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皮的孩子骑着脚踏车由转角斜冲出来,她踉跄地退避,他急忙伸出手臂,将她护在走道的内侧。
留意到他手臂还环在她肩侧,她退了一步,轻轻避开。
一前一后沉默地各自步行了片刻,她突然开口。“我不会在这里待太久。”
不是真信了洪师傅的话,认为他会对她有个什么,基本上他们之间的交集除了每隔一日固定陪同看诊之外,再无其他,她与他说过的话甚至还没有阿娇姨多。
但是,无论如何,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把话说清楚,她不希望有任何模糊地带,造成他人的遐想,她目前最不想沾惹的就是感情方面的纷扰纠葛。
他先是愣了愣,才领悟她这句话的涵义。“我再次代他们向你道歉。”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他顿了顿。“但我还是抱歉,造成你的困扰。”
话到了嘴边,决定不再多做解释,她改口道:“过两天,等脚伤好一点,我就离开。”
他轻点一下头,没应声。
送姜若瑶回去后,才刚到家,母亲便迎了上来。
“阿慎哪,你跟嘿啰姜小姐——哇系公……你是不是真正揪甲意伊?”
他停下脚步,侧眸瞥视。母亲似乎话中有话。
“我的意思系公……伊甲李好像不太速配,咱家甘苦人咩!”
这都市小姐看起来娇滴滴的,说话听起来就是读过很多书、很有气质的感觉,不自觉产生一股敬意,连跟她说话都会觉得搭不上,真的能适应他们乡下地方的生活吗?
她自已是没关系,儿子要真喜欢,再怎么沟通不良。她也会想办法与媳妇相处,但真正的问题是,她能不能吃苦?他们家不是那种有钱人,总觉得是他们高攀了人家,若对方过惯了好日子,儿子和她在一起,会很辛苦。
说到底,其实还是为儿子心疼,担忧他肩上的担子太沉。
见儿子不说话,只是盯着她瞧,她赶紧又补上一句。“啊你若真的很甲意也无要紧啦,我青菜讲讲欸,你免放在心内,你甲意尚重要……”
总算懂了向来豪爽又直言的母亲,今晚支支吾吾的原因在哪,他微笑,轻声道:“阿母,你免烦恼,我和伊无安怎。”
母亲为了他,试图去亲近他喜欢的女孩,努力适应与接纳对方,他备感窝心。
他这个母亲,虽然没有读很多书,文化水平不高,在许多人眼里也只是平凡的乡下村妇,但却是个不折下扣的好母亲、好太太。
“伊过两天就要走了,不会留下来,你别想太多。”补上两句让母亲安心,这才转身进屋。
阿水婶认真审视了他一会儿,确认他在说那句“她不会留下来”时,表情没有太伤心难过,才放心进厨房帮他热几道菜当宵夜,等他洗完澡出来就可以吃了。
她这个儿子啊,照顾别人很行,老是替别人着想,可是却常常忽略自己呢!唉,真是让人放心不下——
晚餐时间过后,忙完店里的琐事正准备回家,走过每日必经的小溪旁,瞥见独坐在溪畔的身影,他不自觉顿住步伐,正犹豫要不要上前打招呼,她随后也发现了他,主动喊:“孟行慎!”
他没再迟疑,迈步上前,安静地在她身旁坐下。
“店里休息了?”从阿娇姨口中得知,他开了间小吃店,平日忙店里的事务,休息时便陪伴父母,有时陪家中两老出外走走,生活单纯,再朴实不过的男人。
他偏头瞧她,似乎颇意外她会主动与他闲聊。
“还没,秀姊会处理。”他只负责采买、张罗食物,其他像是招呼客人、收拾店面、帐务管理,他一概不干涉。
说他是老板,她倒觉得他比较像是被聘雇的厨师。
“我……明天一早离开。”她想了一下,说道,总觉得自己有必要亲自向他道别。
他偏头凝视她。“你的脚……”
“好多了。这几天,谢谢你的关照。”
“……应该的。”毕竟是父亲撞伤她,造成她的不便。
沉默了下,她还是问了出口。“我们……是朋友吗?”
似乎颇意外她会这么说,他愣了一下,回答:“当然。”
“谢谢,很高兴认识你。”她轻轻笑了,朝他伸出手,他轻握了下,再放开。
这是她来到这里,第一次露出真心无负担的笑容,首度正视他的存在。
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下相遇,她会很高兴认识这样一个朋友,安静,不多话,以一种不造成任何压力的方式存在着。
“我走的话,你要怎么跟那群人解释?”
面对他,她难免心虚,大家都认定他们打得火热了,她就这样拍拍屁股走人,丢下因她而起的蜚短流长,让他一个人面对,感觉好像很不负责任。
别人会怎么想他?恐怕会很难解释吧!也许还会认定他被甩、被玩弄之类的……
“没关系,我会处理。”
“孟行慎,你是个好男人。”遇到事情,会先替女孩子扛下来,或许一般人会觉得没什么,但是对她来说,这样的男人多难能可贵。
洪师傅说,他是个有肩膀的男人。
“听阿娇姨说,不少人向你妈说媒,你为什么不结婚?你妈妈很着急你的终身大事,不是吗?”年届三十,脚踏实地、勤奋稳重,无不良嗜好,这样的男人在这小镇里很抢手,想嫁的女孩子会很多。
“我……没想到那里去。”他停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要怎么说。“我爸妈年纪大了,需要我照顾。”
因为父母,所以没心思盘算自己的婚姻吗?他不只是个好男人,还是个孝子。
“那如果将来你老婆不愿意留在这里呢?你怎么办?”
他皱了皱眉,显然被问倒了。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总觉得,他爱的人,应该也会爱他所爱。“我爸妈一辈子都生活在这里,他们离不开,我也不会走。”
如果真必须面临这种取舍,他会选择留下来,只要父母还在的一天,他就会在他们身边。
姜若瑶撑着下颚,凝视他。“孟行慎,你知道吗?如果再早几年,我遇到你的话,也许我会对你动心。”
他愣愣地瞧着她。
这……开玩笑的吧?
可,她的表情没有任何一丝丝开玩笑的迹象。
任何一个女人,听到他宁愿舍下情人也要顾全父母,不是都该退避三舍吗?
“一个孝顺的男人,坏不到哪里去。”他可以提供女人最想要的安定和依靠,更早的那几年,她多么渴望这些,有人可以撒娇、可以替她撑起一片天……
偏偏,是在她已经对爱情绝望,无力再爱的时候,才遇上他。
女人是天生的赌徒,赌爱情、赌终生,赌得比谁都大,总是输不怕,然而男人、爱情却是这世上最不可靠的两样事物,她已经血本无归,不敢赌,也没有赌注再去赌了。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顺口说说。”怕他多心,她连忙补上一句。
“我知道。”
“你一定会找到一个好女人,爱你也爱你的父母的。”她是真的这么相信,并祝福。
“谢谢。”
一句,又一句,她问,他就答,她如果不说话,他就安安静静坐在一旁,不去打扰她。
这似乎是从她来到这里之后,与他聊过最多话的一次。
更晚时,她拍拍裙下的沙尘起身走上回程,他默默护送她走这一段路,也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吧?
进屋前,她停下脚步。
“对了,一直没跟你说,你做的三明治很好吃,谢谢。”
他微微愣住。
姜若瑶了然地笑了笑。她不是不晓得,每日三餐,是他亲自送来,细心为她打点生活所需,也为她的脚伤做到最妥善的治疗,就算是补偿,他做的也够多了。
“下次若有机会再来,希望还能尝到你的手艺,可以吗?”
他点头,不置可否,心里其实明白,这只是一般的客套话。
这个小镇,这个夏天,只是她人生低潮时短暂的停驻点,这一走之后,她不可能会再回来。
“车票订了吗?这里车不好等,要不要载你去车站?”
“不用了,你还要开店,不麻烦你。”就算自己当老板,每天早起采买食材、准备开店的工作,也没比别人轻松。
“我明天一早走,先跟你说声再见。”
他没应声。两方静默了下,她正欲移动步伐进屋,右手腕被握住,他出乎意料地放了张纸在她掌心,又迅速放开。
“既然是朋友,一个人出门在外,需要帮忙就打个电话给我。”
这是他第二次将手机号码给她,这回,她低头将每一个字看进眼里,收了下来。“好。”
进到屋里,她习惯先洗个澡,进了澡间才想起换洗衣物忘了带,经过回廊时,轻浅的对话声定住她的步伐。
“她说要走了耶,你知不知道?”是阿娇姨的告密声。
“知道,她刚刚说了。”
“啊你怎么没有留她?你对她那么好——”
“阿娇姨,你别再跟她说那些了,她会很困扰。”
“为虾米?我说的都是实话啊!难道你不喜欢她吗?”
他没正面回答,却道:“人家是外地人,你们这样逼人家,是语言上变相的群众暴力。”
“虾米力我听呒啦!”这位大婶开始耍赖了。“像你这样勤俭搁打拚,想嫁你的人那么多,她是有没有眼光啊,没嫁你是她的损失!”
他轻轻叹气。“阿娇姨,她的气质不适合这里……”
接下来他们又说了什么,姜若瑶已经听不见。她没让人发觉她的存在,静静往回走。
她的气质不适合这里……
她的气质?她什么气质不适合?她让人觉得高高在上?还是冷傲难近?
她不懂他那句话的意思,不懂那句话里究竟是希望她留还是不留。
这男人、这个小镇,只是她人生中的一段插曲,他也知道,所以从一开始对她就没有太热络,在她说要走时也没有表现出太多意外。
那么,她自己呢?是想走,还是想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