚家来讲,她不只没有了利用价值,甚至还成了奚荣的绊脚石。
白踏雪心存最后一丝希望的开口,「母亲,相公他……」
「告诉你,我的意思就是我儿的意思,再说,你嫁入我奚家多年,连个蛋也下不来,单就无所出这一项,就足以将你休离,现在好好的跟你说,是让你别再占着粪坑不拉屎,若是不知道顺着阶梯下来,难看就是你自找的了。」再也掩饰不住的厌恶随着话语从麦氏口中冷冰冰的吐出。
她不自请下堂,便打算用无子的理由来休弃她?这麦氏也不想想她至今没有孩子是谁害的?要不是为了这一家子的大笔开销,她哪里会因为过度劳累流掉了腹中的胎儿?此后再着胎不易。
「我不相信,相公他不是那等趋炎附势的小人!」白踏雪的脸有着异常的苍白,眼神凄厉。
因为她知道,爱子如命的麦氏说的是真的,若是没有奚荣的默许和授意,麦氏是不可能对她开这个口的,但她还想自欺欺人。
「你这无知妇人哪里会知道我儿的鸿鹄之志!」麦氏满眼鄙视。
白踏雪浑身冰凉,知道自己终究被「一家人」背弃了。她一直只有一个人,原以为嫁人了,有了渴求的家人,这会才知是自己太傻。
麦氏见她被自己震住了,唇角扬起,「外头的乞丐求到门前来,我都会让人施舍些银两还是粥饭,你我婆媳一场,我也不能让你什么都落不着的走。」她顺手招来侍候的嬷嬷。「去拿二十两银子让她带走,就当做是给我儿积德行善吧!」
「老太太您真是慈悲!」
麦氏扫了那嬷嬷一眼,点头微笑。「你是个贴心的,就照这数去拿来吧!」
白踏雪闻言浑身血气上涌,再看见那用碎银子拼凑出来的二十两,身子直晃,她在奚家十余年原来就值这些银子。
她把银子接过来,站起身,趋前几步,接着将其全往麦氏的脸上掷去,「吃人不吐骨头的贱妇!你会遭天打雷劈的,报应不爽!」
事出突然,麦氏一时反应不及,被银子砸得正着,歪倒在榻上。
一旁的嬷嬷丫鬟们惊叫出声,有的尖声唤人来抓白踏雪,有的上前搀扶麦氏,屋里乱成了一团。
白踏雪露出一抹苦笑,这样不痛不痒的一砸,根本消减不了她心里的痛苦和耻辱!
白踏雪啊,这就是你努力半生喂养的「家人」,你该醒了,别再执迷不悟无视他们无情的对待!
看着一屋子的混乱,前尘往事如同潮水一般涌上心头。
突然,两个冲进门的粗壮仆妇压制住白踏雪,她下意识的挣扎抵抗,接着听见麦氏的尖叫——
「来人,把准备好的药给我灌进这贱人的嘴,我看她还能嚣张到哪里去!」
一个仆妇上前粗暴的撬开她的嘴,然后有人把烫口的不知名药汁灌进她的口中,热辣辣的液体几乎烫伤她的喉咙,她怎么也挣脱不了桎梏,有些药汁因此喷溅在她的脸上。
混乱中,她隐约听见一声叹息——
「母亲,赶她走就是了,您这又是何必?」
「难道留着那张嘴让她到处去说我们奚府的不是吗?」
白踏雪知道自己要是不拼命离开,怕是要死在这里,也不知哪生出的力气,她突然挣脱那些仆妇的箝制,转身如箭一般的朝着大门飞奔而去。
白踏雪心死了。
原来她奉为天的夫君就躲在暗处,看着她遭受这一切,到现在她才认清自己交付身子与一片真心的男人……不如一条狗!
从此,与、君、绝!
守门的下人也不知发生什么事,没有人上前拦阻,任由白踏雪冲上了大街。
街上车水马龙,车轮辘辘声不绝于耳。
白踏雪被眼泪模糊了视线,她想张口喊,却发现一个声音都发不出来,那毒妇给她灌的竟然是哑药!
奔跑着的她喉咙痛如火烧,眼前所有的事物一片朦胧,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接近,下一刻她的身子凌空飞了起来,在一片的惊呼声中,她不知又撞上什么,然后砰地一声落到地上。
她感觉全身骨头像散了似的,鲜血以极快的速度从七窍涌了出来。
透过一片殷红,她看见一张清瘦如谪仙般的脸庞,那双如暗夜星辰的黑眸泛着泪,双手贴抚在她两颊边。
「别死!」
这世间还有人在意她的死活?用这么痛惜的声音留她?
在眼前放大的脸有点熟悉,如果再丰润一点,必是风华绝代,向来记忆极佳的她依稀有种好像在哪见过的感觉。
但,到底是谁呢?
今生怕是再没有机会得知了。
她默默吐出最后一口气,阖上眼的同时,两行血泪沿着眼角流下。
「听说是许给了隔壁镇上的富商严家的嫡子。」
「什么,是那药罐子,不是听说熬不过年底?那是火坑啊!三老爷和三夫人居然舍得?」
「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这个家是谁当家的?可不是那一房的人。」
阜镇盛府的西南偏院,两个婆子躲懒的歪在一堵院墙外,确定这时间点不会有人在附近走动,大剌剌说起府里最近发生的大事。
「欸,这话得小着声说,要是让人听去,你也落不着好。」矮胖的婆子虽是有些瞻前顾后,但仍眼神不敬的瞥向院墙。
「我不说难道这事就能揭过去吗?老夫人是个不管事的,你我都知道这个家谁在拿主意,大夫人一听说对方看中五姑娘,可是满口答应,听说还一口气得了一半彩礼的六十两银子,等正式迎娶后还有剩下六十两可拿,一百二十两,这么多的银子,怎么看上的不是我家那丫头?」高个头的婆子一想到一百二十两的彩礼心头怦怦跳个不停,银子多可爱啊,要是她能得该有多好。
矮胖婆子撇了撇嘴,「你少臭美了!五姑娘再怎么说也是姑娘,人家怎么会看得上我们这当奴才生的丫头!」她口中虽然这么说,眼底全是幸灾乐祸。
大房自作主张要「卖了」三房姑娘这事,整个盛府从在正房听差到厨房里烧火的丫头都知道,前夜三房的五姑娘在哭闹无用之后愤而自缢,遭人救下后现正昏迷着。
「奴才生的丫头怎样了?我那丫头长得可也不错,未来或许能嫁得比五姑娘还好!」
「是是是,这要是冲喜不成就得守寡了?啧啧啧,年纪小小就守寡,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高个婆子一副万事通的模样说:「还不是大姑娘看上了师爷家的公子,大夫人为了攀上这门亲,急需要银子疏通关系,这才把脑筋动到了五姑娘身上,应允严家的提亲!」
「你真厉害,什么都知道。」
「那当然,我和你不一样,也不看看我在哪里当差!」有人尾巴都翘起来了。
「我知道,姊姊是大夫人院子里的,往后可要记得多照顾妹妹我啊。」
两个婆子就隔着盛家三房院子的薄墙,肆无忌惮的说着主人家的长短,偏偏墙后边也一点动静都没有。
「要我说,三夫人最好能把五姑娘给劝转了心意,否则,大家闹得难看,到时候也不知吃亏的会是谁?」
「说的也是,五姑娘要是乖乖听话了,大夫人还会说她乖巧识时务,这些年要不是大夫人把盛府内宅的事务料理得井井有序,大家又哪来的好日子过,做人啊,不能太忘恩负义,会被雷劈的。」
闲话说完了,两个婆子才甘心各回自己的地方去了。
啧啧,这三房的人在主人家根本和透明人没两样的,活该被大夫人搓圆捏扁,寻常人只要有点血性的,谁不会出头替自己申辩两句,偏生这房的人从上到下屁也不敢放一个出来。
那五姑娘再不甘愿,只能怨自己投错了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