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骗你作哈,傻祝儿。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个日本国使者什么时候可以离开皇城吗?我今天从文馆回来时,亲耳听见内朝那些官员说的呢。”吕颂宝一边吞着饭菜一边说话,差点没噎到,咳了咳,赶紧先将嘴里食物咽下。
“是这样子……”吕祝晶搁下碗筷,满脸欣喜地道:“太好了、太好了!”
当下他开心得连饭都吃不下,倏地站起来,想冲到门口看看有没有人来拜访。但一想到夜禁后各坊门早已关闭,而此时此刻,恭彦或许正在宫里接受帝王的召见呢。
唉,傻气什么。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入座,拿起饭碗准备扒饭,这才留意到两双直勾勾盯着他瞧的眼睛。被瞧得颇不自在,吕祝晶假意地咳了两声。“咳,做什么这样看我?”小春满嘴食物,没办法在第一时间回话。
倒是吕颂宝若有所思地看着祝晶,问道:“祝儿,你多大年纪了?”
吕祝晶怔了半晌。“啊,我几岁你不知道?你犯胡涂了呀,爹。”
吕颂宝看着祝晶酣红的脸颊和晶亮的眼眸,略略皱起一对长眉。“当然不是。我是以为你……”欲言又止的,颇不像平时的九品郎吕校书。
吕祝晶当然察觉到父亲的不对劲,他眯起眼。“你想说什么啊?爹。”
吕颂宝嘴唇动了半晌,却没发出声音,支吾半晌,最终还是闭起了嘴。
吕祝晶模糊辨识出几个嘴形,状似“……不中留”一类的。他蹙起眉,表情与吕颂宝如出一辙。“你在想什么啊?爹。”
小春呆傻地看着主子爷与小公子各怀心事、各自否认的微妙表情,不禁跟着困惑起来。“你们在说什么啊?小春怎么都听不懂?”呜,不要排挤她嘛。
“没事没事。”吕颂宝抿了抿嘴,往盘中夹肉夹菜给小春。“来,多吃一点啊,丫头。”吕颂宝有意粉饰太平的语调,让吕祝晶有点气恼地撇嘴道:“本来就没事。”爹在想什么啊,真搞不懂。尽管如此,可为什么爹那种对某事有意逃避的态度,会让他觉得有点火大?
吕祝晶坐在板凳上,看着雇用邻居大婶帮忙烹煮的晚餐,又看了看表情颇为奇怪的爹,觉得真是太莫名其妙了。
再接着他想到,会不会是因为突然想起了娘,所以爹才那样怪里怪气的?
娘过世五年多了,虽然爹一直都表现得很坚强,但他其实是清楚的;诚如他自己会时常想起娘一样,爹也会在以为没人瞧见的时候,偷偷地哭泣啊。尤其爹以前又常说,他长得很像娘……
是为了这缘故吗?吕祝晶看着一味装傻的爹与本就很傻的小春,眼神不自觉柔软起来。算了,还是别问了。
他低头扒饭,一起装傻。
因此他没瞧见吕校书偶尔投来的目光,是那么地五味杂陈。
吕校书心想:祝儿这孩子…是不是不知不觉地长大了?
鼓声三千响,城门启,坊门开。天色刚亮,吕家大门便已开启。吕颂宝在朝中并未担任要职,不须每日早起参加早朝。
但是弘文馆校书工作繁琐杂芜,除了点校图书之外,遇有国家礼制上的疑难时,还得不时提供天子及官员们咨询。
家中没有饲养私马,若想赶上时间进城,就必须搭乘同僚的马车一起入皇城工作,因此他每天早上都很早便出门。
只是没想到,他才打开大门,就见到一名俊朗英挺的少年对他弯腰行礼问早。
“吕大人,您早,我是日本国的留学生井上恭彦,来拜访祝晶。”
吕家虽然清贫,但好歹仍是官宅,大门的装饰与门柱的形制仍与一般民宅的乌漆窄门略有不同。
井上恭彦虽然才入城没多久,但凭着敏锐的观察,得知了吕家的官家背景。为此,他有一点讶异,因为吕祝晶从来没提过他官家子弟的身分。
不用多作介绍,吕颂宝也早猜出少年是何许人。
打从半年前祝儿刚跟着他舅舅回长安后,他就不断从那孩子口中听见有关这少年的种种事迹。只是,他万万没料到,出现在眼前的,会是这样一个眉目清朗、眼神淡定的少年。
考虑着要以什么方式来对待这名少年,好半晌,他拉开大门道:“总算是见到你了,井上恭彦。我家祝儿常提起你。”少年闻言,笑了。那微笑,不晓得为何,竟使吕颂宝稍稍放心了些。
“让你见祝儿之前,我可以先问你一个问题吗?”
“可以的,吕大人。”恭彦回应道。
“你是个留学生,总有一天,你会返回你本国的吧。”
这不是个问句,因此恭彦有耐性地等待吕颂宝继续问。
“如果那时候,祝儿因为你的离开而伤心的话,你会怎么做?”
吕颂宝很清楚自己的孩子有着怎样的古道热肠,也因此,他必须先问清楚。
恭彦没有想到吕颂宝会这么问。尽管总有一天他会回国,但那是好久以后的事,短时间内是不会发生的,他才刚来到长安啊。
然而眼前这位长者问得那样严肃、认真,让他也不得不仔细思索这个问题。
沉吟好半晌,井上恭彦才缓缓回答:“我想,这个问题的前提是,在多年后,祝晶与我已成为生死莫逆的知交吧……考虑到我跟祝晶一见投缘,那确实不是不可能的事。然而…”
在吕颂宝静待的目光下,他谨慎地道:“然而,我能够因为未来一定会面临的离别,而果决地切断这份联系吗?我应该为了将来分别时的痛苦,而拒绝一份在我有生之年所可能拥有的、最为珍贵的友情吗?如果我真的那样做了,我想,不仅祝晶不会原谅我,甚至连我都无法原谅自己。”
为此,他歉疚地向吕校书诚心拱手道:“恭彦在此,为我将来可能会带来的不便深感抱歉;但我不能主动放弃跟祝晶的这段交情,我们已经是朋友。”
他的答复使见过太多人生风浪的吕校书也为之诧异。
如此坚定啊……
短暂沉默之后,吕校书总算露出微笑。他笑的时候,是先从眼角拉开一个弯曲的弧度,接着整张脸透出笑意。有点像祝晶。
“
祝儿有一双好眼睛,不是吗?”他说着,忍不住又笑着喃喃起来。
“嗳,我不是早知道的吗?哈,真像个傻瓜似的……”这些话都停在喉咙深处,门前的少年并未听得真切。
拍了拍自个儿后脑勺,吕校书和蔼地看着井上恭彦,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祝儿等你很久了呢。看到你来了,一定很高兴。”眼尖地看到恭彦握在手中的短笛,颇为眼熟,不觉出声:“咦!那笛子……”恭彦怔了一下。“笛子吗?是祝晶寄放在我这里的。”沉吟半晌,吕校书道:“很高兴你妥善地收藏着。那笛子对祝晶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呢。”
“我想也是。所以想赶紧拿来还给他。”
“他有告诉你那是谁留给他的吗?”吕校书好奇地问。
恭彦摇头,想等吕校书告诉他。
但吕校书只是拍了自己额头一下,笑道:“嗳,时候不早了,我得出门了。”
同僚的马车可能在坊门前等得不耐烦了呢,得赶紧去搭车才行,晚了就得走路了。
“爹,你怎么还没出门?在跟谁说话呀……”睡眼惺忪的吕祝晶小手揉着眼,受困地从内室走了出来,纳闷爹怎么还在家里。
打了个大大呵欠的同时所挤出的两滴泪水,让他眼神恢复了清明。睁眼往家门口一看,嘴巴顿时合不拢了。“啊……”
吕校书回头和吕祝晶打了个招呼。“祝儿,爹出门喽,邻家大婶煮了粥在炉子上,饿了自己添来吃呀…”吕祝晶已经听不见父亲出门前说了什么,他披散着一头及肩的乌发站在自家门口,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将目光锁在家门前的他身上。
他来了。先前觉得一直盼不到的……突然间,他人就站在眼前,活生生的;而他却脑袋空白,瞬间便将之前预先拟好的想讲的话,全忘了。
井上恭彦看着吕祝晶脸上闪现过的种种表情变化,私下解读那些表情的意义,而后他忍不住微笑起来。
如果他没有会错意的话,祝晶应该是在说:我是在作梦吧?如果这是梦的话,那大概是因为我想这个人想到疯了。所以,我要不要回头再睡它一觉?
在吕祝晶决定回头再去睡一觉,好确定自己不是作梦之前,井上恭彦咧嘴笑说:“祝晶,带我去看花吧。”
不是梦!吕祝晶扑上前环抱住少年的腰,笑意浓浓的眼角挤出了快乐的眼泪。“是有点晚了,可总算、总算还不太迟。”
这一年,他十岁,他十五,还不太明白,何以才相识不久的一段友情,怎会滋长得如此迅速?
尔后祝晶回想起这段的日子,怀疑是因为在他们第一次分别之后,他便等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必定是等待,让他的感情沉淀到心底深处,这段友情才会变得如此深刻。不然,没有更好的解释了。
“就是你吗?”一个稚嫩的嗓音在吕祝晶身后响起。
恭彦个头高,越过祝晶的肩膀望去,见到一名蓄着一片短短刘海的小姑娘好奇地躲在大门后头,偷瞧着他们。
“小春?”祝晶回过头去,环抱住恭彦的双手自然地松开,脸上的表情一瞬间有点像是……羞涩?
井上恭彦没注意到吕祝晶表情的变化,他笑问:“这是谁?”好个可爱的小姑娘,有双天真无邪的眼睛呢。
小春依然站在门后,像是在等祝晶向恭彦介绍她,她才能大方走出来,全然没想到自己该为自己偷窥的行为感到抱歉。
祝晶看了小春好半晌,突然间不知道该怎么向恭彦介绍小春的身分。
爹决定要收留小春的时候,他不在家;等他回到长安,发现家中多了一个人吃饭时,小春已经开始喊他“小公子”,把他当成主子了。
这些称谓上的琐事,他们没仔细理会过。邻居见到小春时,也不曾将这丫头当成仆人。那么,在这个家中,小春该是什么人才好?“先去后头洗把脸,小春。”祝晶领着恭彦走进屋里,拍了拍小女孩的脸道。可小春全副心思都放在祝晶身边的“那个人”身上,带着好奇与欣羡的眼神胶着地无法移开。
她好想知道,为什么“这个人”可以被小公子这么深刻地惦记着?
是因为他很好看吗?或许吧。他很聪明吗?或许吧。还是因为有其它缘故?真想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被小公子那样地放在心底啊。
见小春还不动作,只是一味傻气地瞪着恭彦瞧,祝晶感到有些好笑地说:“妳究竟在看什么啊?丫头。”
这问题的答案,恭彦也想知道。因为小姑娘看他的眼神,非常直接,像是想挖掘出什么大秘密似的。
可小春只是瞪着恭彦,头也没回地说:“小……公子,你不也还没洗脸?”
祝晶这才想起自己确实还没盥洗。脸一红,连忙拎着小春往后院走去,准备打水洗脸。走了两步,又回头说:“恭彦,你别走,跟我们一道用早膳吧。”他猜想井上恭彦一大早就出现在他家门口,必定还没吃过早饭。
见恭彦点头了,祝晶才放心地将小丫头带往后院;待要跟上,突然想起还没回答刚刚恭彦的话,脚步连忙停住。“啊,对了,小春她是……嗯,我妹妹。”妹妹?恭彦不认为是。去年在海舶上时,祝晶曾说过他是家中独子,还羡慕他有兄弟呢。
恭彦是井上家的次子,有四个兄弟。家族中的其它堂、表兄弟约略数来,也有十来个。因此,他的成长岁月并不孤单。
小春不是祝晶的亲妹妹。可是当他看见小春因祝晶的话而眼神发亮时,他露出微笑,走到小春面前,矮下身,和善地说:“很高兴认识妳,小春。我是上恭彦,祝晶的朋友。”
躲在祝晶身后的小春只探出一张小脸,她讷讷地看着井上恭彦那张诚恳的笑脸。好半晌,她垂下肩膀,低下头。
又过了半晌,当她重新抬起头时,已经强迫自己接受眼前这个人比她更早遇见她的小公子的事实。
“好吧…”小丫头不太情愿地道。
恭彦应该要不懂的,然而他发觉他竟然有一点明白小春的意思。
反倒是祝晶露出纳闷的表情。“呃,你们俩……”在交换什么秘密啊?然而恭彦和小春似乎不打算回答这问题,在向彼此郑重地点了点头之后,他们一起转过脸来,对祝晶绽开一抹无辜的微笑。
当下,吕祝晶唯一的念头是:这天地是不是要颠倒了?怎么突然间,他不再是掌握局面的那个人?
在那之后,井上恭彦不曾向吕祝晶解释过当时那微笑的含意。
他将贴身收着的短笛还给祝晶时,见祝晶极为珍爱地抚过笛身,而后贴身收起。想起吕校书的话,他问:“这笛子对你来说,很重要吧?”
祝晶开朗的眼中一瞬间闪过一抹晦暗,随即咧开嘴道:“嗯,很重要。对了,恭彦,你会吹笛吗?”不待回答又喃喃说:“可惜我不会呢…听说这笛子的音质很清透,如果我会吹的话,就能听见很好听的笛声了吧……”
恭彦不会吹笛,可是他看着祝晶有些忧愁的表情,突然希望他会。
“你有听过这笛子发出来的声音吗?”
祝晶依旧低垂着眼。“我应该听过的…可是…我忘记了…爹说娘以前都会吹笛安抚我入睡,可是我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呢……嘿……”嘴角扭曲地笑了笑,有点刻意地咧开嘴,拍了拍后脑勺道:“瞧,我记性真不好啊。”原来是祝晶娘亲的遗物。恭彦猛然理解。那是他第一次看见祝晶露出这么不快乐的表情。
原本想安慰他的,但祝晶抹抹脸,硬是挤出一朵笑容,像是想把悲伤的事情忘记,那使他心里那些粗糙的安慰哽在喉间,说不出口。
看着祝晶是如此努力地想要快乐,他心里隐隐浮现一种想法,好希望他真能够一辈子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
除了灿烂的笑容以外,祝晶脸上不适合挂上其它的表情呢。
于是,恭彦配合着他,只说:“笛子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