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位高高在上的军神大人在马厩对朱妍玉撂下这句话后,她越发小心翼翼了,在外人面前绝不多说一句话,即便对着恍若毫无心机的小翠,她也会谨慎封着心房,斟酌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照这边的规矩,朱相宇病愈后便搬离了姊姊的屋子,和几个年轻的小厮一起睡大通铺,朱妍玉担心弟弟太过锋芒毕露惹人注意,在他搬离前反复叮咛他务必夹起尾巴做人,万不可与人相争。
朱相宇固然从小在家里是个娇养的贵公子,身边仆婢环绕,习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但一夕家变,几乎失去了所有至亲至爱之人,再加上在流放路途中也吃了不少苦,他已不再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少爷。
年幼却聪慧的他很快便领悟姊弟俩如今的处境,慎重地对姊姊许下承诺。
“放心吧,姊,我不会惹麻烦的。”
唠唠叨叨地叮嘱了一大串,朱妍玉才亲自送弟弟去了他的新住处,之后透过阿旺打听,朱相宇暂且被安排为三等小厮,负责打扫院子、跑跑腿之类的,工作并不繁重。
起初见他动作笨拙,又一副木讷寡言的模样,有几个淘气的小子曾想欺负他,只是都被阿旺打发了,骂他们不长眼,宇哥儿的姊姊如今可是亲自侍候都督大人那匹宝贝马,而且甚得那马儿的欢心,谁敢招惹宇哥儿,岂不是让他姊姊有机会在都督面前告上一状?
几个小子听阿旺这般警告,都识相地消停了,呐呐地去跟朱相宇道歉,不料他一点也不在意,反过来请大家吃姊姊送来的点头,这倒让带头一个十二岁的半大小子对他有了好感,拍着胸脯保证从此将他当成自己的小弟罩着。
朱妍玉听阿旺转述弟弟在那院子“收买人心”的情况,不禁莞尔一笑。
少了一块悬在心头的大石,她也有了兴致观察这间马场的一切,有时趁着傅云生骑马去巡视附近的军营,她就在马场内四处走走逛逛。
这座马场目前养了数百匹马,都是为了提供给都督大人的亲兵使用,尤其是最为剽悍的铁甲营战士,大人的座骑全是从这里特别训练出的精良战马。
马场位于两座山之间的谷地,占地广阔,有一大片牧马的草原,此时因正值秋冬交接时节,牧草都枯黄了,大部分马匹就关在马厩里吃饲料,偶尔才放出来让它们跑跑、活动活动身子。
沿着一处平缓的丘陵往上,穿过枫叶林后,有一方如明镜般澄澈美丽的湖泊,映着天光云影,宛如仙境。
朱妍玉很喜欢这个地方,够隐僻,也够宁静,湖光山色,景致动人。有时候傅云生公务繁忙,没法带着流星出去溜两圈时,她便会主动牵着流星来到这儿,一人一马在湖畔悠闲地徜徉。
湖的另一侧连接着一座荒废的宅院,院墙上攀满了荆棘,院门深锁,据说那里是前任马场主人留下的,傅云生买下马场后也懒得重新整修,就一直旷在那儿。
每每望着那座不得其门而入的宅院,朱妍玉就觉得可惜。这要是好好修一修、整一整,不也能当成一处别致的度假小屋?打开门就能赏湖玩水,多好!
她不晓得那处宅院只是名义上空着,其实里头一栋三层髙的楼台小筑早就收抬干净,每当傅云生觉得心头烦躁想独处时,便会悄悄来到此处。
这日,朱妍玉照例又牵着流星来到湖畔闲游,而傅云生也站在楼台小筑三楼窗边,远远望着一人一马嘻笑追逐的身影。
他不是第一次这样看着她了。
第一次是在半个月前,他来到这楼台小筑小想,忽然被一阵响动声吵醒,往外张望,却是有人试着想推开临湖那扇紧闭的院门,实在打不开,那人似是颇为哀怨,仰天长啸了一番。
那是一道清隽昂扬的女声,即便是焦躁的呐喊,听来也犹如鸟语般娇脆悦耳,伴随着几声马儿的呜呜嘶鸣。
这不是流星的叫声吗?
他神志一凛,仔细一瞧,原来在院墙外不得其门而入的正是自己的爱驹流星和那个女人。
他坚起耳朵,沉下气来听院墙外的对话。
“流星,你也想进去参观对不对?”
“伊——”
“是谁把门锁得这么紧啊?小气鬼!”
“伊?”
“呵呵,说不定就是你的主人叫人锁的耶!我骂他小气,你不生气吗?”
“……”
“真的生气啦?好好,那我不骂他,行了吧?不过你那个主人真的是不好相处啊,每次见他都板着一张脸,吓都吓死人了……好好,不说了,小气马。”女人一面娇娇地说着,一面转身离去。
他看着一人一马逐渐走远,看着女人笑着跟马儿嬉闹成一片,倩影灵巧如蝶。那是他初次站在这楼边窥视她。
接着每隔数日他便会来到此处,有意无意地等到她来,看她和流星嬉戏。
在流星面前,她是话泼俏皮的,好似把流星当成人看待,说说笑笑,打打闹闹。
可到了他面前,那灿烂的笑容就立刻收敛,总是低眉顺目,像木头人似地有一句才说一句。
她怕他。
他能够感觉得到。
而他并不意外她对自己心存畏惧。很多人在他面前都无法应对自如,即使跟随他多年的亲卫,也时常会揣摩着他的心意说话做事。
一将功成万骨枯,敌军和百姓送他一个“军神”的外号,不单只是歌颂他在战场上用兵如神,更是暗示他杀人如麻不手软。
想着,傅云生不觉低下头,看着自己骨节分明、指间因长期骑马射箭磨出一颗颗粗茧的双手。
这双手已习惯了杀戮,沾染了太多血腥。
旁人会怕是自然的。
就连他自己偶尔想起都会感到讶异。曾经那样胆小文弱、受人欺负时只会躲在姊姊身后的一个小男孩,如今即便是杀人也不眨一下眼睛。
他长大了。
如今的他有了肩膀与胆识,有足够的力量去保护任何人,只可惜他宁愿豁出生命也要保护的人,已不在这世上……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傅云生震了震,拉回怅惘的心神,倚在窗旁往湖边望去,那女人似乎和马儿玩起了捉迷藏,笑得开心。
他眯了眯眼,眼神幽深。
若是姊姊还活着,也会像她那样笑吗?
除了他谁也不服的流星,偏偏在初次见到她时就表现出异样的热情,为何?她身上究竟有何特别之处?
他发现自己竟兴起了好奇。
看着看着,他出神了,直到那一人一马的影子消失在树林深处他才转身下楼,离开了这处外表荒废的院落。
在湖畔游荡了将近一个时辰,朱妍玉牵着流星回到它的专属马厩,将这匹傲娇的马儿全身上下打理得清清爽爽后,阿旺忽地探头进来。
“顾姑娘,你听说了吗?西域那边有行商带来了一批骏马想要卖给我们马场,福师傅已经领人过去相看了。”
“真的吗?”朱妍玉忍不住兴奋。“从西域来的马?”
“是啊,听说这回来的都是些难得一见的好马呢!”阿旺的语气也颇激动。“你想不想过去瞧瞧?”
“能行吗?”
“当然能行!咱们只是凑上去看个热闹,别打扰他们就好了。”
朱妍玉闻言,含笑颔首。
福师傅是拥有三十多年经验的老行家,是这间马场相马、驯马的第一把手,朱妍玉早就希望能有机会亲眼见识他的本领了,何况她本身又爱马,这等热闹怎可不去凑上一凑?
阿旺看她笑弯的眉眼,倏地有些发愣。这位顾姑娘刚来时面黄肌瘦,还瞧不出什么,如今也不晓得是否吃好睡好养好身子,不仅肌肤丰泽许多,脸上那块丑陋的青斑也淡化不少,更显出五官清丽。
若是那块难看的斑能消去,完完全全就是个美人啊!即便这样,现在看她也是唇红齿白,颇有姿色。
阿旺蓦地心跳一乱,别过视线不敢多看。他可是跟小翠说好了,过两年等小翠大了就成亲的,可不能贪看美色迷了眼,否则如何对得起自己未过门的媳妇?
想着,阿旺渐渐平静下来。朱妍玉可没注意到阿旺的脸色,一心只想去看福师傅如何相马。
她拍拍流星和马儿道别后,跟着阿旺绕到马厩附近一块空地,福师傅已经在那儿检视着那个西域行商带来的十几匹马。朱妍玉快速扫过那群马。虽然体型及年龄不定,但看得出来大多属于哈萨克血统培育出来的种马,哈萨克马约莫产于新疆一带,速度快,持久力强,适合在山路骑乘,其中有几匹许是混有汗血马的血统,外貌极是骏秀。
可这群混种马再骏秀也抓不住朱妍玉的目光。她前世在美国看多了各种各样优秀的马匹,早习惯了,只是当其中一匹白马懒洋洋地从这群马后晃荡出来,她才蓦地眼眸一亮。
面部稍有凹陷,尖细灵巧的耳朵,优美的体型,修长的四肢,以及那纯白如雪的毛色——这莫非是纯种的阿拉伯马?
她忽然全身沸腾,双手发痒,好想亲自上前去摸摸马匹的骨骼,确认是否为纯种马?可很快地,她便发现异样之处。
这匹马外表虽是神骏非凡,可走动时彷佛没什么精神,步伐混乱,看似跛行。
福师傅似乎也注意到了,大揺其头。“可惜了一匹好马。”
那名棕发蓝眸、脸上蓄着大胡子的西域行商用不流利的汉语跟他争辩起来。“这是比大苑宝马更好的品种!”
“可是它的腿废了!”
“没有废,只是这一路走了这么长的时间,累了而已。”
“你瞧它这前肢蹄底都肿胀了,等于半个残废,这样的马我们不要。”
“这是上等的宝马,是从大食沙漠那儿来的纯种马交配生下来的,才刚满一岁半,正可以好生驯养。”
“就说它腿残了我不要。”
“那也能够留下来配种。”
“这匹分明是母马,买来育种不划算,何况还是只跛脚的?”
“它不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