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听见动静,瑀希推开房门。
她摇摇头亦点点头,揉揉眼睛,看一眼窗外,唉,又是黄昏了。“我作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妈妈在跟我解释。”
“解释?”
“她说我不是叔叔的女儿,如果对我太好,会觉得对不起叔叔,她说她不能不偏心,因为叔叔给了我一个家、把我养大,她必须加倍对姐姐和妹妹好,回报叔叔的恩惠,她还说叔叔是个好人,她对我不好、叔叔就会心疼我,她希望我和叔叔之间能建立父女感情。”
“听起来,像是用心良苦。”
“我还梦见戴淽艾抱住我猛哭。她说知道错了,她不应该抢我的男朋友,她叫我回去,还保证永远都不出现在孙易安面前。听说人会在梦里投射自己的心愿,是这样的吗?”
“也许。有人在现实里不得意,却在梦中功成名就。”
“哈哈。”她笑弯腰。“把男朋友抢回来也算功成名就?”
“如果它是你在乎的事。所以,你还在乎吗?”
“怎么可能不在乎,我从大学时期就想嫁给他,我打工,存下一半的薪水,为了将来要徽房子的头期款,我连要生几个孩子、叫什么名字都想好了。”
所有的计划里面,让她最满意的一点是——顺理成章离开家里。
这些天,她慢慢想明白了,当初的所有计划都是从“离家”起的头。其实,离家不一定非要靠结婚,她现在不也离开了?
“你是真的喜欢他,还是喜欢你替自己编织的未来?”他觉得好笑,如果自己是孙易安,也会觉得有压力吧,才二十几岁、连兵都还没有当,就被女朋友追着存钱、计划结婚。
“你喜欢一个女人,不会想像和她的未来吗?”
“我会,但很少人像你那样计划的。”
“刚开始学会计划,是为了否认妈妈说的‘我不负责任’,后来演变成习惯,没有计划,就不会做事了。不要回避我的问题,你从不计划和前女友的未来吗?”
“她签下经纪约的时候,合约上注明她不能交男朋友,让我不能大张旗鼓和她交往,因此我们很隐密,一周或两周见一次面,多数时间用视讯联络感情。因此她虽然很漂亮,我却没有机会带她出门亮相,逛街、看电影,情人之间常做的事,我们好像很少做。”除了上床。不过这句他没说出来,怕污染小姑娘的洁净心灵。
卸了妆,把头发放下来,没有刻意的骄傲倔强,柔和了面目表情的淽潇,看起来很小,不像社会人士、像高中生,偶尔她会露出娇憨的表情,偶尔她会对他撒娇,在他面前,淽潇深藏在内心的小女孩活了过来。
“交往时期,有想过,到最后两人会分手吗?”
“谁会在交往的开始,就设定结局是分手?”
但事实上,他设想过分手,然而他以为造就分手的,不是环境、心境,会是他威力强大的爸爸,没想到爸爸尚未出手,他们的感情已经落幕。
“所以为什么分手会让人伤心,就是因为我们措手不及。”
她依然计较孙易安直到情况无法收拾才找上门、害自己措手不及,计较他弄大了戴淽艾的肚子……
等等,戴淽艾怀孕?有吗?她怎么会知道这件事?那天孙易安到公司时,没告诉她啊,戴淽艾也没讲,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会认定戴涟艾怀孕?
她想不出原由,也搞不清楚自己的突发奇想,但不知道为何,她确定戴淽艾怀孕了。还追不出前因后果时,瑀希的声音传来,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也许是因为无法适应改变。习惯的养成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你已经习惯他身上的味道,习惯点他喜欢的餐点,习惯靠着他走路,习惯在他笑的时候开心,突然间他不在了,每件事都变得冲突而不顺,这种感觉会让人不安,这样的情绪混杂在一起,就成了哀伤。”
“郑瑀希,我觉得你不像医生,比较像哲学家。”
“是吗?我觉得你也不像上班族,比较像画家。”
“要不要等我们休假够了,各自回到工作岗位辞职,重新定位自己?”
“你也许可以,我恐怕不行。”
“为什么?”
“我的上司是我爸爸,除非我打算和他断绝亲子关系。”说笑间,有人按门铃,来客没耐心,一声按过一声,像讨偾似地。
瑀希和淽潇互看一眼,瑀希走出客厅、换上鞋子,看见阿秋婶在门外急得跳脚,一发现瑀希,连忙挥手招呼,“郑医生,快点来帮忙,有人掉到水里了!”
“等我一下。”瑀希飞快进屋,拿来医药箱,跟着阿秋婶往外跑,大家都忘记淽潇,但她不介意,救人优先。
她跟在瑀希身后,踩着高跟鞋拚命跑,不多久,看见一群人围在一起。
阿秋婶扬声,“让开、让开,郑医生来了!”
瑀希顺利钻进人墙里,蹲跪到患者身边,拿出听诊器,贴在她胸口,确定她没有呼吸心跳后,拿出人工苏醒器,开始急救。
淽潇来得慢,还是顺利挤到最前面,看着瑀希熟练的急救手法,突然间觉得有这个朋友很驴傲。
躺在地上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女生,面目清秀,个子小小的,脸圆圆的,看起来很可爱。
“她为什么会掉进水里?”淽潇问。
“不是掉进水里,她是自杀的。”
一个声音从身边传来,淽潇转头,发现回答自己的女生长得和躺在地上那个一模一样,只不过她脸上戴着一副眼镜,地上那个没有。
“她是你的双胞胎姐妹吗?你们长得很像。”
女孩没回答她,淽潇只好换个话题。“那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自杀?”
这次女孩点点头,回答了。她指指地上的女孩说:“她被张裕嘉抛弃了。他们约好要一起逃家的,可是他没有出现。”
什么感情问题闹得这么大?“她为什么要逃家?你爸妈不同意他们交往吗?”
“对,张裕嘉很穷,爸爸讨厌他,还恐吓张裕嘉要告他诱拐未成年少女。”
“所以,你姐妹未成年?”
“才怪,早就年满十八岁了,只是张裕嘉太胆小,他被我爸爸给唬住。”淽潇说:“真傻,不会阳奉阴违哦,先假装两个人分手,暗中交往就好啦。”
“不行的啦。”
“为什么不行,你爸派了人二十四小时监控吗?”
女孩回答,“她怀孕了,如果爸爸知道一定会打死她,还会拿刀子砍张裕嘉,他们不能不逃家,可是,他没有来、没有来……”
“也许他有什么理由不能来,她没问清楚吗?”
“再大的理由都不能不来啊!这么重要的事欸。”她赌气说。
“说不定是被什么状况耽搁啦,打个手机就可以问清楚的事,为什么要草率结束生命?”淽潇不认同地觑了女孩一眼,那女孩也不甘示弱,回问:“那你又为什么要草率结束生命?”
什么?她有吗?胡说八道!现在年轻人的脑子不知道是什么做的?
淽潇才要反驳,就发现瑀希的目光朝自己看过来,她想问他:有生命迹象了吗?可她还来不及问,一个男孩突然跌跌撞撞闯进人墙里,看见躺在地上的女孩那刻,他放声痛哭。
“你为什么不接手机,为什么不理我,我不是不来啊,我爸摔车了,他在医院开刀,我不能不去医院,你为什么不等等我?”
“see!我就说.”
淽潇转过头,准备好长篇大论,要跟死者的姐妹晓以大义,却发现身边的女孩哭了。
哭了?她又还没有骂人,干么反应这么激烈?刚刚发现自家姐妹躺在地上,她也没这么激动啊,淽潇满脸无辜,悄悄地站开一点点,害怕别人对她指指点点、骂她没同情心。
瑀希转过头,冷静地看她们一眼,他没有开口说话,但奇异地,淽潇和女孩居然都理解了他的意思。
他在说:还不快点回来,再不回来,你就真的回不来了!
淽潇满头雾水,谁不快点回来?什么叫做真的回不来?她完全听不懂瑀希的话。就在淽潇云里雾里、弄不明白怎么回事时,身边的女孩突然咻地变成一道光,瞬间穿进躺在地上的那个女孩身体里,紧接着,哈咳两声。
淽潇恍然大悟,所以……所以刚刚那个女孩是……鬼?
她全身抖个不停,像是重度中风的前期征兆。手抖、脚抖,连牙关都抖得有点凶,她不但见鬼,还跟鬼交谈?
淽潇身子一阵一阵发冷,突然间听见阿秋婶的叫喊,“有气了!有气了!郑医生把人救回来了!”
淽潇吓呆了,一大堆杂七杂八的念头钻进脑袋里,搅弄着她的脑桨,她无法反应、无法动弹,虽然她很想冲上去扑进瑀希怀里,问他:怎么办?我看见鬼了……
这时救护车的声音传来,众人纷纷退开几步,淽潇也想退,无奈两条腿呈现无力状态,然后,更惊人的一幕在她眼前出现!
救护人员拿着担架,笔直朝她走来,并且……穿过去?!
没错,她没看错,她眼睁睁看着救护人员的身体从自己的肩膀穿过,看见担架从她肚子钻……出来?
她想起看过的鬼片,低头、张开双手,眼睛瞪着自己的掌心,像是上面正在发展什么灵异传奇似地,她鼓起勇气、深吸气,向旁边跑几步,手张开,抓住阿秋婶的手臂。
没有!她什么都没抓到,她的手从阿秋婶的手臂直接穿过去。不、她不相信!伸出脚、用力踢向围观民众的小腿,但是,一样,脚从他们的身体穿过去,没遇到任何阻碍。
淽潇惊吓了、她害怕了,她茫然地望向瑀希,脸上全是求助的可怜神情,然后,看见她那双流浪狗的目光。
明白了!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阿秋婶对她视若无睹,为什么一出伞底下,太阳就要把她给烧融,为什么瑀希说:“不能晒太阳的是你。”
为什么她总是在白天里睡觉,为什么女孩会反驳她:“那你又为什么要草率结束生命……”
拉出一根线索,所有的无解通通找到解答,可是……她不知道啊,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鬼,为什么会死掉,她明明活得好好的,明明被气得离家出走,明明……不行,她的头好痛,她必须找一面墙、必须靠着,她必须先把脑袋里的恐龙给挤回去,不然恐龙会冲出来把她吃掉,她会成为恐龙的一部分,她会变成人人害怕的大恐龙……
她要回家、她现在就要回家!她跌跌撞撞穿出人群,脚底下的鞋跟好像又断了,但她管不着,她要离开、她要跑,她要远远的躲开这些充满生气的人……她恐慌的表情,让瑀希心惊,她已经弄清楚了吗?
肯定是知道了,不然她不会用手去试阿秋婶的手臂,她被救护人员吓到了,但是围观的人那么多,他不能走近她、不能安慰她,不能展开双臂,让她在里面寻找安全感,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紧张、焦虑,看着她害怕得跳脚。
心像被什么给吊起来似地,一阵阵抽痛着,那是瑀希不理解的情绪。
他很少惊慌失措,从小他就沉稳得像个大人,可是她的恐慌影响了他,他跟着她害怕。
救护车终于离开,村长跑过来和他握手。“郑医生,幸好有你,不然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村民也跟着围过来。
瑀希不想应酬他们,却无法从当中抽身,可心更紧了,他看见她的无措、她的眼泪,看见她压在鬓边的手抖得像落叶,也看见她的跌跌撞撞,像只迷失方向的小兔子。
“谢谢,大家先散了吧,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语毕,他朝淽潇走去。
突然发现瑀希向自己走近,淽潇摇头,她不知道在害怕什么,她看着他干净透澈的眼睛一步步退后,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声音告诉她:快跑!
对,她要逃跑!心里刚刚这样想着,咻地,她在他眼前瞬间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