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不想问的,但最终还是问出口。
“不怕我吗?”今天他没有戴人皮面具,脸上的毒疤狰狞。
阿乔看着他,甜甜一笑,说:“以前,害怕的呀。”
“现在呢?”
“瑢瑢姊姊说,天底下有很多可怜人,没有人希望自己缺手断脚,意外虽然造成了人的不幸,但坏人会扩大别人的不幸,而善良的人会把别人的不幸抹平,我想要当善良的人。”
阿乔口齿伶俐地说着。
她是这样对村人讲的?季珩莞尔,她身上彷佛有种魔力,能让所有人都乐于亲近。
“不幸哪有那么容易抹平。”他不禁失笑。
小女孩望着他,笑开缺了门牙的小嘴巴,在他没来得及反应时,她踮起脚尖,往他脸上的伤口吹气,轻声说:“呼呼,就不痛了。”
田雷转过头,恰恰看到阿乔的动作,完蛋!主子不喜人近身的……
二话不说,田雷飞奔到主子身边,想抢救小女孩,没想到主子竟然没有挥拳把小姑娘打出重度内伤,也没把人推开,只是呆呆地看着小女孩。
“还痛吗?”小女孩问。
他下意识摇头。
小女孩笑弯了眉眼,说:“那就抹平啦。”
这样就抹平了?
突然间,季珩意识到,多久了?他已经多久没有怨天尤人,多久没有想过放弃自我,不知不觉间,瑢瑢抹平烙在他身上的阴霾……
他能走路了,虽然只有短短几步,他沉溺于学习兵法中,又开始计划起未来,他不再自怨自艾,只专注要让负他的人得到代价。
这些改变都是因为瑢瑢吗?
将蜂巢加热开水煮开,过滤,成为蜂蜡。
玫瑰花、紫草、洛神花放入瓮里,加入植物油,没过,浸泡十日,滤出,加入蜂蜡、隔水融化。
将晒干的玫瑰花、桃花、菊花……各种颜色的鲜花,碾压,磨成粉状,分装在不同的罐子里。
会做胭脂的人很多,但瑢瑢有别人没有的秘密武器,她用蒸馏酒水的方式,蒸馏出薄荷精油,加入胭脂中,这样可以消毒,让胭脂可以存放久一点,并且有淡淡的薄荷香。
瑢瑢依次往钵里加入精油和蜂蜡,直到渐渐呈现膏状,才装入特制的小瓷盒里。
多亏了小少爷挣回来的银子,若没有那一笔,她还舍不得买这么精致的瓷盒,她心里清楚,东西要卖得好,除了里头的东西重要,外面的包装也很重要。
因此在等花草泡油的十天里,她日夜赶工,除答应张老板的双面绣之外,还裁制上百个荷包,她连睡觉都舍不得。
田雨进屋,看一眼瑢瑢,不是苦夏,她却短短几日内瘦上一大圈,本来就不胖,现在衣
服松垮垮地套在身上,整个人都缩小了。
她白天忙着做胭脂,夜里忙刺绣,日夜操劳,眼底下出现一片淡淡的黑墨,主子叨念过,都无法打掉她贯彻始终的意志。
“瑢瑢。”田雨低唤。
瑢瑢正在配色,她希望至少能配出三种颜色浓淡不同的胭脂膏。抬眉,她问:“二少爷有事?”
“你为什么这么急着赚钱?”他接受她“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的枢门理由,但现在又不是吃不上饭,主子还得了玉牌,往后往棋高八斗走上一趟,就能赚上百两银子回来,瑢瑢实在不必这么拚命啊。
瑢瑢明白大家只是惯着她,不想她不开心,因此她怎么说、他们怎么做,可并不完全同意自己。
他们打心底认定,银子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攒得再多,花不掉都没有意义。
放下手边工作,她转过身认真对田雨说:“二少爷,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过你们。”
“什么事?”
“我问过李大夫,小少爷的病能不能治?”
不能治,能活多久,端看天意。瑢瑢话没有出口,田雨心底已经接下话。
这事,人人都晓得,只不过眼看主子的气色越来越好、精神越来越佳,他不再丧志寻死,现在甚至连兵书都想读了,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刻意忽略李大夫的大实话,假装这件事不存在。
田雨没有回答,只是垂下眼睑。
他不敢想像,主子不在后,他们将何去何从,打从他开始懂事,就知道自己的存在是为
着护卫主子,而往后……
“李大夫说小少爷的病想要治好,得有两个条件。第一是运气,遇见能够治的人,第二是条件,要有足够的钱买回昂贵的药材。我没有办法掌控运气,却可以创造条件,在运气来到之前,我想存到足够的钱,不想运气来到那天,却因为条件不足而不得不放弃一切。”
瑢瑢这么努力,竟然不是为了自己?
是啊,他怎会这么笨,如果瑢瑢是为自己……早在卖掉衣服那天,她就赎回自己的卖身契了呀,她不必像现在这样,日也拚、夜也赶,带着他们想尽办法多赚一点钱。
“你确定吗?李大夫说阿珩的病能治?”
“嗯,虽然运气这种事很难说,虽然机会不大,但只要有一丝丝希望,我们都不应该放弃,对不对?”
“可是阿珩刚病发时,李大夫斩钉截铁说没得治……”
话说到一半,田雨戛然而止,不对,当时李大夫说的是尽人事、听天命,他们怎么把重点都落在“听天命”上头,竟然忘记还可以尽人事?
只是在当时那个状况下,主子失去求生意志,而这个家穷到需要靠卖掉贴身武器才有饭吃,所有人都跟着少爷放弃了。
“你这么认真赚钱,都是为着阿珩。”
“不然呢,我吃得又不多。”
田雨太感激也太感动,忍不住满腔激动,一把抱住瑢瑢,“谢谢你、谢谢你,瑢瑢,太感谢你了……”
他太激动了,没想过瑢瑢被他这么用力一抱、死命一拍,会不会得内伤。
这时他听见两声轻咳,田雨转身,发现田雷推着主子站在门外。
那两声轻咳出自田雷喉咙,但比起轻咳声,主子近乎铁青的表情更吓人。
他急松开手,这一松手,瑢瑢立刻吸口气,觉得又重新活过来了。
田雨忙把方才研磨好的玉米粉、珍珠粉加玫瑰粉往前一推,干巴巴笑道:“这边磨好了,接下来要做什么?”
珍珠粉是她特有的配方,可以消炎生肌,去除黑斑,长期使用她的玉女霜,会让皮肤更白皙,与外头加入铅粉朱砂遮盖肤色的护肤品截然不同。
她接过研钵,检查一下里头的颗粒,“很好,磨得很细。”
被夸奖了,田雨笑着抓抓头,有点不好意思。
“再磨一钵,只不过这次把玫瑰粉换成桃花粉。”不同的粉,做出来的玉女霜会呈现不同的颜色与香气。
“玉米粉和珍珠粉的量一样?”
“一样。”
“好,我马上去弄。”
田雨离开,田雷推着季珩进门,把篓子往桌上一放,这几天日日拔花,他身上都带着花香味了。“瑢瑢,我又拔了几篓子玫瑰花,这次要晒干,还是要做成花汁?”
“先晒干好了。”
“行,我拿到外面晒。”
“二老爷,厨房里我煮了一锅绿豆汤,您刚从外头回来,喝一点消消暑吧。”
“行,我给阿珩也添一碗过来。”田雷道。
季珩立刻轻哼一声,说:“不必。”
田雷缩缩脖子,赶紧跟着田雨出去。
瑢瑢放下手边的活,走到季珩轮椅边,看着他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脸,有生气多了。
她微笑,问:“小少爷不高兴吗?”
“哼!”
“确实是不高兴了,为什么?觉得摘花瓣这活儿太娘儿们?”
他没回答,但脸上明白写着“本人不高兴”。
“可使性子这种事比起摘花瓣更娘呢。”
只见她嘻嘻一笑,笑弯两道眉毛,然后……莫名其妙地,他的怒气没了。
因为她长得太漂亮,但凡男人都躲不开她的诱惑,还是因为她的感染力太强,凡是待在她身旁就无法生气,只能开心?
季珩不知道,可就这样不生气,拉不下脸,所以即使早就不火大了,他还是绷着脸。
“你娘没教你男女大防。”
一句话直接把她推入漩涡,她垂下眉,点点头,掩不住的黯然神伤。
“我娘教过的,男女大防,妇德妇诫,身为女子该学的东西,爹娘都教过我,可我发现……学得再多,一旦恶运横在眼前,那些东西通通没用。”
他听不得这种话,她不是很乐观吗?不是卯足力气想要把日子过得好?不是积极努力,深信拚命就可以改变命运?他都被她糊弄得相信了,她有什么资格说丧气话。
“不就是一个小小的宣武侯世子,爷替你报仇便是。”
瞧这话说得多大器,可一屋子的鳏寡孤独废疾者,有什么资格找那种大人物报仇?
然不管做不做得到,她都感激,感激小少爷愿意宽慰人心。
蹲下身,她仰头认真看他,认真回答,“小少爷,我曾经为着报仇把自己扔进虎穴,结果非但报不了仇,还差点儿赔上自己性命,我想通了,行善者一生通达,为恶者报应当头,举头三尺有神明,老天爷终会为我主持公道,所以我不想报仇了,我只想好好地活着,让地下有知的爹娘不为我担心。”
瑢瑢试着说服他,她不想季珩为自己涉险,报仇这种事,她更愿意自己来,不愿意拖累别人。
“没出息。”他轻哼。
“我是没什么出息啊,我只求自己和身边的人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小少爷,你好好吃药,好好养身子,总有一天那个能为你解毒的人肯定会出现。”
又来了,又来说这种振奋人心的话,说得他不知不觉地跟着相信,相信自己的性命不会是半年一年,而是长长的七、八十年。
不懂啊,她哪来的本事,简单的几句话就说服他,他又不是笨蛋。
“我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办到,宣武侯世子的好日子不多了。”他坚持。
没听明白她的话吗?瑢瑢皱眉,小少爷怎地这般固执,那可是宣武侯世子呐。
瑢瑢叹气,他们是鸡同鸭讲吗?
揉揉鼻子,他说:“以后不许和田雨、田风走得那么近。”
没礼貌!对自己的堂兄指名道姓。不过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她说:“我是田家的丫头,没法子和老爷、夫人和少爷们保持距离。”
田家的丫头,说得这么顺?当他不晓得卖身契已经在她手里。
好啊,喜欢当丫头是吗?那就……“你只要记得,你是我一个人的丫头!”
真霸道,瑢瑢皱皱鼻子,不想跟他争辩,只说:“我煮的绿豆汤很好喝,爷要不要尝尝?”
瑢瑢走到后面那一排屋子,里头堆着他们买回来的药材。
这几天,田露、田风天天待在这里,将白丁香、白蒺藜、白殭蚕、白芨、白丑、白芷,
白附子、白茯苓、皂角、绿豆一一研磨成粉。
“夫人、大少爷,先歇一歇吧!”瑢瑢提一锅绿豆汤走进来。
“行,等我把白附子磨完。”
瑢瑢拿出砰,将各种比例的粉状物放入罐里,充分混合之后,分装进掌心大小的木盒子,虽是木盒却也讲究,木盒上头刻一朵花,附上一支小勺子,外面再用一层轻纱包住,看起来颇有质感。
“这粉是用来吃的吗?”田露问。
“夫人想不想试试?”
“好啊。”
“我也要试。”田风跟进。
“行,大家一起试。”
于是田家出现一个诡异景象,如果这时候有人造访,肯定会被狠吓一跳,再大喊一声,“救命啊,有鬼!”
因为所有人全顶着一张惨白的脸,太……太太可怕了,而制造出这么可怕场景的人,正一手拿碗、一手拿毛刷凑向季珩。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往外推。
“试试嘛,人生苦短,什么东西都不要害怕尝试,才能让生命丰富而精彩。”
“那你要不要试试吃屎,让生命更丰富精彩?”
“哪能一样,这对你有好处,吃屎又没好处。”
“你不是说鸡屎白能治病,人屎黄说不定也行。”重重从鼻孔哼一声,他才不要像外面那四个傻瓜一样,任由她摆布。
“小少爷,就试一次,一次就好,就当……治病敷药。”
“别没病治出病就好。”
“小少爷,就算你对我没信心,可这方子是从杜伯伯那里来的,试试吧,说不定对你脸
上的伤口有奇效。”
他的脚大有进展,瑢瑢曾经看见他偷偷练走路,但他既然不想让旁人知道,她便半句话不说,只是脚有进展,脸却没有好转现象,虽然男人重要的是能力,长相不重要,但有张帅脸,总好过顶着丑颜。
“不要。”
“确定不要?”
“确定不要。”
“不过是一刻钟时间也不要?”
“不要。”坚持到底,他可不是任人戏耍的个性。
“我同老爷夫人和大少爷、二少爷说了,要做阿胶膏给他们吃,如果小少爷不肯,阿胶膏就没你的分。”
“你当我是田风、田雨。”会为一点吃的低头?
“算了!不要就不要。”她抽回手往外走,下一瞬却在猝不及防间转身,拿起刷子往他脸上一抹。
微笑,弯身,她看着他脸上用芙蓉散做的芙蓉霜,得意洋洋道:“小少爷,你有两个选择,第一,让我把芙蓉霜在你脸上涂匀,一刻钟之后,我打水帮您洗掉;第二,你这一整天就顶着这撇芙蓉霜吧!”
那道芙蓉霜就涂在他中毒腐烂的半张脸上,那伤口不能用力擦,一擦就会流血流脓,就算清洗,也得小心再小心,满屋子里的人,一个个粗手粗脚,能帮他洗脸却不弄痛他的,也只有她。
他还想否决,只是一股清凉感从伤口处渗入,顿时麻痒感彷佛少去几分,连入鼻的腐臭味也好像少了。
冷着脸,他道:“这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什么?”
“妥协。”
闻言,她笑出满脸灿烂,“行行行,以后妥协的事儿全让我来。”
然后,田家第五张白脸形成。
一刻钟之后,季珩像往常一样,闭着眼睛让瑢瑢帮忙净脸,这次,她特别小心,深怕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被撕开,只是……奇怪了,过去一个不小心,伤口就会流出脓汁,这次却感觉伤口似乎特别干爽,别说脓汁,就是结起的痂也没有半点剥落,怎么会这样?莫非芙蓉霜对伤口真有奇效?
“小少爷,疼吗?”她手指轻触他的脸,却不敢用力。
“不疼。”回答同时,他才发觉不对劲,以往被碰触时,不管多小力都会出现些微的刺痛,只是在能够忍受的范围内,过去他从来不提,但这回……真不疼。
突地,瑢瑢靠近他的脸,在伤口处嗅闻,伤口处总会有一股淡淡的血腥腐臭味,但是现在真的没有,反而有些许淡淡的药香。
她突然间靠近,身上淡淡的香味传入他的鼻息,他应该一把将人推开的,自“那”之后,他痛恨女人的靠近,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无心推开,相反地,他想再靠她近一点,想闻闻那股味道,想把软软的身子拥在怀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