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遍布的荒野,好不容易出现一间用货柜改造的餐厅。
他把方向盘一转,蓝色飞雅特停在一辆哈雷重型机车,跟一辆载运汽油的大型油罐车之间。
「下车。」他简洁下令。
穿着连帽外套的小可怜,把外套接叠在胸前,无奈的下车走在精实高壮的男人身后,一起进了货柜餐厅,刚打开门,食物的气味立刻扑面而来。
满身刺青的光头厨师在座台后料理食物,一边呼喝大叫,嚷着薯条已经卖完,室内座位有六成满,不过还有靠窗的卡座可以选,她缩进卡座里,庆幸他是坐对面。
这种地方她只曾在电影或影集里看过,从来不曾亲身经历,人们鲜活旺盛的精力,让她诧异又恍惚,长途驾驶的劳工们各自大吃大嚼,聊着当天新闻与八卦,一边猛灌浓苦热咖啡,填着早起后空虚的胃,食物分量都大得让人讶异。
丰满的女服务生过了一会儿,才有空闲过来点餐,一手拿着铅笔,一手拿着点菜单,忙得连表情都没有,听着黑用流利英文点菜,在他语句最末加上谢谢时,女服务生嘴角稍微扭了扭,神情不再那么麻木。
再过不久,两份食物跟饮料上桌,女服务生在黑的盘子里,多给了个甜甜圈,面无表情的说:「本店招待。」说完,就扭身走开。
他露出笑容,因为分量满满的美食而心情大好,连刀叉都不用,双手拿起盘子上,上下两层的黑麦面包,中间夹着一层层堆叠,熏蒸过的牛肉片加腌西红柿跟酸贲瓜,张大嘴咬下咀嚼,一脸销魂满足。
书庆却看着那个即便被他大手捏起,都还有约十五公分厚的三明治发愣,不知道该从何下口。
店里人人都这么吃,满手酱汁也吃得酣畅淋漓,只有她迟疑的拿起刀叉,把三明治支解成一小份一小份,吃着满是黑胡椒的牛肉片。
牛肉片的味道鲜美,但黑胡椒太呛辣,她只能吃几口,就要喝一口冰凉的可乐,冰镇味蕾上的辣劲。
劳工们最宝贵的是时间,匆匆吃完丰盛早餐,就快快起身结帐离开,停车场的车子来来去去,店里客人也换了几批。
黑老早把三明治、炒蛋、甜甜圈、咖啡都吞吃下肚。
而她吃得慢,错误吃法让食物都冷了,食物变得油腻难以下咽,越吃越是觉得这顿早餐简直是析磨。
「你不吃了吗?」看见她用刀尖翻着肉片,他难得亲切的问。
她点了点头。
「不能浪费食物。」他把剩下一大半的餐点挪到面前,像是先前不曾吃过般,津津有味的又吃个精光。
粉润的唇,有一下没一下的啜着吸管,想着多久没有喝这种不健康的含糖气泡饮料,而且还是冰的。如果是大哥,绝对不会允许她一早就喝冷饮,更别说是吃这些胆固醇、油脂、糖分跟盐都超高的食物……
如果是大哥,她就不会这么狼狈,落魄得像是被赶出家门的少女!
想起这几天受的羞辱跟辛苦,她心中涌现愤怒,抬头望向餐桌另一端,注视笑容满面,正跟女服务生讨续杯咖啡的男人。
「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她想念安全舒适的家,想念无条件宠爱她的大哥,还有跟她情谊深厚的表姊妹,以及和蔼的舅舅。
她想回到安稳的生话圈,厌恶又恐惧眼前这个男人。「等风头过去,我能确定一切安全时,你就可以回家。」他好整以瑕的喝着咖啡。
「那要等多久?」
「我不确定。」
她恼怒的咬着唇瓣,粉颊气愤得晕红。
「你怎么会不确定?」
「少对我发大小姐脾气,我比你更想早点了结这件事。」他冷笑,眼中有着毫无保留的厌恶。「事情是你父亲惹出来的,你要怪就去怪他。」
父亲?
书庆瞬间忘了呼吸。
他说什么?
她父亲。
粉频上的晕红,慢慢褪去。
「我已经有十四年没见过他了。」这是谁的声音?好遥远,好虚弱。
最后一次见到爸爸,是她五岁多的时候,法院把监护权判给舅舅,法庭上她哭得好伤心,抱着爸爸的颈不肯放手,因为抓得太紧,被法警强行分开的时候,还揪下爸爸一些头发。
那些头发被她藏在音乐盒里,想爸爸的时候就打开来看,每次看就哭,大哥会找到躲着哭的她,哄到她破涕为笑。
「他还好吗?」她急切的问。
「好过头了。」黑紧盯着她,不动声色。
她重新找回呼吸,心跳得很快。
在黑的面前不必隐藏什么,关于她的身世,他在几年前接受保护她这项工作时,一定就已经看过她的所有资料。
江夏堂黄家发迹于福建泉州,族谱最早能追溯到唐代,那时泉州已经是中国四大对外贸易商港之一,宋元时更是东方第一商港,是海上丝路的起点,丝织品、瓷器、铜铁等等对象都外销世界。
而她的妈妈则是江夏堂黄家大房的独生女,舅舅则是分家过继的养子。
知书达礼,被众人捧在掌心呵护的富家千金,却爱上四海为家的潇洒浪子,家族里当然强烈反对,年轻爱侣于是私奔,当时闹出好大的风被,是上流社会的丑闻。
记得小时候,妈妈体弱多病,但是跟爸爸恩爱有加,一家人居无宝所,但是爸爸总能张罗来最好吃、最好玩、最美丽的东西,把她们母女宠上天。
只是,妈妈病得太重了。
她四岁时,爸爸跟妈妈的亲族和解,带着她们回到江夏堂,她还记得第一次进厅堂时,好多大人们都低头看着她,端详了好一会儿,才直点头说很像、很像,好得很。
那年秋天,妈妈就病故。
丧礼那天下着大雨。
爸爸不要哭。
她紧握着爸爸好大的手,童稚的语音很认真我们一起不要哭,妈妈在天上才不会伤心。
爸爸蹲下来,把她抱得好紧,一起强忍着泪。
这是妈妈去天上之前,吩咐我一定要告诉爸爸的。
她抽噎的说,小脸沾满泪水。
好,我们一起不要哭。
父女两人替对方擦泪,小指勾小指做约定。
爸爸跟亲族早有分歧,丧礼之后双方歧见更深,长辈们痛失爱女,不肯再失去外孙女,告上法庭说两人婚姻无效,官司打了一阵子,法院终究把她判给舅舅。
之后,爸爸就杳无音讯,被驱逐出她的世界。
这么多年后,再听到爸爸的消息,她惊喜又有些胆怯。
「我能见他吗?」
从来,都不是不想念。
只是不能想念,所以只好压抑。
舅舅宠她,哥哥姊姊都宠她,她跟爸爸约定好了,不能总是哭,让天上的妈妈伤心,于是逼自己融入新环境,在黄家安分的过日子。小小年纪,也知道该回报疼爱,不再去问为什么不能见到爸爸。
注视她的黑眸毫无情绪。
「不能。」他冷冷宣判。
无可奈何,黑跟其它人给她的答案都相同。
「他做了什么事?」她再问,忧心多年不见的至亲。
「他走老路子,继续当海盗头子,以探险公司为名当幌子,掠夺各国海域的沉船,再占为己有,只是这次捞到宝了。」冷淡的声音,把前因后果说明白。
「他研究纪录,追查到一艘几百年前,因为风暴而沉没在印度尼西亚海域的大船,船上是运往阿拉伯的瓷器。」
「是元青花?」她问,水眸缓亮。
「你知道这件事?」他不答反问。
「不知道。」她承认。「但果,如果是一般的瓷器,他先前就曾经捞过几艘。除非是元青花,这几年来太炙手可热,因此招来危险,才会启动保险机制。」
二00五年英国伦敦拍卖一件「鬼谷子下山」的元青花大罐,成交价是一千四百万英镑,折合台币约十一亿,轰动世界各大藏家,之后几年来元青花就是藏家们梦寐以求的宝物。
元朝国祚时间只有九十一年,加上明朝前期的大量毁弃元朝器物,所以现存于世的元青花很少,尤其是完整的品项更难得,物以稀为贵,自然引起众人觊觎。
爸爸捞到的,肯定是希罕的元青花,因为相关利益太惊人,所以才有人想从她这个女儿下手,连寿全叔叔都变节。
粉润的唇微微扬起,水眸因回忆而朦胧如梦。
研究古船的航道跟资料,一直是爸爸的专精之处,应用资料打捞来的各式珍贵文物,总是先挑最精致的,让她当玩具把玩,其它的才贩售给各大拍卖会。
博物馆里当作珍宝,中国五大窑的瓷器,不论是青瓷汝窑、蓝中带红的钧窑、洁白的定窑、表面有满裂纹的哥窑,以及南北官窑等等大盘、大盖等等,她小时候都不知道玩坏过多少个,养出她绝佳美感,跟专家也难以媲美的独到眼光。
这些年来,她持续注意国际拍卖会,也是想藉机追寻爸爸的行迹。
小时候,她就会坐在爸爸怀里,听着发黄破碎书籍上的故事,一次次的航行,就是一次次冒险,让她听得入迷,梦里也都是海盗跟公主。
在外人看来,爸爸是海盗。
但是,在她看来,爸爸是个真正的冒险家。
「按照国际海捞法规定,公海的沉船发现物,要是一年无人认领,就属于发现者所有。」她轻声说道,这条法规记得非常清楚。
他双眼眸光一闪,薄唇半扬。
「令尊的探险公司就是在一年前打捞到沉船后隐瞒消息,偷偷把沉船拖到公梅上,现在时间到了,那艘船上的元青花都属于他所有。」他靠过身来,轻声宣布。
「所以,各方预备强夺你的人马,多到数都数不清楚。」真可谓盛况空前,他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会碰上这棘手状况。
「你说了,风头会过去的。」就跟每场风暴一样,不论再激烈,最后总会风平浪静。
「那就要看看,必须事隔多久,那些利欲薰心的人才会罢手。」他轻声细语,眸光危险。「到时候,你大可回家去,送走你这镶金嵌玉的烫手山芋后,我保证这辈子不会再出现。」
她终于醒悟过来,慧黠心思转得极快。
「保险机制是相互质押。」意思是,他能成为她的保险负责人,那么黄家就会有他在乎的人作为人质,确保她能够安全。
「你的质押者是谁?」那个人对他来说,一定非常重要。
黑眸蓦地阴沉下来,他不言不语的起身,抓起帐单往柜台走去。
书庆坐在卡座里,有种总算扳回一城,不再处于劣势的强烈释然感。
她问对问题了。
黑不是悍然无匹的。
他也有弱点。
一个受制于黄家的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