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雨发现瞿牧怀常会望著那幅残缺的拼图发愣,因此她决心买一幅一样的拼图送给他,让他惊喜一下。
她曾在电话里不经意向汪景曜提及要买拼图一事,他执意要陪著她,令她有点不好意思。
“小心一点。”汪景曜扶著她,两人一起走向一间拼图专卖店。
“汪医生,你不必这么紧张,我自己可以走得很好。”她娴熟地拄著拐杖,慢慢地爬上阶梯。
“我担心你被人撞到……”汪景曜关心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手术之後,经过两个多月的复健,她已经走得十分稳健。也因为这段密集的复健疗程,让他们渐渐熟稔,跨越了医生与病患的关系,建立起友谊。从陌生到熟识,汪景曜一直谨守朋友的距离,不敢脸矩,不敢告白,就怕太过浓烈的热情会吓著她,因为她看起来是那么荏弱、单纯,仿佛是绽放在春雨中小巧洁白的野姜花,惹人怜惜。
“汪医生,你难得休假还要陪我来这里,真是不好意思。”映雨的脸上漾著一抹轻浅的笑容。
“叫我景曜就成了,一直喊我汪医生,会让我犯职业病,忍不住想看诊。”汪景曜边自我调侃边走向前,体贴地帮她推开店家的玻璃门。
“谢谢。”她拄著拐杖,跨进店里,抬头看著琳琅满目的拼图,大部分都是由世界名画或著名插画家的作品制成。
“你的兴趣是拼图?”汪景曜好奇地问。
“不是我要拼的。”她专注地巡视满柜子的拼图。
“那是……”
“要送给牧大哥的,”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从数位相机翻拍的照片。“他书房墙壁上的这幅拼图缺了一块,我想买幅一模一样的送他。”听到她的答案,汪景曜的心倏地往下沉了几分,状似不经意地找话题闲聊。
“你喜欢他?”映雨微微一怔,连忙摇头,怕他会瞧见她心里的情愫。“你想太多了,是因为牧大哥他收留我、照顾我,我想为他做些事情回报他。”害羞的她,不想让人知道她偷偷爱慕瞿牧怀的事,小心地将这份纯挚的感情藏在心里,当成是自己的小秘密。
映雨完全没发现她灼红的耳根,早已泄漏了她的口是心非,而这些全都让汪景曜看在眼里,一抹惆怅的失落感滑过他的心头。汪景曜看著她蹒跚地越过其他客人,在窄小的通道里找著拼图,即使知道她是为了瞿牧怀,那娇弱、执著的模样还是令他好舍不得。
“我帮你把照片拿去柜台问店员,会比你在这里找还快。”汪景曜收拾起失落感,对她提议道。
“谢谢,那请你帮我问问看这是谁的画。”映雨将手中的照片递给他,一跛一跛地跟著汪景曜的步伐,走到柜台前面。
“你好,我想找这幅拼图,请问你们这里有吗?”汪景曜将照片递给店员。店员接过照片,看了一下。“抱歉,我们店里没有这幅拼图。”
“那你们有看过这幅拼图吗?知道这是由谁的作品复制成的吗?”映雨忍不住凑向前询问。
“抱歉,我从来没有看过。”店员将照片还给她。
“谢谢。”得不到任何线索,她一脸落寞地走出拼图店。
汪景曜担心她累,带著她来到附近的一家咖啡厅,点了两杯奶茶和草莓松饼。
“这里的伯爵奶茶加了佛手柑,味道特别香,你试试看。”
“谢谢汪医生。”她勉强挤出一抹笑容,而目光却还是落在桌面的照片上。好奇怪,这幅拼图的画究竟是复制自谁的作品,为什么她查阅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插画家和拼图网站,都找不到一样的画呢?
“还在想拼图的事?”汪景曜试探地问。
她将照片收进背包,轻笑道:“只是有点失望,不过谢谢你陪我逛街,改天换我请你吃意大利面。”
“好啊。”他爽朗地点头,抛开心中不愉快的芥蒂。
她切了一块松饼送进嘴里,漫不经心地嚼著。
汪景曜从外套的口袋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这是你上次托我找的心理医生,魏医生是我在医学院的学长,他曾经发表过一篇关於解离性失忆症的论文,对於这方面颇有研究,如果你决定要去看诊,我可以帮你约诊。”
“谢谢汪医生,我再考虑一下。”她接过名片;小心地放进皮夹里。自从大雷雨那天作了场和男人争执的梦境之後,她常常想起那个男人,可是每次都记不起他的脸。
她翻过书籍,知道“解离性失忆症”的患者在潜意识里将最痛、最苦的记忆强迫性地选择遗忘,如果她唤起的记忆,是既难堪又痛苦的遭遇,她该怎么办?
究竟是现在一片空白的江映雨比较好,还是强硬唤醒过去的记忆比较好呢?而她遗落的记忆里会有瞿牧怀吗?
冬阳带著些许凉意,从四面八方映照进来,空气中悬浮著微尘的颗粒,还飘散著淡淡的消毒水味道,绿地上有几个穿著蓝色衣袍的老先生和老婆婆在做运动。
映雨在美国时,完全不知道瞿牧怀计划要并吞父亲的资产,而江振达伯宝贝女儿担心,也绝口不提。等到她和瞿枚怀回台湾定居後,才发现公司大部分的资产已经都在他的手中,她曾经苦苦哀求他撤手,别毁掉父亲一生的心血,但他执意报复的心态,一再地伤了她的心。她无肋地挣扎在父亲与丈夫的过往仇恨之中,陷入左右为难的窘境里。
而江振达在公司遭到瞿牧怀并吞之後,生了一场大病,接著被医生诊治出罹患阿兹海默症,病情急遽恶化,除了丧失智能外,连日常生活也需要有人帮忙照顾。
她在主治医生的建议之下,将父亲送到这间有专业医护人员设备的疗养院,让父亲得到最好的医疗照顾。
映雨车祸之後,瞿牧怀一肩扛起江振达在疗养院的昂貴医药费用,并且将江家所有的资产全都转到她的名下。而每个星期六早上,瞿牧怀总会开车送她来疗养院探视江振达。
“爸,我是映雨,我来看你了……”映雨坐在江振达的面前,看著他白发苍苍,两眼呆滞地看著桌上的积木,不停地重复著相同的动作。
鼻梁上的墨镜遮去瞿牧怀眼里的懊悔,如果不是他一意孤行,她的人生也不会乱成一团,他隔著镜片静睇著她美丽的侧颜,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娴熟地喂江振达吃粥。
“爸,我喂你喝点粥,嘴巴张开一点……”映雨耐著性子,拿起纸巾拭去他嘴边流淌的口水。江振达一脸木然,丝毫没有反应,一迳地堆放桌上的积木。
“爸,你今天感觉怎么样?有没有按时吃药?”映雨放下碗,清丽的脸上挂著一抹脆弱的微笑,继续跟他说话。
“我车祸受伤的左腿已经痊愈,走路不用再拄拐杖,那你也要听护士小姐的话,乖乖按时吃药……”不管江振达有没有听见,映雨还是像往常一样,向他报告生活的近况。
瞿牧怀脸色紧绷,看著她温懦地承受这一切。如果他不曾走进她的生命里,也许她现在还是绑著马尾,全身充满活力,热情地奔走於纽约大大小小的美术馆,为艺术家策划艺展。他不只辜负了她的爱、也伤害了她的心,甚至於毁了她的人生。他静睇著她,整个人笼罩在深深的歉疚里。
映雨按照医护人员的指示,按摩江振达僵硬的手部肌肉,清澈的大眼睛盈满哀伤,继续自言自语。“爸,等你身体再好一点,我用轮椅推你去外面晒晒太阳好不好?”
因为愧疚,瞿牧怀终於学会宽恕,渐渐放下对江振达的憎恨,只是这份悔悟觉醒得太迟,他伤她伤得太深了,深到他没有勇气再靠近她。
“爸,我现在过得很好,不只牧大哥很照顾我,我也交到了一好朋友,像是骨科的汪医生,还有帮我做复健的实习医生卫达熙,他长得很可爱,也很会说冷笑话……”映雨愈说愈心酸,明明知道江振达什么都听不进去,也不会有任何反应,她还是执意倾诉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好像这样父亲就能参与她的人生,也就不会感觉那么寂寞不安。
瞿牧怀的目光从窗外游移到映雨的身上,专注而忧伤。
聆听她的话语,愈听愈心酸,他好想再爱她一次,却害怕他的爱会再带给她伤害,他只能守护,无法再更近一步。
半晌,医护人员推开门板,走了进来。“江小姐,探访的时间到了,我要带病人去做复健,麻烦你们下星期再过来。”
“好的。”映雨放开江振达的手。“爸,我下星期再来看你。”
步出疗养院後,两人往下坡的小径慢慢走往停车场,忽地,映雨感觉到左脚传来一阵痛楚,脚步踉跄,差点跌倒,所幸瞿牧怀眼明手快,及时扶住她的腰。
“怎么了?”瞿牧怀担忧地盯著她。
“可能是走太久了.我的脚有点痛……”她怯怯地说。
“我背你吧!”瞿牧怀蹲下身,背著纤弱的她走往停车场。
映雨靠在他宽伟的背上,轻柔的嗓音拂过他的耳际。“牧大哥,谢谢你。”她双手圈住他的颈项,感受他的体温,努力忍住想哭的冲动。
“谢什么?”瞿牧怀顿了顿,继续往下走。
“谢谢你一直都陪在我的身边,要是没有你……我不敢想像自己一个人该怎么面对这一切……”贴在他温热的背上,她感到莫名的心安,方才面对父亲的无措情绪得到了抚慰。
“映雨,你永远都不必向我道谢……”他根本没有资格接受她的感谢,他甚至无法想像,要是有一天她恢复记忆,知道事实的真相後,她是否会恨他呢?
映雨将脸贴近他的背,嗅著他身上清爽好闻的古龙水味道,忍不住想放纵情感,就这样一直靠著他。
她在他的身上找到一种熟悉的安全感,让她的心深深地陷落在他体贴的宠溺里“牧大哥,我很高兴车祸後睁开眼睛第一个看见的人是你……”她附在他的耳畔,轻声地说。
那细柔的嗓音里有一种坚定的托付,好想就这样不顾一切地爱著他。
瞿牧怀心绪复杂,不发一语地背著她往停车场走去,隔著衣衫隐约感觉到她悸动的芳心正炽热地怦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