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邸报,类似朝廷发下的新闻文书,内容有关于天子诏敕、臣僚奏议、官员任免调迁等等情报,对傅云生而言,详加阅读邸报往往可从中观察出某种蛛丝马迹。
他年幼时家贫,识字不多,之后当上军官,为了弥补自己的不足,专门请了个有见识的师爷,除了教自己读书写字,也在军务方面提供些建议,相当于幕僚。
学会了些基本的字,他便开始自己读邸报,慢慢能从那些看似枯烛无味的文字中察觉出朝廷的意向,就连官员升降的消息,他也会一个个慢慢地读,久而久之,对官场中文武百官之间错综复杂的派系脉络也有了粗浅的了解。
待他官升得愈高,能够探得的情报也愈机密,可多年来阅读邸报的习惯依然不改。
可今日他读着邸报,却读不出平素那种不为人知的趣味,只觉得甚是无趣,多次恍惚地出神。
他在想一个女人,一张总是在脑海挥之不去的明灿笑颜……
他蓦地拧了拧眉,搁下邸报,起身唤进一名心腹亲卫阿武。
“大人有何吩咐?”
傅云生有四大心腹亲卫,都是在战场上和他一起拚出来的,分别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来命名,之前遭到安郡王世子杀害的便是白虎,而这位脸贺圆、身材微胖的亲卫则用了“玄武”这个大名。
“去查一查顾姑娘和她弟弟的来历。”
“顾姑娘?”阿武一愣,想了好一会儿,方恍然大悟。“是都督那日在路上救下的那位姑娘吗?”
“不是我救下的,是流星救的。”不知怎地,傅云生非得强调这一点。
阿武有些讶异地瞥他一眼,但并未多说什么,只是低声问道“大人是怀疑他们姊弟俩说谎吗?”
她说谎了吗?
傅云生蹙眉。回想起那显然不符合她身世背景的优雅礼仪——她的确说了,只是他之前并不以为竟。一个孤苦无依的丫头,能翻出什么天来?人人都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看在流星喜欢她的分上,他就不追究她的来历了。
可如今自己又为何想追究了呢?是气她胆敢对自己说谎吗?
不,他心知并非如此,他并不生气,倒反而像是……好奇了。
傅云生压下莫名的情绪,维持面无表情,“总之这件事交给你了,有消息告诉我,记住,不准惊动任何人。”
“是,属下知道了。”
阿武退下后,傅云生漫步走出书房,原本只想在外头晃两圈,呼吸些冬日清冷的空气,可不知不觉就来到了马厩。
这些天,他日日都会过来,藉着骑马之便,看看朱妍玉是如何照料那匹足蹄受伤的母马,跟她聊上几句,问问情况。
她在他面前还是很紧张,显得很恭顺,但比之前好多了,至少偶尔能对他笑上一笑。
傅云生站在马厩门口,眸光一转,很快便捉到那道纤巧的倩影,她正靠坐在干草堆上,螓首一点一点地,似是在打盹。
那匹白色的母马吹雪就站在她身边,一个年约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正弯身检视马腹。
年轻人正是他派来协助她的马医岳文,长了一张娃娃脸,相貌斯文清秀。
岳文检查完马腹,转头望向朱妍玉,见她坐在干草堆上睡着了,不禁莞尔一笑。
那带着几分温柔的笑容看得傅云生颇为刺目,一脚踏进马厩内。
流星看见主人来了,懒洋洋地点个头算是招呼,岳文却是立刻挺直背脊,身姿略显僵硬。
“大人。”
“嗯。”傅云生低应一声,看了看朱妍玉。
岳文察觉他的视线,有些尴尬地解释。“顾姑娘是太累了。昨夜吹雪有些发烧,她在这儿守了一夜,一早就把我找过来看诊,刚刚又帮吹雪修剪了马蹄,忙了一早上。”
“知道了。”傅云生颔首,以眼神示意岳文可以走了。
他却还傻傻地站在原地。“要不我帮忙唤酲顾姑娘?”
“不用了。”两道犀利的眼刀砍过来。
岳文一颤,慌忙行礼退下。
闲杂人等离开后,傅云生没了顾忌,悄无声息地踱到朱妍玉身前,她似是睡得香,脸颊淡淡地透出些经润。
只是她这身上也穿得太单薄了,只有一件棉祆,瞧她边睡边用双手环抱自己,是觉得冷吧?
马厩里挂着一件他平日骑马用的玄色风衣,他取下来,小心翼翼地被在她身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朱妍玉蓦地被一阵细微的声响惊醒,她怔忡地眨眨眼,想了想才发觉是自己空空如也的胃袋拧出的咕噜声。
肚子饿了。
她失笑,从干草堆上起身,风衣应声而落,她保怔地捡拾起来,看了看,这不是都督大人的风衣吗?是谁帮她披上的?
是岳文吗?
她左顾右盼,却不见那位青年马医的人影,想着自己偷穿都督大人的风衣可是大不敬,正想挂回去时,一道俊拔的身影猛然映入眼帘。
她吓一跳。“大、大人!”
傅云生站在门口,逆着午后的阳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那身影格外英气凛然。
她下意识地想将手上的风衣藏到身后,可又觉得自己这举动很幼稚可笑,既然瞒不住,不如大方承认吧!
“这风衣……是因为民女方才在马厩里睡得冷,所以才借来当被子盖的,我知道错了,肯定会洗干净再送还给大人您的……”她愈说愈小声,等着他严厉的斥责。
可出乎她意料之外,他只是淡淡点头。“要你亲手洗才行。”
啊?
她怔住,愕然扬眸望他。
就这样吗?他不骂她?她曾经听小翠说过这男人有洁癖,私人物品绝对不许旁人乱动,如今她偷穿他的风衣,他竟然轻轻放过她?
见她傻乎乎地微张着唇,他心弦一紧,故作冷漠。“怎么,没听懂本都督说的话吗?”
朱妍玉倏地回神。“是,是,我知道了!一定亲手洗,大人请放心。”
话语方落,又是一阵咕噜声响起。
她听到了,而她相信他也听到了。
两人四目相望,朱妍玉困宭地恨不得躲起来,正呐呐地想解释,傅云生一本正经地扬嗓。
“本都督正巧也尚未用餐。”
啊?她怔住。
“一个人用餐甚是无趣。”
所以呢?继续发愣。
他横她一眼,似是对她茫然的反应很是不悦,鼻间喷出一声冷哼——
“你,过来陪我!”
军神大人一声令下,朱妍玉只得乖乖随着他一路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
“凌风院”三个大字气势磅礴地刻在牌匾上。进了大门,迎面便是几株枝节遒劲的百年老树,如今正值落叶时节,树上光秃秃的颇有几分苍凉之意。
院里的格局很简单,中间一块大空地是练武场,正面一排房屋,打通了其中几间作为议事厅,光线敞亮,进了二门到内院,就是傅云生起居的书房和卧室,另有东西厢房给他的亲卫和下人居住。
傅云生领着朱妍玉进来,不仅守在门口的亲卫一愣,院子里往来走动的下人们更是看傻了,虽然不敢直视,但好奇的目光时不时地偷偷瞄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都督大人竟然领了一位姑娘进门?看她的打扮像是丫鬟又不是丫鬟,一头秀发并未如其他丫鬟规规矩矩地梳髻,而是颇为随意地编了两条长辫,身上穿着一件葱花棉祆搭长裤,背后居然还黏了两根干草。
一个年幼的小丫头看见了,指着她吃吃窃笑。
傅云生察觉下人们对着朱妍玉指指点点,眼刀不悦地砍过周遭一圈,吓得那些看热闹的下人们个个低头快走,假装自己工作很忙。
这时,一个年约十八、九岁,身穿桃红色比甲的丫鬟翩然走过来,福身行礼。“大人回来了。”声音娇脆婉转,如黄莺出谷。
朱妍玉不觉望向她,只见她眉目清丽,身姿娇柔,好一个美人!
面对难得一见的美人,傅云生脸上的神情仍是淡淡的。“吩咐厨房摆膳吧!今日我和顾姑娘一起用饭。”
美人丫鬟闻言,身子暗暗一僵,却是不动声色地应道“是,奴婢立刻去传膳。”
语落,她转向朱妍玉,巧笑嫣然。“奴婢春柳,见过顾姑娘。”
这位应该是傅云生的贴身丫鬟吧?
朱妍玉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番问候,想了想,礼貌地回以微笑。“春柳姊姊。”
藉着这问候的举动,春柳迅速打量朱妍玉。只见她五官虽秀丽,可惜脸上长了块淡淡青斑,白玉有瑕,无论如何称不上美人。
都督大人跟这位姑娘究竞是何关系呢?
春柳暗自思量,面上仍是笑意盈盈,“顾姑娘身上沾了点东西,请容我替你取下。”说着,她侧身来到朱妍玉身后,纤纤葱指捻下两根干草。
朱妍玉瞪着那两根干草,只觉得粉颊一阵窘热。
真是糗大了!难道她是将这干草一路从马厩带来这里的吗?也不晓得有多少人拿她取笑……这个可恶的男人!怎么也不提醒她一下?
想着,她不由得哀怨地瞥了傅云生一眼。
这倒是冤枉他了,他这一路都是傲然走在她之前,又怎会注意到她身后沾了什么东西?
见朱妍玉目光横过来,他下意识地耸耸肩。
两人这番细微的交流做得自然而然,双方都没感觉到什么,一旁观望的春柳内心却是讶异不已,心房浮上一朵乌云。
都督大人向来待人冷淡,对女人尤其漠然,就连她这个大丫鬟都不让近身伺候,更衣沐浴一概不用,只让她带着几个小丫鬟掌管诸如洒扫庭除、打赏银两、四季衣裳等等琐务。
而今日他不仅将女人带进这院子来,更要与之一同用膳,她不得不感到震惊。
震惊之余,便是心生妒意。
春柳心里演什么内心戏,朱妍玉毫无所觉,只是兴致盎然地打量屋内的装潢摆设。
就一个雄据北方的堂堂大都督,傅云生这间起居室可说是十分简朴,只摆了一张青石打磨的桌几和四把椅子,墙上挂着一把剑,几幅分明只是应景的书画,案上一只大口青花绘荷吐游鱼瓷瓶算是这屋里最贵气的东西了,另有一面编织的竹帘隔出了内外间。
照理说他打仗打了这么多年,应当搜刮了不少战利品,却将日子过成这样,是不懂得享福呢,抑或纯粹艺术眼光有问题?
朱妍玉在心里默默玩味着,待到午膳送上来,看着桌上两荤一素一汤的餐食,她顿时哑口无言。
怎么说呢?原本傅云生要她陪吃饭,她虽有些不情愿,但也安慰自己起码能打打牙祭,吃吃许久没机会吃到的美食,毕竟她身为下人,每日餐食的分例只有一荤一素,而且总是那相同的几样换来换去,早就吃腻了。
可没想到,原来都督大人吃的也没比他们下人好到哪里去啊!看着菜色是丰富些,有鱼有肉有菜有汤,但怎么每一道都是油腻腻、咸滋滋的,莫不是想以重口味取胜?
碗里盛得满满如小山的米饭倒似乎是又白又香,可一咬进嘴里,哎呀,半生不熟的简直嗑牙嘛!白浪费了这难得的大米。
红烧肉太肥,清蒸鱼太腥,炒豆角不知倒了多少酱油,咸得可怕,鸡汤上浮的一层浓油都可以捞起来炸东西了!
朱妍玉每样尝了一口就觉得兴味索然,吃是能吃饱,可离她作梦都想的美食还是太遥远了啊!
眼看对面的男人面不改色地大吃大喝,虽不至于吃相粗鲁,可也是一口接一口地风卷残云,她不禁委屈地咬了咬筷子,忽然觉得他请她吃这一顿饭该不会是故意捉弄她的吧?
她真不信他平常就吃这些糙食——他的厨娘都不必负责吗?
犹豫片刻,她终于忍不住试探,“呃,大人,您觉得这菜……味道如何?”
他停下筷子,似是讶异她问了这种间题,扫了眼她只吃了几口的饭碗。“怎么,你觉得不好吃?”
她心韵停了二拍,强笑道“大人说笑了,民女哪敢嫌弃呢? ”
他静静地凝视她半晌,重新举箸,语气淡淡。“行军打仗时,吃的军粮比这槽糕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