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知闻先生头一次坐牛车,速度很慢,颇为颠簸,幸而一路上和珩老弟高谈阔论,也不觉得太难受。
车上坐着知闻先生、季珩、瑢瑢以及一个大箩筐,田风推着轮椅在一旁走着,田雨坐在驾驶牛车的里正身边。
听着两人对话,瑢瑢头一点一点的打起瞌睡,见状,季珩伸手将她的头揽到自己肩上。
昨天他在门外叨念半天,她才把数过一次又一次的瓷瓶收妥。
忙过大半个月,她的眼睛底下有了青黑,临睡前又把双面繍给检查两遍后才肯罢手。
他没睡,从头到尾陪着,临睡前让田露给她送一碗牛乳,盯着她喝下去,才让她上了那张小床。
她很累,但累得很兴奋,蜡烛熄灭后,还叨叨说个不停。
“明儿个如果一切顺利,日后生活都不需要担心啦,我在想啊,如果胭脂卖得好,得雇两个人回来帮忙……”她的计划很完美,不知道已经在脑袋里面绕过几百回,但季珩一句话像冰水似的兜头浇下。
他说:“如果不顺利的话呢?那些胭脂可以涂到你入土。”
看看、看看,他的嘴巴多不讨喜,但她没有生气,好脾气地咯咯笑着,也不说为什么。
他忍不住问:“高兴啥?”
“高兴有银子,有银子就觉得日子有了盼头。”这是娘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以前你家里很穷?”他问。
“我也过过锦衣玉食的日子。”
“所以很高兴、很有盼头?”
她皱起鼻子摇摇头,说:“我宁可日子踏踏实实的过,靠自己的双手挣回每一分钱,虽苦,但苦得有目标有意义。”
“意思是锦衣玉食于你……没有意义。”既然如此又非要挣大钱?矛盾!
她轻哼一声,不再说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低声道:“于我,那里是地狱。”说完这句她不开口了,拉拢棉被,把头整个埋进去,也不怕喘不过气。
经过许久,她的呼吸沉了,他下床,支着墙壁,缓步到她床边。
夜里季珩不再燃蠘烛入睡,好像是……有了她、有了安心,那一夜的恶梦不再困扰他。
轻轻拉下她的棉被,藉着皎洁月光看见她眉心紧皱,他缓缓叹息,用手指抹开她的眉,“你心里到底藏着多少心事才会这么矛盾,又这么……诱惑人?”
轻叹,好半晌他才为她拉拢棉被,转身回床。
这幕竟落在坐在屋顶上的知闻先生眼底,他轻轻一笑,明白瑢瑢于他,不仅仅是个丫头而已。
牛车压到石头,一阵晃动,瑢瑢的头掉下季珩的肩头,厉害的是,这样她还能睡,可见得这阵子她有多累。
可是再累她没歇过他的三餐,没有少服侍他的曰常生活,也没有让时刻在脸上展现的笑容消失过。
轻喟,季珩将她揽进怀里,抱着她,与她体温相依。
知闻先生见状,刻意道:“这丫头有个好主子。”
他是个好主子吗?过去或许是的,直到被最亲近、被贴身的人出卖,他再也不信任他人,他对谁都不好、对谁都糟,包括……他看一眼怀里的瑢瑢。
然后,他突然笑了。
他当然不是好主子,因为不打算了,不打算拿她当丫头。
他把身边的包袱推到知闻先生身边道:“瑢瑢知道先生喜欢肉干,给先生备上一些。”
“是个细心丫头,来而不往非礼也,她喜欢什么?”
她喜欢……季珩笑开,他没有回答反问:“听说若有人想挑战手执玉牌之人,必先备下百两银子作为束脩?”
“是,前半个月你没进棋高八斗,有不少人捧着银子想来试试你的深浅。”
他是今年唯一解开棋局、夺得玉牌之人,当然他最轰动的事蹟除了夺得玉牌之外,还有从名满京城的符(富)公子手里夺得六十六面银牌。
比起玉牌,富公子的落败,成仇富的平头百姓嘴里最好的谈资。
季珩今天又戴上面具,听说京城有不少女子对他面具底下的容貌颇感兴趣,还有人绘声绘影说他面如冠玉、风流倜傥、俊美无双。
“先生能为我安排几个人对弈吗?”他低下头将她颊边碎发拢到耳后,露出清丽娇艳的脸庞。
“为什么?”
“因为这丫头旁的不喜欢,就喜欢金银阿堵物。”
“听起来是俗人?”知闻先生噗嗤一笑。
“确实是个俗人。”季珩同意他的看法。
偏偏一个再雅不过的男人就喜欢上这么一个俗人?人生啊、缘分呐,多么难解。
再次进到桥容坊,瑢瑢说不出心中滋味。
前世娘与文夫人是熟识的,刚开始只是老板与顾客的关系,后来在从青云寺返家途中,遇见马车坏掉的文夫人,她们顺道送文夫人一程,在车上,娘与文夫人相谈甚欢,从此结为好友。
父亲尚未得罪宣武侯之前,她和娘曾经做出同样的三款产品,与文老闻拟下契约,他们决定把东西卖给娇容坊,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转眼间项家就垮了。
深吸气,她背起箩筐,田风跟着她,一前一后进入娇容坊。
她有一张教人为之惊艳的脸庞,因此甫进到铺子里就引来许多目光。
小伙计赶紧上前打招呼,“小姑娘想要买些什么?需要我介绍吗?”
瑢瑢看一眼铺子里的几位姑娘们,刻意扬声道:“我今儿个是来卖胭脂的。”
闻言,有人轻笑,“姑娘儍了吧,这里是买胭脂的地方,不是卖胭脂的地方。”
瑢瑢睁大双眼道:“我家里有几张不外传的祖上秘方,姊妹们长期用自己做的胭脂,皮肤都水嫩润滑得很,就是六十岁的老奶奶脸上也不见多少皱纹,我想老板或许会对我家的胭脂感兴趣。”
听她这么一说,几个姑娘靠上前,细细看着她的皮肤,虽然一身村姑打扮,白日里定是要下田做事的,可这样的姑娘竟有一身吹弹可破的肌肤,确实匪夷所思。
“我能摸摸你的脸吗?”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冲着她笑问。
“可以啊。”瑢瑢把脸偏向她。
小姑娘轻触她的脸颊,惊呼一声,“真的很嫩呢,和我家的胖小弟有得比。”
“真的吗?我也要摸摸。”说着几只手同时凑上来。
有那一、两个心里埋嫉妒的,刻意用力掐了下,瑢瑢吃痛,脸上却依然笑眯眯的。
“天,才轻轻摸两下脸就红了,这是有多嫩啊。”第一个摸她的小姑娘惊呼。
她这一喊,让暗暗掐她的姑娘们低头羞愧了。
“是不是我们抹你的东西,皮肤也能这样好?”
“可以试试啊。”她从箩筐里面拿出胭脂膏、芙蓉散和玉女霜,一一介绍,“这是芙蓉散,洁面后取两小匙和水,敷在脸上一刻钟,清洗后,就能立即感受到皮肤变得比平常洁净柔嫩,不需要太多脂粉,只要抹一点玉女霜,点上胭脂膏,就很美了。”
“真的假的?”
“经常上妆的姑娘,若是细心点,会发现脸颊两处常常会出现斑点,那是因为多数的脂粉里面加入铅粉,会暂时让姑娘的肌肤看起来柔亮美丽,但长期使用之后铅粉渗入皮肤,反倒会出现除不掉的斑点,我们的玉女霜不但没有铅粉,还加入能让肌肤美白的珍珠粉。”
她的说法鼓吹了大家的兴趣,只是……新东西,真能比往常用的更好?
见大家尚有些疑虑,瑢瑢向伙计要来一盆清水,伙计到后头拿来了,随着他出来的还有文老板和文夫人。
看见昔日旧人,瑢瑢心情有点激动,只是强撑着不教自己表现出来。
她朝两人点点头后,问:“有人想要现场试试的吗?”
文夫人见无人愿意尝试,道:“我来吧。”
文夫人果然还是像过去那般豪爽,这东西还不是他们家的呢,若是买卖不成,说不定两人会成为生意上的对手,她竟连多余心思都没有,就愿意当场示范。
心微暖,那依旧是她认识的文夫人。“是,夫人,这边请。”
瑢瑢找了张椅子让她坐下来,先为她净过脸后,再将芙蓉散舀出两匙加上清水,她一面做一面解释——
“如果夫人喜欢的话,加上蜂蜜或蛋清也是可以的,唯要注意的是,当面膜敷上时就不
要说话、笑或做表情,还有敷的时候避开眼角处……”
她一面解说一面操作,一刻钟过去,她请伙计取来温水,将温热的帕子敷在文夫人脸上,再轻轻将面膜擦净。
有姑娘迫不及待动手摸,“真的,好滑呢。”
“看起来比刚才还要白嫩。”小姑娘叽叽喳喳讨论不停,脸上满是兴奋。
瑢瑢笑着为文夫人涂上玉女霜,再在她的唇间点上胭脂膏,看起来不像画过妆,但整个人神清气爽、脸色红润,硬是比方才的妆容看起来年轻几岁。
“姑娘,你这东西怎么卖?”终于有姑娘忍不住问。
“这不是我要卖的,是老板要卖的,价钱得听老板怎么开。”瑢瑢笑着把目光一转,落在文老板身上。
文老板一时没反应过来,看见小姑娘,他满脑子想的是项家夫人和她的女儿,当年若不是项家出了意外,项举人和夫人死于非命,女儿不知伦落何方,这几样东西早就在娇容坊开卖了。
只是这丫头怎会有这些配方?当年项夫人明明说是家传,莫非这小姑娘与项家有关系?
“老板,你这东西要怎么卖啊?”小姑娘的声音扬起,把文老板的魂给拉回来。
文夫人接话,“胭脂膏五两银子一盒,玉女霜和芙蓉散要六两银子一盒。”
当初项夫人留下来的几盒她试用一个月,效果好得很,今天再用,感觉一模一样,这肯定是当年那些东西。
文夫人激动不已,不自觉地紧紧拉住瑢瑢不放。
“这么贵?娇容坊还没卖过这么贵的东西呢。”
“是啊,咱们娇容坊还没有卖过这么好又这么贵的东西,往后姑娘们要是有朋友喜欢,
就介绍大家过来,今天是第一天卖,恰恰碰到姑娘们在,如果有人想要,可以打个折扣,每一种都便宜五百钱。”
听文夫人这么说,有人犹豫、有人欢喜,也有人立刻拿出银子来买。
就这样,契约还没写呢,东西已经卖掉一些。
等把客人都送走了,文老板吩咐伙计看好店,把东西放上架子,就与文夫人把瑢瑢拉到后头屋子。
尚未坐定,文夫人立刻问:“你认识项家人对不对?还是认识项大姑娘?听说她嫁进靖国公府,是真是假?她在里头过得好吗?项家叔婶说她高嫁,可一个孤女与国公府……我怎么都不相信,就怕是被卖进府里为妾为婢,我们递拜帖想上门求见,却每次都被打回票。”
闻言,瑢瑢满腹感激,还以为祸事起,自己就被这个世界给遗弃,原来还有人在乎她。
“瑾瑢姊死了,死前把这门手艺教给我,她让我有机会就做出来,送到娇容坊,她说文老板、文夫人都是实诚的大好人。”
“瑾瑢死了?怎么会……她怎么死的?”文夫人一把抓住她的手,眼底泛出泪光。
她没说实话,只低眉道:“是病死的。”
“病死?难道偌大的国公府还请不起大夫给她治病?”
她不愿他们招惹季家,低声说:“瑾瑢姊并没有嫁进国公府。”
“果然,我就说那对叔婶说谎,他们肯定把瑾瑢给卖了。”文老板说。
“你和瑾瑢是什么关系?”文夫人忙问。
“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在破庙里与瑾瑢姊相遇,那时她已经病得很重,我照顾她最后一段日子,她把方子给了我、也把她的名字给了我,让我帮她继续活下去。”
文夫人闻言垂眉无声哭泣,她不懂,这么好的人家怎么会遭遇横祸?
瑢瑢揽住文夫人肩膀,轻轻拍着,低声道:“别伤心,他们在天上会过得很好的。”
爹、娘、弟弟一定会过得很好,她必须这样相信。
“没错,这么好的人一定会被神仙接引到西方极乐世界。”
瑢瑢吸吸鼻子道:“文夫人,我们来谈谈契约吧。”
“不瞒你说,当年我曾经和项夫人定过契约,不管卖价多少,每一盒我都给二两银子,当时我定的卖价是四两银子,但试用过后我觉得太便宜了,才决定用方才那个价钱,所以现在胭脂膏每盒我给你二两半,其他两种三两,你觉得好不好?”
果真是实诚人,文夫人大可以不必跟她说这些的。
“文夫人大方,我便也不吝啬,实话说,我手上还有不少方子,每隔两个月,我会做出
新的胭脂、护肤品,不管我做什么,都会送到娇容坊,若文老板有意思的话,可以试着往上头卖,若得机缘,或许有机会成为皇商。”
过去为了做这门生意,她和娘踏遍京城每一家胭脂铺子,她对自己的东西信心满满。
瑢瑢说得文老板夫妇心肝儿发颤,皇商……那是一辈子想都不敢想的事啊,不过在这一行多年,他们何尝不知这是多好的东西。
立下契约,文老板和文夫人送瑢瑢出来时,发现铺子里又进来几位姑娘,有人对着刚摆上去的脂粉价位惊讶不已,过去娇容坊卖的都是平价商品,顾客群多是小商户里的妇女或高门大户里的丫头,这五、六两的东西往上一摆,大家眼睛都直了。
小伙计正在大力鼓吹,见老板、老板娘和瑢瑢出来,众人的目光全转过来。
而当中一个穿着月湖色衫子、青色比甲的姑娘乍一见到瑢瑢,眼珠子急遽收缩,灼灼目光盯着她,不敢置信。
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还活着?明明探过她的鼻息,确定人已经死去,为什么……
是孪生子吗?她试图安慰自己,却悄悄挪动脚步,走到瑢瑢身侧,直到看见她耳垂上和耳垂后头一大一小的朱砂痣……
真的是她?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她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