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会知道。”奥斯随口答,颠下背上的重量。这种背男人的苦差事,什么时候会结束?他很乐意参加背老婆大赛,摔得满口烂泥都乐意,背男人,他只想把他摔去吃烂泥,偏偏背上这个是华族少爷。他当初真不该接受师父的请托,毕竟这是他们罗家的宿命,跟她姓堤无关哪……不过,这些年,他跟孤爵搞影艺,搞出兴致,兼差变正职,脱身难舍,只好继续跟他和烂泥。
“孤爵,很多事,无须我多言,你应该比我明白,硬要我乱猜,我会告诉你,你那如父的长兄,铁定在你出生时给你植入了追踪晶片——”
“是吗?”长长应了声。还真的有在听!打个酒嗝,他冷嗤哼道:“祭雨丰那个浑蛋的确很有可能做这种事,他跟‘魔山’那些以为自己正常的狱卒下流胚一样。”
奥斯嘿嘿笑,回道:“所以呀,在你们祭家应该没有什么不可能吧,不是说,你们出生都有一条什么鬼项链。”
“龙项链。”醉鬼纠正他。
“是、是,龙项链。”奥斯受教地点了好几个头。“传说那项链会发光?还是发电——”
“传说都是假的……”事实上,他从未拥有那条项链,看都没看过。年少时,女人是告诉过他,他父亲打铸他的项链,她帮忙当助手。他说,那项链他就是要送给她。女人笑笑,谢谢他的礼物。隔天,她嫁给了不成气候的浑蛋画家,没多久,他听说她生了一个小孩。
什么命定?鬼扯!他把项链送给他认为命定的女子,她一样嫁给别人!
“我不信传说。”醉鬼挣扎,两条腿往地上拖。
奥斯松手,摆脱负重。
祭广泽站在苹果花屿的子夜街道,他不住祭家海岛,不信传统,他好久没想起那个女人——除了委托打铸一把万能金钥匙——大概在遇见她女儿之前,或者更早更早……他已忘了她。
“别跟我提什么项链破铜烂铁……”喃喃自语,他缓步行走,左手伸进西装外套口袋,握着总是随身携带的哈欠虎。
金粉晕灿的光芒拖曳路树长影,闪烁的碎石步道遗落着来不及成果的花朵,是苹果花,午后阵雨没收回的战利品,铺缀夜道,像一盏一盏小灯,他捡起一朵,却是闻见橄榄树枝叶的清雅,循着香味,他回到尤里西斯街六十三巷三百二十一号。
他摸摸门牌,把苹果花插另在上头,静睇着。
“三、二、一。”嗓音深沉。“三、二、一……”这门牌号是新的,不,不新了,已经镶嵌五个月又四十九天,啊!就是六个月又十八——不对,上个月小,正确是六个月又十九天。何止三二一,这幢房子——不,宫殿花了十个月完工,加上他入住的日子,远远超过三二一。
“三、二、一——”
“甭倒数,我已经到了。”奥斯没想到一个喝醉的人能正确找出自家屋门。
“看来,你今夜没那么茫——”
“奥斯,你听过农夫与蛇的故事吗?”祭广泽推开没锁栅门,懒飘飘地走上庭园草地的S小径。
奥斯把门往矮墙头柱靠合,回身跟上孤爵醉影醉形。说他醉,他找得到家门,说他没醉,他此刻走路歪七扭八脚打结。
“农夫与蛇的故事——”大声喊了起来,一踩上门厅,就跳舞转圈,很亢奋,起疯性了!他哈哈狂笑。“农夫与蛇的故事,念给我听——”
邻居家的门厅灯乍亮。
奥斯嘘了声。“我念我念,你安静听——”
“叫女奴来念。”凶狠狠,暴跳起身。“叫女奴来念!我要睡觉!”开始扒衣服了。
“好好好,她在床边等着念。”奥斯技巧地擒住他的肢体,带往门前。门没上锁,省了他搜身找钥匙的麻烦。
奥斯将祭广泽扛入屋内,没得到感谢,只听他咆哮——
“野兽都是忘恩负义的!忘恩负义!”
“好久好久以前,一个寒冷的冬天,农夫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见冻僵昏迷的蛇,农夫觉得蛇很可怜,于是把蛇放进他衣服里,用他温暖的胸膛保护蛇,结果,回温苏醒的蛇,以为自己被人类捕捉,下一步可能要被煮汤,情急反咬农夫一口。毒液流入农夫心脏,农夫倒不起,蛇赶紧逃走,农夫死前自悔——‘我真笨,我怎么会对一条毒蛇起了同情心’。说完了赶快睡觉吧。”倪霏碧席地而会,上身伏在低矮的沙发床边,伸手摸摸躺在床上吸手指的幼儿脸庞。
小家伙眨巴着圆滚滚的双眼,蠕动身子翻面,像蛇一样,胖胖蛇,老虎模样的胖胖蛇。倪霏碧笑了笑,拍拍小家伙包着尿不湿的圆翘臀。
“再做一件虎斑连衣袜裢给你,好不好?”柔荑捏捏衣帽上的小虎耳朵,她嗓音柔美,满是宠爱。“外公说你是可爱的小老虎,要乖乖睡喔。”欠身俯吻戴帽的小头颅,她上紧瑞士小木屋音乐盒的发条,在(小白花)曲音中,离开床边。
小家伙没被催眠,一意识倪霏碧远去,就挥舞着短短手、胖胖腿。“接接接……”流口水,发杂音。
倪霏碧回首,看见小家伙正在努力地下床,呼噜地转身,不稳地朝她走了三步,咚地屁股着地,手脚一趴,用爬的靠近她。
“唉呀,你不睡觉吗?吃饱饱,就该睡觉啊,不睡觉,没办法像爹地那样长高高——”
“唔唔唔……唔啊啊啊啊……”小家伙发出一长串外星通讯,爬到她脚边,坐着休息一下,再爬。
“我没时间陪你玩,还有一件袍衫要做。”倪霏碧抱起小家伙,走到布料凌乱的工作台,对小家伙晓以大义。“我很忙很忙很忙的,你要学会自得其乐,懂不懂?”
“唔呀……啊啊啊啊……趴趴趴趴——”小家伙抓着她的长发丝,摇摇头颅,叽叽咕咕、呼啦啦说着“小人话”。
“小青,你在叫爸爸吗?”倪佛安出现在拱门通口,一脸惊喜。“你刚刚在叫爸爸吗?”他已经把一头艺术家长发剪掉了,因为开始学说话的儿子老是对他发“妈”的音,他看妻子抱儿子时,儿子抓着妻子的长发缯叫“妈”,想起他抱儿子,儿子也会抓他的长发,心有所感,索性断发,当好“爸”。
“爹地,弟弟已经会叫我姐姐了。”
“接接接接……”
倪佛安一愣,看着儿子倪霆青抓着女儿倪霏碧的长发丝,流口水地“接”个不停,他神情凝思。女儿抱着儿子走过,儿子伸手朝他攀,他父性反射地抱过儿子,听儿子发出一声——
“麻——”
“霏碧!”他一叫,女儿视线对向他。
“什么事?爹地。”倪霏碧甜甜笑着。
倪佛安苦着表情。“你想,你弟弟有没有什么毛病?”
倪霏碧美眸一瞠,眨了眨,歪头瞅着弟弟倪霆青。
“呀呀呀呀呀……”小家伙学着姐姐歪转头颅,笑咧乳牙隐隐的嘴。
“爹地,我觉得弟弟很健康,他只是不爱自己睡觉。”弟弟很黏妈咪,妈咪白天到外公工坊,弟弟就在家里——她的工作室和爹地的画室——爬来爬去,累了会想找妈咪,虽不哭闹,可话多不睡觉。
“麻麻麻麻麻麻麻麻……”
“听,又开始叫我‘妈’,怎么没毛病呢?”倪佛安语带怨尤。儿子一双胖胖手在他脸颊拍着,“麻”个无止无尽。
“爹地,你之前不是带弟弟去过外公的工坊找妈咪吗?”倪霏碧走回自己的工作台,整理布料,坐下来,开台灯,把拷克器装上裁缝机。
“姐姐要工作了,小青别吵姐姐,爸爸带你去找妈咪。”倪佛安抱着小儿子转身,迈步。
小家伙猛喷一声:“趴趴——”
倪佛安顿足,大乐。“霏碧!你听到了吗?你弟弟叫对爹地了,他说‘爸爸’——”
“嗯。”倪霏碧笑着回瞥父亲一眼。“弟弟想找妈咪。”她专心踩起裁缝机。
倪佛安一恍。他之前带儿子去找过妻子,儿子因此把他的形象和找母亲交连,才老是朝他发“妈”音。
“你不是被长发混淆。”他看着儿子圆呼呼的小脸,说:“爸爸的长发白剪了——”
“趴趴趴趴……”小家伙笑咧咧,开心爸爸要带他去找妈妈。
倪佛安笑得无奈也宠溺。“好、好——爸爸终于能跟你沟通,解决父子冲突了。”一会儿,他又探看工作中的女儿。
“霏碧,”女儿转头,他说:“农夫与蛇的故事不是那样的——”
“嗯。”倪霏碧点点头。“我知道,爹地。可是蛇……也许不是忘恩负义……”嗓音未尽而消,裁缝机声响取代之。
倪佛安深深颔首。“嗯,不是忘恩负义。”抱着已经会叫他“爸爸”的儿子,去找他最黏、最喜欢女人。
虎柔在日落时分和丈夫、儿子一起回家,两父子欢欢乐乐在二楼后露台的石砌按摩池,泡黄色小鸭浴。她上屋顶花园,走楼阶平台通道进风车塔,入塔前,她看一下外环阳台和塔身的茂盛爬藤玫瑰。这玫瑰还真能结果,稀有品种。女儿已经做上好几罐香膏、玫瑰酱,最近带着大把新鲜花瓣,上本地有名的“唐堂糖果店”请父亲至交唐堂先生教她做玫瑰软糖。
她半夜看片子吃那糖、搽那香膏,松饼抹玫瑰酱,像中毒。
心有悬念,无解药。
虎柔低头,勾理颊鬓发丝,走进风车塔。
女儿的工作室亮着大灯,隔壁丈夫画室一片黑溜。裁缝机声响长长一串,忽停,似乎缝针断了。
“霏碧——”虎柔通过拱门,看见女儿拿着胸前金钥匙凝视不动。她静静走近,女儿没察觉她来到。她把手放上女儿肩膀,女儿轻颤,回头笑着。
“妈咪,你用了我做的玫瑰香膏?”
“今天用了。”她拨撩女儿的刘海,眸光往下。
倪霏碧收紧掌心中的金钥匙。“对不起,妈咪。”金钥匙是母亲打铸,要她去交差,这差一直没交成。
“没关系。”虎柔淡笑。“是广泽少爷要给你的对吗?”
倪霏碧点头点一半。“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要给我,下次见面,我一定会拿给他。”她整理刚做好的袍衫,起身走向窗边的沙发床,那床尾放着行李箱,她打开箱盖,把折好的袍衫放进去,拉扣压衣带,终于完成。
虎柔说:“霏碧,你想见广泽少爷吗?”
倪霏碧回眸,瞳底清亮。“我得把金钥匙拿给他。”
“他要给你的。”虎柔坐下来,坐在女儿踩裁缝机坐的椅子。“他以前也送过妈咪一条项链。”
“项链……”倪霏碧点点头,低垂脸庞,慢慢拉着行李箱拉链。
“那项链也是妈咪该交却没交成的差。”虎柔嗓音杂在拉链声中。
倪霏碧抬头。虎柔笑了笑,起身去牵女儿的手。“该准备吃晚餐了。”
虎柔没告诉倪霏碧,她没交成的那个差,一开始就是波折——
祭家高龄产子的夫人自发现怀孕那刻,一项世代不变的请托成了虎王的使命。
祭家的神秘龙项链向来由虎家设计打铸,每一辈分不同,祭雨丰这一辈的图由虎王父亲设计,祭广泽出生那年,图早已行了烧结仪式——没人预料得到祭家夫人会在令人难以置信的高龄怀子——产检抽得的组织液送进工坊了,虎王仅能凭借年少时当父亲助手的记忆,赶在这位祭家贵子出生前,完成项链。虎王很不满意这件作品,但少爷出生了,当日,虎王只得匆匆交派女儿去送喜。
不幸地,虎柔上高原,得知祭夫人高龄产子不顺利,少爷一落地就没了母亲。
高原沉浸悲海里,新生幺少爷的戴链仪式被缓下。虎柔带回项链。虎王忧伤想是项链不完美,引动悲剧,于是,他熔链重铸,一次一次,反覆无止。虎柔当他助手,时常想起项链的主人、想起幺少爷出生那日没有生之喜的高原气氛,她同情这位幺少爷,便经常上高原探望他、陪他玩。
那男孩某年下了高原,说是先生看他就悲隐亡妻,为了男孩好,男孩的长兄做主将男孩送下来。男孩记得虎柔是对他好的人,只有她看他一脸笑,男孩黏她黏得紧,把对母爱的渴望投射在她身上懵懵懂懂转化。有天,男孩嗓音变粗了,兴冲冲跑到她面前,说要娶她。虎柔笑着告诉孩子,他有一条项链,她的父亲一直在打铸。那是命定项链,孩子半知半解家族的古老传说,口头赠链给予虎柔。
那项链,直到虎柔产女的那一天,才真正打铸完成。
那日清晨,虎柔已感到身体有异状,但父亲执着幺少爷的项链,已是走火入魔,除了惯例组织液,父亲甚至向高原医护所要来幺少爷的脐带血,在重铸的过程融入项链中。她曾问父亲,为何如此固执,她看项链初始已是完美。父亲说,没有生之喜,何来完美?父亲感觉幺少爷是特别的,祭家有史以来最特别的少爷。虎柔因此忍着疼痛上工坊,继续协助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