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启原长相斯文,见到吕芝莹,向她点个头,便又低头把脉。
一只屏风之隔的叶瑜也见到她,随即起身。
另一个微胖身影早一步从柜台走出来,魏氏笑咪咪的看着她,「今天莹姑娘又来找咱们家的小瑜啊。」
吕芝莹一身苏绣梅枝对襟裙衫,粉妆玉琢,一双如琉璃通透的黑瞳含着笑意,「是啊,王嫂子,我大哥的病不就得常来叨扰叶姊姊嘛。」
「什么叨扰,这是她的荣幸。」魏氏生得圆润,可惜面相及个性都有些刻薄,在吕芝莹看来总觉得王启原的家人眼睛也该治治,怎么替他找了这样的媳妇。
两人寒暄后,吕芝莹就看了晓春晓彤一眼,两个丫鬟应付魏氏已有多年经验,笑眼眯眯的将手上两只竹篮往魏氏手上递,里面有茶叶、腊肉及一些干货。
王启原在替病人写药方时,一看自家娘子那笑到眼睛眯成一直线的样子,心里只能一叹再叹。
叶瑜则挽着吕芝莹往后面的院子走去。
「又让你破费了。」叶瑜怎么也没想到,如今的吕芝莹居然成了她的靠山,又或者说,因为吕芝莹三五天就会来一趟,寻着名目送吃送用的,魏氏因而不敢甩脸子给她看。
「母亲常说,钱能解决的事就不是什么大事。」吕芝莹笑答。
叶瑜想到孙嘉欣,要说穆城内宅里谁是最受欢迎的女眷,她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夫人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对于孙嘉欣,叶瑜是真心佩服,与人为善,多少女眷都视她为闺中密友,任何心事跟她说,她绝不外泄一个字,极有原则,因此若要化解一些尴尬或调和气氛,由她出马大多能成功,爱屋及屋,许多夫人闺秀也都特别喜欢吕芝莹。
「今天不去看大哥吗?已有五天了。」吕芝莹朝她眨眨眼,还调皮的比了个五。
叶瑜想到方泓逸清俊温雅的容颜,也听明白好友的弦外之音。
去年冬日,她五日未去轩格院看方泓逸,那时她其实已经向孙嘉欣辞了大夫一职,没想到他居然坐马车去找她。
方泓逸的身体怕热又畏寒,所以不喜外出,更不喜外人打量的目光,毕竟他那张脸长得比姑娘还好看,像天上谪仙下凡。
他见到她,只问一句,「你大嫂又为难你了?这些你拿着。」
那段日子医馆几乎不见病人,魏氏总是眼巴巴的等着她从方家拿回去的诊金,但那些诊金都被她直接拿去购买书本纸笔给那些习医的孩子用,魏氏动不动就找她吵架。
他也不知从哪儿听到,过来就给一叠银票,她生气了,没收银票要他走。
那一天冰凉彻骨,下着雪,几乎不曾出外的他回到家一入夜就发高烧,染上风寒。
那阵子方泓逸身子已调养得不错,但沾上风寒,若没仔细照顾,可能会危及性命,叶瑜连夜照顾三天,他才恢复些。
第四天,她要离开,一再叮嘱他,「这一病又得细心养着身子,你切忌过度伤神,那极耗元气。」
「那你就别拒我于千里。」他口气仍虚。
「你有媳妇了。」她淡淡提醒。
「莹儿是我的妹妹,难道在你眼里,我会是那等丧心病狂地对妹妹动念的无耻禽兽吗?」他苦笑。
「不是莹儿,也不会是我,我一辈子只想行医治病,无法留在后院守着一个男人过日子,我若真的留下,时日一久,大少爷觉得我们是成亲还是结仇?」她语气极淡,面无表情。
闻言,方泓逸沉默了。
「如果每回见面,大少爷都要说这些让我为难的话,那日后我便不来了。」
叶瑜说得直白,他脸色更为苍白,她看了即使心里揪着疼,仍是福身离去。
自从那一日过后,这个话题就不曾在两人之间出现了。
「叶姊姊?」
吕芝莹的声音唤醒叶瑜沉重的思绪,她一怔,才尴尬一笑,「我恍神了。」
她定了定神,看着吕芝莹道:「学堂那里,我找到一个老大夫,接下来的两年,他会带着那几个孩子认识药草及简单的医理。」
吕芝莹娥眉轻蹙,「叶姊姊要离开了?」
叶瑜点头,「父亲临终前,我立志要做一名济世救民的大夫,传承我叶家医术,绝不贪图名利,若一直守着你大哥,我也怕——」
她没说出来,可吕芝莹明白,她怕自己会舍不得离开。
叶瑜生性看似冷淡,实际上是外冷内热,重情重义,大哥这些年即使病情反覆,仍会为她画上那些药草图样,集结成书,让小厮拿出去印成册,用另一种方法让她可以完成愿望。
他眼里、心里只她一人,这样的执着与专一千金难买。
两人沉默久久,半晌,叶瑜才开口,「我走时不会来跟你说再见。」
「好,叶姊姊一切小心,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吕芝莹说。
叶瑜终究没再开口,虽然有一肚子想叮嘱某人的话,可说了又如何?
过了五日,吕芝莹又走了一趟医馆,就听王启原说,叶瑜已离开四日,也就是两人见面的隔日,她就离开了,果真没有说再见。
吕芝莹特别去看了方泓逸,却发现大哥像是知晓叶瑜的离去,他变得更安静,但叶瑜开的调养方子仍是日日喝。
她也没时间多想了,专心准备着接下来的斗茶大赛,而姜岱阳从那天麻烦她替他拜月老后,便几乎看不到人。
好在她也忙得很,然而只要有一点点空闲,就会想起他。
尽管她不想承认,但她的确想见他。姜岱阳虽然没时间回方家,却不忘派人送茶点。
这一日,见梁汉又送来一盒新茶点,吕芝莹忍不住问:「二哥还在忙?」
「二少爷忙死了,事情一大堆,还有些姑娘缠着——呃,没、没事,大小姐,我走了。」他边说边懊恼的轻拍自己的嘴,赶圣人。
姑娘?月老爷爷那么快就安排姑娘给二哥?不知怎么的,吕芝莹心乱如麻,接下来几日都没法好好泡上一壶茶。
两个俏丫鬟看在眼里,也隐隐担心起来。
这边的情形,孙嘉欣一清二楚。
沧水院里,长袖善舞的孙嘉欣在送走来这里喝茶聊八卦的夫人后,突然感慨的叹了声,「家里人的姻缘没一个容易!」
方辰堂前几天才返家,接着便上自家茶园处理茶苗,因此对于府中人的改变并不清楚。
没想到今日一踏进院子就听到妻子叹息,他原本冷肃的脸浮现紧张,「怎么了?」
「长子跟养女都心事重重。」凡事看得开的她看了都心烦。
长子的心事方辰堂倒清楚,长子心仪叶瑜,偏偏小姑娘有志向,要行医坐堂,发扬叶家医术,不当后宅妇,只要碰到医药就心无旁惊,再加上长子的身体,他当父亲的也不敢有什么要求。
「莹儿那孩子心事重重?」他这两天忙,还没空好好坐下跟女儿聊上一聊。
「跟你一样心思重!」这话有些迁怒,但吕芝莹从小被丈夫带进带出,成了早熟的小大人,当然都是他的错。
方辰堂对自家娘子最是没辙,知道这火来得没理由,却还是生生受了。
那无辜的双眸看来就像只大型忠犬,让孙嘉欣的一肚子闷火熄了大半,她想到吕芝莹去拜月老。
她知道养女对养子曾有好感,后来心淡了,养子这三年的表现似乎又挣回一些,肥水不落外人田,她希望这两个孩子能成事。
尤其吕芝莹,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每每看着姜岱阳托人送来的那些首饰、布料、新鲜玩意儿及一封封书信,她神情有不安、忐忑,也有压抑的心动及烦忧,那才像个青春妍丽的小姑娘嘛。
方辰堂见妻子陷入沉思,也不敢吵她,只静静的看着她。
孙嘉欣回了神,看丈夫这模样,噗哧笑了,「真不懂,不该变的变了,慢吞吞的,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她这说的是姜岱阳,她还真的想念他过去风风火火的模样。
他听不懂妻子的话,「谁变了?」
「不就是那个臭小子,一年比一年脱胎换骨了。」
方辰堂眼睛一亮,这话题他能接,「变得可多了,原本像爆竹一点就燃,现在成熟多了。」他摇摇头,「时间过得也快,想当初那孩子到咱们家,虎头虎脑,生得壮实,敏感骄矜,眼神却深沉,火大了,不管不顾的顶撞,你还私下笑说『初生之犊不畏虎』……」
说起过往,总结一句,总是虎着一张脸装大人的小孩终是长大了。
时间辗转来到仲夏,街上几间茶商的参赛队伍陆续出发前往佛州。
每年一次的斗茶人会总会发现不少具有潜力的茶师,一些茶行便聘用这些人并加以栽培,日后也能成为茶行的门面。
晨光茶行就是出了吕芝莹这个大茶师,由她配茶并推荐的茶品都卖得极好,这让其他茶行眼红,私下没少找茶师来特训,磨拳擦掌的想越过她夺冠。
这一日天空无云,吕芝莹也要出发了,出乎意料,这一趟竟由这阵子都不见人的姜岱阳陪同前往参赛。
只有梁汉与梁风知道他最近忙得一天只睡几个时辰,为的就是空出大把时间陪佳人。
偏偏几个仗着家世好的姑娘家指名要他推荐物品,身为寻宝坊的东家,他拒绝一次可以,两次就不行。
而为了让吕芝莹能更专心的准备斗茶,他没回方家,就怕一回去,一堆人又挤上门求见,这些人都是有所图,他不想他们扰了她的清静,这世上从不缺锦上添花或想来分一杯羹的人。
悦客茶楼也有茶师出赛,同行的却是姜岱阳最不想见的胡彬彬。
吕芝莹被胡彬彬缠上了,在抵达佛城下榻客栈前,姜岱阳没有太多机会好好跟她说说话,他心里有多气,可能也只有两个小厮懂。
但要让胡彬彬用猥琐的眼光看吕芝莹,姜岱阳宁愿委屈自己。
「姜兄弟,要不我找人乔一乔,咱们同住一家客栈,也好照应啊。」
胡彬彬在知道两方人不会住同一间客栈后,迫不及待的找到姜岱阳提议。
姜岱阳拍拍他的肩膀,「还是不要吧,你们住的那个客栈……」他突然压低声音,在胡彬彬耳畔说了些话。
就见胡彬彬眼睛越来越亮,最后竟朝着站在丰方客栈前的吕芝莹一揖道:「比赛明日开始,我相信依莹姑娘的能力,一定能连三。我是人在曹营心在汉啊,心里一定会替你振臂欢呼——」他拉拉杂杂的说了一大串话,再依依不舍的离去。
晓彤、晓春的鸡皮疙瘩都掉满地了,吕芝莹倒是维持在外的形象,一派沉静。
直到入住客栈,用晚膳时,吕芝莹才问起姜岱阳到底跟胡彬彬说了什么,让那个橡皮糖愿意不黏人了。
「他住的客栈后方是男人寻欢最爱去的地方,这也是他家管事为了讨好这个大少爷特别安排的,我们若住过去,有你在,他再怎么心痒痒也不好过去了。」姜岱阳笑着说。
原来是青楼!吕芝莹无言了。
明日就要比赛,姜岱阳说了些鼓励的话,就要她回房休息。
她点点头,却有些欲言又止。
他以为她紧张,「不用担心,你一定能做得很好。」
吕芝莹其实不担心比赛,她有信心,她内心真正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这两天,她一直想问他可有看中意的姑娘,但怕他说有,她又问不出口了。
「怎么了?」他关心的问。
她摇摇头,要比赛了,她还在胡思乱想也太不应该了。
吕芝莹向他一福,便回房休息。
姜岱阳回到房间后,梁风才跟他说了一事,「……是刚刚才送来的消息,另外,斗茶的赌盘在这几日也有了变化。」他将其中变化告知。
「她还真是阴魂不散。」姜岱阳冷冷的道。
梁风、梁汉有同感,那个「她」可不就是难缠嘛,只是没想到都过去几个月了,她没死心,又重新缠上来,说来也是他家主子长得太吸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