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恩从来没穿过这么美丽的料子,比从娘家带来的还要好,以前总认为是自己害死了娘,愧对爹和两位姐姐,也不敢要求任何东西,只能拣大姐和二姐的旧衣来穿,就算尺寸不合身,或是颜色不适合,也已经很满足了,直到出嫁,才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衣服。
“……二奶奶?”见主子还坐在镜奁前发呆,堇芳又唤了一声。
这个还相当陌生的称谓,连叫了几声,终于让芝恩回过神来,不禁仰起头,愣愣地看著对方。“什么事?”
堇芳虽然看起来粗枝大叶的,却有一双巧手,眨眼工夫就梳好发髻,再插上一支花蝶银簪,也多了贵气。“头梳好了,二奶奶看看。”
“呃,这样就好。”芝恩望著镜中的自己,才不过一个晚上,已经不再是个小丫头,而是少妇,于是朝对方笑了笑,新来乍到,可不敢要求太多,就算对方只是下人,也怕会被讨厌了。
“以后若有不懂之处,你要提醒我。”
看著眼神略带惶恐的芝恩,原本还担心会服侍到一个爱端架子、又喜欢使唤下人的主子,没想到是个怯生生的小丫头,比起三老爷和三太太的那个媳妇儿,可亲切和气多了,让性格直爽的堇芳顿时松了一大口气。“二奶奶客气了,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尽管问奴婢就是了。”
芝恩顿时笑逐颜开,一颗心终于落下。“我会的。”
“二爷在等著。”她又说。
“对!我得赶紧出去,不能让相公久等。”说著,芝恩便从绣墩上起来,顺了顺裙子,摸了下挂在耳上的玉坠子,这才往门口走。
踏出新房门槛,这也是芝恩进门之后,开始慢慢地见识到这座云氏庄园的宏伟壮观、气派非凡。
光是这座院落就跟其他徽州民居一样,有著通风透光的天井,以及代表聚财的水池,里头还养了不少鱼,正面是间正房,也就是夫妻俩睡卧的新房,正房的两端并有大小耳房,再加上东、西厢房,以及位在二楼的厢房数间,再看到屋顶两旁的马头墙高低错落、多檐变化,甚至多达了五叠式,可想而知,整座府第究竟有多大。
当芝恩站在天井中央,看得目瞪口呆之际,穿著长袍和对襟马褂的高大身影正好从二楼书房下来,强大的压迫感袭来,想不注意到对方都很难,这也是夫妻俩头一次在白天见面。
“相公。”她福了个身,忍不住偷觑一眼,心想这么沉稳严肃的男人,在床笫之间,却是放纵纯熟,想到那些亲密举动,脸蛋又不禁冒出热气。
云景琛见她此刻未施脂粉,再次认为媒婆说的话不可尽信,就算容貌比不上两个姐姐,但也是清秀端正,美艳的女子他见多了,第一眼令人为之惊艳,可是再多看个几眼,又容易生腻,而且招蜂引蝶,也不会太安分,根本不适合娶进门来,而昨天才娶进门的小丫头瞧著至少顺眼多了。
“把两只手伸出来。”他说。
她有些不明所以,还是回了一声“是”,将两手举起。
于是,云景琛将一只玉镯子戴进她的左手,另一只金镯子则戴在右手。
“它们现在是你的了。”除非他不要,否则从今以后,生是云家的人,死是云家的鬼,再也摆脱不掉。
芝恩不知该不该收。“这……太贵重了……”
“你已经是云家的二奶奶了,就该有符合身分的打扮,太过朴素,反而显得小家子气,有失颜面。”他强硬地说。
闻言,她只得把婉拒的话咽了回去。“是,多谢相公。”
“走吧!祖母在等了。”说著,云景琛率先走出这座肃雍堂。
看著走在前头的挺拔身影,芝恩告诉自己不要多想,一切有他在,只要照著相公的话去做,就不会错了。
夫妻俩一前一后的走出垂花门,堇芳也跟在后头伺候,穿过庭院,又经过一条高墙深巷,最后来到太夫人居住的宝善堂。
来到寝房,云家三房的长辈也带著儿子和媳妇儿前来,就等著侄子和昨天刚进门的侄媳妇前来拜见太夫人。
云景琛先跟三房夫妇拱手请安。“三叔和三婶也来了。”
“咱们当然要来了。”孙氏一面陪笑,一面用眼角望向侄媳妇,见她果真跟传闻一样平凡,比自己的媳妇儿差多了,心中暗自窃笑。
他向芝恩介绍两位长辈。“他们是三叔、三婶。”
“侄媳妇儿给三叔和三婶请安。”芝恩连忙见礼。
云贵川可不敢为难她,免得惹侄子不高兴了。“以后都是一家人,不用客气,景行、宝秀,还不快见过二堂嫂。”
坐在另外一边的云景行偕同妻子宋氏起身。“二堂嫂。”
芝恩认出云景行就是昨晚洞房时,出言挖苦自己的男子,此刻依然面带嘲弄之色,接著又瞥向他身边的堂弟妹,对她艳丽的容貌,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而对方似乎也同样在打量自己。
她朝两人颔首。
“爹、娘,既然已经见过面,我跟宝秀就先回去了,免得二堂兄觉得我在这儿太碍事。”云景行哼道。
说完,也不等云贵川夫妇同意,便带著妻子先行离开了。
云贵川和妻子有些困窘,又见云景琛脸上看不出喜怒,不禁怨儿子沈不住气,要当面认个错,说下次不会再犯了,看在一家人分上,侄子一定会重新考虑让他再负责运盐的工作。
“……奴婢恭喜二爷、二奶奶。”就在这时,一名穿著藏青色袄裙,年纪约莫五十的嬷嬷朝他们见礼,让进尬的气氛暂时转移了。
就见她依旧乌黑的发髻梳理得相当光洁,眼角吊高,脸上还抹著水粉,保养得宜,看不出老态,身分虽是下人,却仗恃著是太夫人身边待得最久、也是最亲近信任的婢女,从来没干过粗活,态度上更不见半点卑微。
“她是八姑,服侍祖母已经有三十多年了……”云景琛又对芝恩说明。“祖母在五年前得了脑卒中(脑中风),卧病在床,也全都是她一手照料。”
八姑小心翼翼地扶起躺卧在床上的太夫人。“太夫人,您的孙子和刚进门的孙媳妇儿来请安了,快点张开眼睛瞧瞧……”
已经事先打扮过的太夫人被搀坐起来,六十多岁的她早就满头银丝,额上戴著遮眉勒,瘦小的个子穿了套花青色袄裙,微掀眼皮,目光无神地看著站在床前的孙子和初次见面的孙媳妇,不过脸歪嘴斜,手脚也不能动弹的她只是蠕动唇瓣,嘴角便开始流淌了。
“唔……啊……嗯……”她吃力地发出不明的声音。
芝恩曲膝下跪,接过堇芳递来的茶碗,然后向太夫人敬茶。
“这是您的孙媳妇儿敬的茶,来,喝一口……”八姑先把老主子流下的唾涎擦掉,然后接过茶碗,将碗沿凑近她的嘴边,喂了一小口,意思、意思,然后替主子说著吉祥话。
“太夫人说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云景琛坐在床缘,轻抚了下祖母干瘪的手背。“多谢祖母。”
“嗯……唔……”太夫人流著唾涎,歪斜的嘴巴又一开一合的,眼神呆滞地看著孙子,像是在对他说话。
因为大夫说过得了脑卒中的病人通常意识不清,根本不知自己说些什么,更无法和普通人一样表达,云景琛也只能握了下祖母的手,希望能够藉这个小动作来传达心意。
“孙儿改天再来看您。”
待芝恩站起身,见太夫人又重新躺回榻上,口中还是不停地咿咿唔唔,却怎么也听不懂,年纪大了,总会有一些毛病,也不禁替她难过。
八姑帮主子盖好被子,这才转身看著芝恩,称赞两句。“二奶奶长相圆润饱满,看来就是很有福气,太夫人肯定会喜欢的。”
闻言,芝恩有些腼腆地朝八姑颔了下螓首,表示感谢。
“出去吧!”说著,云景琛便往外走。
于是,她便跟在相公后头步出太夫人的寝房,就连云贵川夫妇也赶紧出来,为了表现出孝顺的一面,以免将来开口要分家,会遭人指责,所以他们不得不常到宝善堂探望,否则屋内味道不怎么好闻,还真的很不想来。
众人往院门口走去,一路上都没人开口,孙氏朝丈夫使了个眼色,又清了下嗓子。
“昨晚的喜宴上,可真来了不少贵客,比咱们景行成亲那一天还要多,就连你三婶的娘家也送贺礼来了。”
“是啊,是啊!而且邢府的大当家还亲自送来。”顺著妻子的话,云贵川也笑著附和。
“只可惜他另有急事要办,无法当面跟你道贺,临走之前还说等过阵子忙完,再请你喝两杯。”
在徽商当中,邢、云两家都是有头有脸的大家族,不过云家是盐商,邪家则是以典当起家,当铺遍及全国,两家若能多多走动,对彼此都有帮助。
孙氏不由得觑了下走在一旁的芝恩,又有意无意地瞥向那双没有缠脚的天足,怎么看就是不满意。
“就可惜了邢家的女儿当中,不是已经订了亲,就是年纪太小,找不到适合的,否则两家联姻,那才真的叫做门当户对。”她有意无意地眨低芝恩,否则真是浑身不舒坦。
就算芝恩再单纯无知,也听得懂三婶话中的意思,觉得有些难堪,但也只能垂下眸子,默默地忍受。
“好了,别说了……”云贵川小声地制止,就怕侄子发火。
孙氏张口欲言,却被侄子一道厉阵给吓得吞回去。
踏出院门,云景琛便带著妻子往另一个方向走去,直到走远了,孙氏才唉声叹气地跟丈夫抱怨。
“他根本就是目无尊长,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什么时候才不用看他的脸色过日子?我看还是快点分家……”
云贵川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嘘!小声一点!娘还活著,说什么分家?”
“要等到何年何月?”孙氏连声叹气。“真是急死人了……”
他摇了摇头。“急也没用,只能等了。”
而在此时,走了一段路的云景琛总算回过头,注意到跟在身后的小妻子在不知不觉当中拉开距离,便停下脚步。
“二奶奶,二爷在等著。”堇芳凑近提醒。
芝恩这才发现相公为了等她,不知何时停下来,连忙加快脚步。
见她跟上,云景琛才继续往前走,不过似乎也看出芝恩的心情不好,便丢下一句话。
“不必把三婶的话放在心上。”
她先是一怔,不太聪明的脑袋转动了几下,这才领悟到这句话代表的意思,马上露出甜滋滋的笑意,知道相公是在安慰自己,方才难受低落的情绪,瞬间烟消云散,全忘个精光。
还以为她的相公是那种只习惯别人听他的话,严厉又淡漠的男子,想不到也有体贴的一面,芝恩痴痴地望著走在前头的高大背影,双颊不禁开始发烫,而且愈烧愈红,赶紧用手心撝住,不好意思让人瞧见。
这是怎么了?心脏好像快要蹦出来了……
回到肃雍堂,芝恩脸上的红晕才稍稍退去。
“二爷,奴才见过二奶奶。”阿瑞看到主母就在旁边,马上见了个礼,然后才禀报事由。“谦少爷来了,不过马上进小跨院看大姑娘了。”
芝恩疑惑地问著阿瑞。“谦少爷……那是谁?”
“是我过世的兄嫂唯一留下的儿子,今年已经六岁,昨晚你有见到他。”云景琛这么一提,想起那个像是在生闷气,而且还偷偷瞪她的男孩。
“我想起来了,原来是他。”芝恩点头。“那……大姑娘呢?”
云景琛目光一黯。“是我的亲妹妹亭玉。”
妹妹?她这才猛然忆起二姐曾经提起过云家的情形,拒绝下嫁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不想伺候发疯的小姑。
云景琛心想也该介绍另外两位亲人给她认识了。“跟我来。”
“是。”芝恩赶忙跟上。
于是他们一前一后走向正房东侧,除了有大小耳房,原来还有座月洞门,里头别有洞天,另外辟了座小跨院。
进了小跨院,就听到寝房内传出稚气孩童的怒斥声,似正在骂人。
“……我要去告诉二叔,要他把你们全都赶出云家大门……”
张嬷嬷哭著求饶。“谦少爷,奴婢们也是没办法才会这么做——”
待云景琛跨进寝房内,就见张嬷嬷和几个丫鬟全跪在地上,侄子谦儿两手插在腰上,小脸上怒气冲冲。
他沉声问:“发生什么事?”
“二叔,这几个刁奴居然把小姑姑绑在椅子上,真是太可恶了!”头上留著小辫子的谦儿马上向最敬重崇拜的长辈告状。
“非把她们赶出去不可!”
云景琛马上望向整个人都蜷缩在椅上的小妹,她似乎很害怕。
“亭玉……”见他要靠近,亭玉两手乱挥,身上的袄裙也不知沾了什么,一块一块黑黑的,简直脏乱不堪。“不要绑我……我会很乖的……”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把她绑起来?”云景琛怒斥。
张嬷嬷和丫鬟们直磕著头,她们真的被骂得很委屈。
“二爷饶命!这也是万不得已——”
“大姑娘一直要跑出去,咱们实在拦不住——”
亭玉趁大家都在说话,看准房门的方向,马上又要冲出去。
“亭玉!”云景琛一把抓住她,将人拖了回来。
她开始乱打乱踢。“我要出去!放我出去丨”
“小姑姑乖,我陪你玩好不好?”谦儿也帮忙哄著。
“你们都是坏人!不要抓我……”亭玉不断地叫嚷。“我要出去!快点放我出去!我不要待在这里……”
对芝恩来说,这个混乱的场面带给她极大的震撼,更是头一回看到人在发疯时是什么模样,只能呆站在旁边,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