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世子是个斯文俊朗的男子,一双温润眼眸中,满满地只装着纪芳。孟孟想,能被男人这样专心疼爱,纪芳肯定很幸福。
纪芳看着一脸恬然的孟孟,问:“他……我指凤三,他在这里吗?”
孟孟转头望一眼,点点头,“他在。”
顺着孟孟的目光转向,纪芳盯着空无一人的位置说:“我很好奇,可不可以帮我问问他,为什么好端端的他会躺在官道旁?被人袭击吗?”
孟孟认真听着凤天燐的回答,片刻后转述,“那天他在街上与百姓一起观看你们的婚礼队伍,却发现曾经为他和世子爷算过命的一个算命术士。”
“晁准?”纪芳也被他算过命,当时只觉得浪费三十文钱很不值得,可一路遭遇下来,方觉得他是个活神仙。
孟孟回答,“对,他追着晁准往城外奔去,因为晁准曾经给他四句预言——“情爱最是伤人,权势不过镜花水月,不如归去,清风伴明月。”他想问为什么,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子,为什么人生不能得偿所愿?”
她淡定的目光里泄露几分甜蜜,因为凤天燐在这些话之后,又接着说——
“我现在明白了,就是要死过这一遭,我才遇得见孟孟,我再也不害怕情爱伤人,我不在乎权势是否镜花水月。记住,是你亲手送我归去,日后我生命中的每个清风明月,你都要在场。”
孟孟没有转述这些话,只是听在耳里,甜在心底。
那样的眼光,上官檠很熟悉,因为纪芳也常常这样看着自己,所以贺孟莙和凤三……
“然后呢?”纪芳追问。
“他追着晁准跑,可晁准突然大喊一声“你看”,一个转头,大道变成山谷,他根本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就……”
“就变成一缕孤魂?他为什么不肯早点回去?为什么宁可在外面游荡?他知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他担心?”纪芳恨恨地瞪凤天燐一眼,即使那里只有空气。
孟孟心疼地看凤天燐一眼,柔声解释,“别怪他,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却不知道为什么无法进入轮回,这些日子他过得很辛苦。”
话才落,凤天燐立刻对孟孟道:“胡扯,这些日子明明是我最幸福的时候。”
在硬硬的“胡扯”之后,是软软的甜言蜜语,一波波的软话袭击,让她的心情既酸又甜,她何其幸运,可以遇见这样的男人。
纪芳认真听着孟孟的话,上官檠却细心地观察孟孟的操作表情,他发现孟孟右手摆放的姿势很奇怪,是……握着某个人?
如果凤三真的坐在那里,那么她是握着凤三的手?
凤三有洁癖,从不允许女人靠得太近,为什么会握住贺孟莙?因为……
上官檠笑了,淡淡的笑容也在凤天燐嘴角扬起,他与好友之间,有着相同的默契。
一屋子都是人,除了服侍的下人外,还有府里的魏总管、宫里的太监、太医,再加上上官檠和纪芳,不小的房间显得逼仄。
子不语怪力乱神,孟孟总不能对人说自己是来安魂的,只好说自己有一手金针之术,也许可以救回三皇子的性命。
当然,这点是上官檠特别提醒的,皇家最忌这种事情,若真相拆穿,到时孟孟无功,说不定还得担过。
万一哪个心怀不轨的非要说三皇子的魂被她招走,她百口莫辩。
于是上官檠主动开口,“所有人都到外头去等吧,贺姑娘这手医术没有师父同意,不能外传。”
太医们纷纷下去了,魏总管和太监却不肯走。
他们可是身受皇命要好好看顾三皇子的,万一这个小姑娘弄出点什么事来,他们的人头还要不要?
更何况太医说了三天,万一在这紧要时分……他们连想都不敢想。
孟孟说:“行金针之术需要十分专注,你们在这里,万一害我分心……到时即便在金銮殿上血溅三尺,我也会把你们一个个拉出来。”
她是个温柔之人,怎会说出这种话?没错,就是凤天燐在她耳边一句一句教着说的。
旁人不知,上官檠却清楚得很,如果他对鬼魂之说原本还有一点点的不确定,那么现在他百分百肯定凤天燐就在这个房间里,因为那话分明是凤天燐的口气。
上官檠接话道:“贺姑娘尽管施针,这些人,本世子帮你一个个记下。”
话都说成这样了,谁还敢留下?
为了做表率,上官檠与纪芳跟着大家一起离开房间,但是没人敢走远,一个个像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门后,就怕里头传出什么动静,自己却没发现。
等门关起,孟孟再次投入凤天燐的怀抱。
他亲亲她的额、她的唇,他要享受这最后一分温存。
“我清醒后,要第一个看到你。”他不放心。
“好,我发过誓的,一定会做到!”
“你要用尽所有的办法唤回我的记忆。”
“我会。”
“如果我太固执、太愚蠢,你就带我回森林里,指着树上的刻痕、指着那些小石子排成的图案,助我记起。”
他霸道,却也讲道理,有这么多的证据,他肯定会相信。
“我知道,你讲过很多谝,别再唠叨了,快点回去。”
他一面点头,一面叮咛再叮咛,“如果我还是不信,就把我讲的那些话一一翻出来告诉我,我没对任何人说过那些事,只要你说,我就会信。”
“知道知道,你再不快点,门外那些人要冲进来了。”
在孟孟催促下,凤天燐往自己身子上躺去,可这时,一个黑色的、阴冷的影子从窗外飞快窜入,以极快的速度从孟孟身上穿过,她顿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孟孟在里头待的时候比想象中还久,一身冷汗湿透背脊,整个人几乎站不住。
门打开那刻,她踉跄地往前扑倒,上官檠眼捷手快急忙将她接住,间道:“怎么了?不顺利吗?凤三没醒过来?”
孟孟抬眼,所有人发现她眼睛四周发黑,脸色惨白,嘴唇颜色尽失,额头浮起淡青色。
太医七、中暗付,施行金针之术如此耗费心力?长期如此,会否短寿?
孟孟勉强挤出笑容,“三皇子……醒了……”话说完,她往后仰倒,陷入昏迷之中。
这一觉,孟孟足足睡了一天。清醒时,她脸色已恢复正常。
见床边有丫头服侍着,她安起身子问:“三皇子情况还好吗?”
府中的丫鬟月霜应话,“是,三皇子已经清醒,还吃下不少东西,贺姑娘,这样是不是代表主子爷没事了?”
“别担心,再调养一段时日就会没事。”
月霜轻拍胸口,合起双掌感激老天。
这几个月,整座府邸死气沉沉,大家都害怕啊,怕三皇子一死,满府上下全要给三皇子陪葬。听说魏总管连遗书都写好了,家里子侄来过几趟,陆续把他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财物带出府。
见魏总管这样,谁的心情好得起来?
这些日子天天都有人求到魏总管跟前,想回去见家人最后一面。
魏总管允了,让大家轮流回去交代遗言,他们是绑在同一条绳子上的蚱蜢,谁也逃不了。
可是靖王世子和世子妃带贺姑娘来了。
当时大家满怀期待地等人到来,可是一见到贺姑娘,心里鼓起的那一点点希望全熄了。
这样年轻的女子,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医术?就算打娘胎出来就开始习医,也比不过太医院里的老太医啊,多少老太医进府都没法子,她能有什么办法?
只是连年高德劭的老太医都判断三皇子熬不过了,除了把死马当活马医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没想到所有人都把脖子给洗干净,等着宫里赐下七尺白绫时,老天开了眼,贺姑娘把主子爷救回来了,主子爷能活,他们全都能活!
这一天中,不时有人进屋,想偷偷瞧清楚自己的救命恩人长什么模样,贺姑娘熟睡着,可不晓得已经受过多少个磕头。
“一段时日是多久?”
孟孟沉吟道:“我会留一个月,看看状况。”
一个月,是她与凤三的约定,也是……与“他”的约定。
这是场意外,打乱了她的计划,事情无法照她所料进行,她不得不改弦易辙。
本想着安安静静地待在他身边,待满一个月便带着豁达的笑容转身,可是……还能吗?她不知道。
“贺姑娘,宫人回去禀报皇上了,魏总管说等下了朝,皇上会往咱们府里来。既然姑娘已经清醒,不如我给姑娘张罗热水,洗洗澡、换上衣服,说不定皇上会想见见姑娘。”月霜道。
孟孟点点头,下床洗澡更衣。
月霜准备了一套月白色长衫,料子很好,穿在身上软得像云似的。
孟孟从首饰匣里挑出一支翠玉簪,没有戴耳环,但耳垂那两点鲜红,艳丽了她的姿容。
看着镜中的自己,孟孟失笑,再见她,他会不会又嫌弃她长得丑?
来到凤天燐的房间,往他床边走,每个步伐孟孟都走得异常沉重。
清醒后的他与过去很不同,眉眼间没有轻佻邪气,只有她不熟悉的冷酷。
对于不认识的人,他都是这样的态度?
他的五官依旧妖娆得不似男子,那双丹凤仍然媚惑人心,但清冷淡漠的目光让人难受。她不晓得该用什么态度对待凤天燐。
回望孟孟,凤天燐蹙起浓眉,不理解她眼底浓烈的哀愁从何而来,是医者的仁慈?因为他……活不久?
“是你把我救醒的?”贺孟莙,他在心底把这个名字念了两次,有着说不出的熟悉。
她是个淡定女子,她的笑容恬然可亲,她会不自觉地散发出温柔的力量,她长得不美丽,他却无法别开眼睛。
凤天燐的眉头更紧,心里渗入了些……他不明白的东西,这种渗透让他感觉很槽,他习惯掌握状况,痛恨“不明白”,于是脸色更冷几分。
孟孟的感觉敏锐,他不过是嘴角往下撇,她便接收了他的厌恶。
敛起笑意,她提醒自己,他已经不是她的凤三。
正起神色,她回答,“是的,是我把爷救醒的。”
“女大夫?”他的声音没有高低起伏,但听得出些微鄙夷。
他陌生的目光中毫不隐藏轻蔑,她没有反驳顶嘴,只是垮了肩,深感挫折。
把过脉,她将他的手放回棉被上,静静回望他,不确定接下来该怎么做。
真要依照他安排的,把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事一件件全告诉他?真要带他去看看森林里树干上的刻字?真要转述他讲过的童年秘事?
不,她不敢轻易尝试。
回想方才进房门前,许多人都过来同她说上两句,她接收到不少善意。
月霜提醒,“主子爷脾气不好,他说什么,姑娘听着、应着,千万别反驳。”
魏总管见她面上不安,低声安慰,“姑娘别担心,主子爷嘴巴不好,心却是再好不过,主子爷很感激姑娘的救命之恩。”
侍卫李新在她经过时,低声道:“与主子爷相处,姑娘尽管放大胆量,顺着毛摸就会没事。”
只是……顺着他的毛摸?她不晓得他的毛往哪个方向长。
放弃开门见山速敁速决,她决定急事缓办。
“三皇子身上可还有哪里不适?”既然她是“大夫”,便做好大夫该做的。
“我什么时候可以下床?”
“三皇子身体仍虚,我会开些调理的药物,喝上几天药就会慢慢恢复。”孟孟拉开被子,卷起他的裤管,露出两条腿,因卧床太久,双脚气血不通,有些萎缩。
凤天燐皱眉,身子虚?活了这么久第一次有人这样对他说。
轻哼一声,他没打算把她的话听进去。
孟孟从怀里拿出金针,取出一根在火上炙烤过,才要下针,突地,他抓住她的手腕,问道:“你用什么法子治好我的?”
他不相信一个年纪轻轻的丫头会比太医院那些老家伙还厉害,可事实证明,自己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确实是她。
孟孟皱眉,她不想说谎,只好沉默。
忽然间,背脊一凉,孟孟眉睫微抬,那个恶鬼又出现了……
恶鬼的视线落在凤天燐身上,眼底依旧阴戾,嘴角噙着邪恶的笑意。
孟孟颤抖着,从小到大她见过的鬼没有上千也有数百,她被鬼吓过无数回,早已修练成功,不会轻易害怕,只是这个恶鬼身上带着强烈的怨念,让她不由自主地毛骨悚然。
见她面容瞬间惨白,毫无道理的发抖着,凤天鳞只觉得奇怪,自己有那么吓人?
他发现孟孟并非看着自己,顺着她的目光朝屋梁上望去,那里有……
凤天燐眯起眼睛,是他看错了吗?
不对,他揉两下眼睛,再细看一遍,屏气凝神,运起内力,把注意力放在那个地方。
他没看错,那里确实有一团黑色气体,不是肮脏,而是让人心生不快的……阴郁?
发现凤天燐的视线对着自己,那恶鬼笑了,目光渐渐变得恐怖狰狞。
他张扬的怒气令孟孟起鸡皮疙瘩,寒气一阵阵往她骨头里钻。
那恶鬼嘴角往两侧拉开,越笑越让人头皮发麻,孟孟害怕,却下意识挡在凤天燐身前。她带着警戒目光,紧盯着对方。
直到如今,她还是想保护凤天燐?实在太伤人心!如里她不是这样,他岂会恨极、怨极,岂会失去理智伤了她?又岂会引发后来的悲剧?
这一切一切全是凤天燐的错!
恶鬼猛然从屋顶往下窜,一寸寸靠近,脸色由惨白变成铁青,再转成紫色、黑色。
随着每次的颜色改变,屋里的温度下降几分,到最后,孟孟甚至能够听到阴风阵阵咆哮,听到魅魅魍魉的尖笑。
她抖得更厉害了,却不允许自己离开,伸开双臂挡在凤天燐身前。
突地,恶鬼的颈间被划出一道伤口,伤口处不断渗出鲜血,血越流越多、越流越多,转眼间,血染红他全身,染红了地板,染上她的鞋尖,血腥味不断冲进她的鼻息,令人作呕。
恶鬼飘到孟孟身前时,一个狩笑,头歪倒,伤口越裂越大,倏地,头颅掉下,咕噜噜地在地上翻滚着、叫嚣着,尖锐的笑声令人心惊胆颤。
凑厉骇人的场面让孟孟再也无法淡定,她捂起眼睛,紧紧咬住嘴唇,打死不肯尖叫。
虽没了头,恶鬼的手却仍准确无误地抓住孟孟颈子。
顿时间像是有千针万针刺进她的身子里似的,痛得她脸色铁青。
凤天燐看不见断头的鬼魂,他只看见那团黑色的阴气猛然向自己射来,孟孟那一挡,挡住对方,却挡不住它传来的寒气。
就在孟孟汗水湿透衣襟,寒意阵阵上窜时,他松手了,地上的头颅重新回到身上,闷闷丢下一句话,“怎么不叫呢?无趣!”他飞身回到屋梁上。
阳气大伤,孟孟虚弱转身,目光与凤天燐相接。
她的脸色苍白,四肢无力,随时都会倒下似的,但凤天燐没有怜香惜玉,也没有半分同情,只声音冷冽地问:“那是什么东西?”
他看得见?孟孟错愕,不应该啊,他已经不是魂魄……张口结舌,她无法回应。
“说。”
孟孟用力咬唇,在上头留下一排齿印,别过脸回答,“没有任何东西。”
“没有东西你会吓得脸色苍白?没有东西你会掩面不敢看?没有东西你会变成这副鬼样子?”
他每句话都戳中靶心,可她怎么能说?
见她无法回答,恶鬼的笑声更加张扬,刺耳的声音传入耳膜,她的耳朵痛得厉害。
“赌约、赌约、赌约……”他不断重复这两个字,提醒她快点与凤天燐立下赌约。
只是她要怎么提?
正在僵持间,魏总管带着月霜进屋,发现凤天燐精神奕奕,而孟孟又像昨天一样,虚弱得让人心疼。
又给主子爷施针了吗?唉,这个金针之术得先伤己才能救人?想到这里,他对孟孟的感激之情更深了。
“姑娘要不要回房先歇歇?等皇上到了再让人去请姑娘,行不?”
孟孟感激魏总管解围,迅速点头,不等凤天燐反应,急忙扶着月霜的手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