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璃跟春花也都注意到,府里的丫鬟小厮都是乾净清秀的,即使冷风呼呼,他们走在府里仍是抬头挺胸。
但在白水村,村人们走在路上皆不时搓着双手,哈着雾气,甚至还捣着耳朵,来去匆匆,怎么侯府里的奴仆不怕冷吗?
这样一想,鹿璃又想回自己,如今她只要走在府里,就有人为她披上披风,给上手炉,一旦跨进屋内,不是有银丝炭和地龙烧着,就是有熏笼可以取暖。
好几回她斜靠在榻上,一个丫鬟给温毛巾,另一个递温茶,一切都妥妥的,但她偶而却觉得自己像个废物。
春花可受不了这种被服侍的生活,所以管它天寒地冻,她经常溜去府外,且出去就是一整天,其实也是帮着找宋钧跟姚氏,她知道鹿璃有多想念他们,可惜总没有好消息。
此时,鹿璃望着窗外,因冬景太过顽固不走,春景又姗姗来迟,这两日还是细雪纷飞,园子里有几株盛开的梅花,她看了看,还是披了斗篷走出去,伸手握着入手即溶的雪花,显得心事重重。
大娘跟钧哥哥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连一点音信都没有?他们不要她了?还是她现在的身分让他们退怯了?为什么不来见她?
她心里焦躁又害怕,也好想念钧哥哥,看不见心上人的失落、焦急让她整个人愁眉不展,但在家人面前却还得强颜欢笑。
鹿家众人对鹿璃疼爱有加,一连数日都是不分男女同桌用餐,这也是春花觉得不自在,宁愿拿了银子去外头吃的原因。
餐点自是精致,知情或不知情鹿璃曾失踪的家人,有的心疼她过了一年的乡村生活,有的则认为她拜师学艺太辛苦,该好好补补,因而只要是好吃好喝的都往她眼前端、往她碗里挟。
「这是你最爱吃的。」鹿凡又挟了块红烧肉给她。
「大哥,我现在什么都爱吃。」鹿璃不想让家人担心,并没有将自己失了味觉与嗅觉的事说出来。
鹿璃落难失忆一事,大房的人对外都瞒得死死的,只有至亲与府中几个得力的管事或嬷嬷知情。
而这些知情者都发现过去性子娇滴滴的大姑娘,如今做起事来可有劲了,性格变得更好亲近,对失忆一事也没钻牛角尖,即使面对一整屋子的陌生人,她也接受的毫无障碍。
鹿家人对此都松了口气,却也好奇她这样的转变从何而来,毕竟那一年的农村生活肯定是辛苦的。
鹿璃对家人的问题有问必答,说起过往点滴时笑容明显增加了,春花也不时在旁插话,两人表情那叫一个愉悦。
鹿家人一日日听着女儿与宋家母子的山间日常,对宋家母子逐渐改观,他们是真心疼爱鹿璃,而且把鹿璃照顾得极好,不仅是身体,还有心。
是夜,鹿书逸夫妻躺在床上,脑海里都在回想晚膳后,鹿璃说着宋家母子为了一道糕点谁烤得好吃所进行的精彩对话,边讲自己还边笑得前俯后仰。
两人都看得出来女儿很想念宋家母子,她也曾好几次提出想要去见他们,但都被以各式各样的理由拒绝了。
「我们是不是该请他们上门?」叶氏神情有些沉重。
「然后让女儿与他们继续往来吗?你就不怕女儿受苦?」鹿书逸顿了一下,又道:「虽然从她的言语间可以感受到她的快乐,如今她的陶艺作品也大放异彩,能赚钱改善宋家的生活,但这是我们让她学习陶艺的初衷吗?就为了让她成为一个商家女?」
「那是她的兴趣,她开心做,不开心就不做,但为了能让家里好过,她会逼自己去做,日后有了儿女,为了他们更要做,不然一个猎户要怎么撑起一家大小的花销?受教育,食衣住行的用钱……」
「不要再说了!」叶氏不想听了。
鹿书逸抿抿嘴,宋钧那小子第一回上门虽然谨守礼数,与鹿璃没有太多眼神交流,但女儿的眼神只要看向他,他一定朝她微笑,他们都看出小俩口有情意,但女儿一旦成为猎户妻,凡事都得自己干了,绝对不行!
于是,一纵然对宋家母子改观,夫妇俩交谈后还是歇了让女儿跟他们往来的念头,认为双方还是早早断了联系较好。
当然,最保险的作法还是让宋家母子搬离白水村,让女儿再也无处找人,那么女儿失踪在外一年的事,就永远不会被外人得知。
鹿璃静静的喝了几口药粥,将勺子放回陶盅,就有丫鬟前来收走,递来毛巾让她拭嘴,接着又是茶又是点心……没完没了。
侯府的生活十分奢华,与白水村相比简直是天跟地,一日三餐再加点心,餐前餐后还有养颜美容的甜品或粥,说是调理的药膳,忒讲究。
鹿璃垂眸,她仍不习惯什么事都有人侍候,春花知道她不喜欢,还想自己帮她,连遭鹿璃三记大白眼,表达大大的不满。
因鹿璃再三说过春花是她的好姊妹,叶氏就认了她当义女,也拨了人侍候她,但春花直接婉拒,她是野地里的草,凡事习惯自己来,叶氏见她真心不要就顺了她的意,但不管鹿璃如何拒绝,她身前身后的丫鬟还是很多。
眼下,鹿璃移身在梳妆镜前坐下,身后左右两名丫鬟立马上前为她梳妆打扮。
叶氏坐在一旁等了一会儿,看着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一身桃红短袄,同款银鼠皮裙,披上她为女儿准备的银貂披肩,满意地直点头。
在叶氏眼中,养尊处优,日日享受侯府上下对她独天得厚的疼宠,才是鹿璃该过的日子。
「璃儿好像长高了不少,聂嬷嬷再去开库房,挑几匹上好的锦锻给璃儿做几身衣裳,春花也——」
「义母,你饶了我吧,你就当我不存在不行吗?」春花有话直说。
不说不行啊,这义母以为她是孔雀呢,给她插了满头钗饰,衣服一套套的不说,裙禳还长到拖地,让她连路都不会走了。
叶氏看春花那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好,知道你野。」她真心喜欢这爱笑的义女。
鹿璃正喝茶,见母亲看过来,顿了一下,这才将茶杯放下来,「女儿都听娘亲的。」
她其实已经憋很多天了,春花出门去找也没见到姚氏跟宋钧,这太奇怪了,就算他们要回白水村,也不可能没来跟她告别啊……
春花看不得鹿璃的纠结,于是大剌剌的开口,「义母,你知道宋家大娘跟宋大哥现在人在哪里吗?他们不可能都没来找我跟璃儿啊。」
叶氏欲言又止,最后只能道:「他们不来找,可能是不想拖累璃儿吧。」
春花皱眉,她不懂。
鹿璃个性通透,脑子一转就明白原因,心下不禁有些失望,声音也变得低落,「莫不是爹娘做了什么或说了什么,逼他们离京了?不然,钧哥哥不会放着我不管,我知道你们爱我,可是我也很爱他们,在白水村的那段日子,我每每想起心就暖暖的,若没有他们,我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了,娘,做人不能没有良心,我们报恩都来不及了,怎么还能做让他们心寒的事呢?」
闻言,叶氏的愧疚全写在脸上,无言以对。
「娘,我知道你们大家都疼我爱我,这几天我也能感觉到亲人的热情,但是我真的很想他们,你就让我去见见他们吧?」
鹿璃刚回侯府时,鹿书逸私下请托交好的御医来给女儿诊脉,看看她的失忆之症能否治好,但御医看过后摇摇头,「希望不大,她身体都健康,失忆应该是心理问题,有可能是遇到什么不想记起的事才会这样。」
失忆原因不明,鹿书逸本就不放心,他的人又查到宋家母子尚未离京,更不能让鹿璃出门,刚好妻子盼了这么久才等回女儿,他索性让妻子天天陪着她。
此时,叶氏见女儿眼中的坚定,她咬咬下唇,心中发软,坦白道:「他们已经走了,先前下榻的客栈,你爹派人过去给了他们十万两银票当酬谢,三日后这钱被送回来,你爹派人再去,客栈掌柜说他们已退房三日了。」
春花想也没想的就道:「义母,义父这做法很伤人耶,宋家大娘跟宋大哥才不是见钱眼开的人,这是生气了吧。」
鹿璃觉得喉咙像被塞了团棉花,说不出话来,没错,他们的确是生气了,因为父亲把他们视为挟恩敛财的人。她眼眶迅速涌上泪水,心脏像被人用一双手紧紧捏住,让她瞬间感到呼吸困难。
「璃儿,你怎么了?」叶氏察觉她的不对劲。
「没、没事。」她连忙开口,娘亲身体才刚养好,她不能再让她担心,只能努力逼回泪水,挤出笑脸。
鹿璃嘴上说没事,但一连几日都有些郁郁寡欢。
春花不忍心看好友继续这样愁容满面,于是找上罗氏,「璃儿在这里不快乐,但在白水村可开心了,有爱人在身边,有疼她的大娘,还能指导工匠上釉做自己喜欢的陶艺,她虽然忙,但忙得很充实、很快乐。可在这里,她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就算你们都疼她,没有自由,她能快乐吗?」
罗氏知道公爹的顾忌,暂时不让鹿璃出门也是为了她好,可春花这么说又让她有些为难了。
想了想,在丈夫回来后,她便将这些话转述给夫君听。
鹿凡也看得出妹妹的强颜欢笑,思忖再三去见了父母,转述了这些话。
鹿书逸揉揉发疼的眉心,接着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眉头瞬间舒展,「对了,一年多前,璃儿曾写信回来,说想要在京城开设一家陶艺作坊。」
「是了,那时想到璃儿要回来了,打算给她一个惊喜,也做为她的添妆之一,就在东阳大街上操办一家陶艺作坊,那时可是紧锣密鼓的催着管事张罗,没想到……」鹿凡说到这就停了。
因为鹿璃失踪了,那家店就此大门深锁,再没人有心思去管那家店,可如今好了,这个惊喜一定能转换鹿璃的心情。
关心妹子的鹿凡立即带着三个弟弟动起来,他们先回到陶艺作坊,上上下下巡视一番,再派人打扫,而掩住大门上方匾额的红布条早在日晒雨淋下失了颜色,他们派人取下,重新挂上红布。
开幕那日,鹿家人全员出动,当鹿璃看到红布扯下,露出那块写着「璃之艺坊」的木头匾额时,她果然如大家所预料那般又惊又喜。
鹿书逸夫妇带着她走进布置极为雅致的一楼及二楼店铺,里面陈列不少她的作品,很多她过去摆在侯府的作品也被移到这里,一行人再到后院,里头设了两座烧窑,两间可以捏陶上釉的工作坊,屋内陶土及釉彩等原料工具都齐全。
「璃儿,这里跟善工坊很像啊。」春花看了都有熟悉感。
鹿璃点点头,笑得灿烂,她是真的好喜欢,也很感谢他们对她的用心。
看着眼前窗明几净的陶艺坊,日后她出府便容易了,就可以去找姚氏跟宋钧,想到这里,鹿璃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璃之艺坊热热闹闹的开幕了,一连几天总有与靖天侯府交好的人家来买陶瓷饰件,生意不错。
鹿璃也揪着春花天天来这里,表面上说这是她的店,来走走看看是应该的,至于真正的原因当然是想找人,可惜始终没有看到宋钧跟姚氏,但她没有放弃,还是天天来,再天天失望的回去,这一天也是如此。
「璃儿,上车了。」
春花喊了她一声,自行上了车后伸手拉了鹿璃一把,让正要搅扶鹿璃上车的丫鬟有些无奈,只能退了回去。
另一条路上,宋钧与常以彻迎面走来,两人正低声交谈,就见前方迎来一辆马车,接着一只白皙玉手掀开马车窗帘,车内的少女不经意的往外头看了一眼,窗帘随即又落下。
鹿璃!宋钧眼睛一亮。
虽然仅有瞬间,但那张容颜比他记忆中更加甜美,头上多了钗饰,戴上耳环,将她那张原就动人的容颜衬托得更为出众,让他的视线追逐着那辆马车,舍不得移开。
「宋大哥?」常以彻不解的喊了一声。
「璃之艺坊就在前面,你去找掌柜,把你爹交代的钱转交给璃儿吧。」宋钧看着他道:「我还有事要办,先走了。」说完立马转身离开。
常以彻欲言又止,他其实想见见甘棠,不对,现在的她已是靖天侯府的千金鹿璃,两人间的距离十分巨大……他又看看宋钧,他们的距离只会更大吧。
想到这里,他突然对宋钧生出同病相怜之感。
常以彻看着人来人往的璃之艺坊,想着揣在怀里的银票,还是再等等吧,等更好的机会再把钱亲自给鹿璃,他就想再见见她。
从父亲告知她可能找到她的家人而前往京城后,他就想着她的家人不知会不会对她好,如今听来应当都很好。
渐行渐远的马车内,鹿璃不知道她已经与宋钧匆匆相见,她漫不经心的靠着车壁,问着坐在对面的春花,「钧哥哥难道不知道我开工坊的消息吗?不然怎么不来见我?」
「我看不知道的机会大,他那么爱你,哪能不想方设法的来见你。」春花猜测道。
鹿璃想想也点点头,她始终相信最宠爱她的钧哥哥,绝对不会在她记忆尚未恢复前就丢下她不管,至少一定会跟她好好的说声再见。
她原本以为自己想得很开,但只要一入夜,她还是忍不住想起从前,想起白水村,想起钧哥哥,滚烫的热泪滑落脸颊,没入枕中。
日子渐渐变暖,鹿璃习惯早起,府里天才泛鱼肚白,仆人就起来晨扫,将地上的薄雪薄冰仔细打理,免得摔了主子。
洗漱更衣完,春花来找她,两人一起陪鹿书逸夫妻吃饭,就上车前往璃之艺坊。
拜瓷玉轩老板颜文兴亲临之赐,京城百姓知道前段日子那些作品全是出自她的手,璃之艺坊的生意立马变得火红。
鹿家人开这家店只是想让她转移注意力,别老惦记着宋家母子,总管帐房等人都是从侯府找来的,各样琐事皆不必她烦心,她只要到后院做做她最喜爱的陶艺就行。
至于婚事,鹿书逸夫妇明白这时提鹿璃的反弹一定很大,因此与杜禹帆联亲一事他们主动放弃了,称还想留女儿在身边两年。
杜家的动作也很快,很快就另寻了一高门贵女定下婚事。
京城百官勳贵富商多,传言自然也不少,杜家定下婚事时人们还为鹿家可惜,但在知道鹿璃就是先前抢破头都买不到的陶器大家,想法又变了,觉得鹿璃长相美,出身靖天侯府,还有一手好技艺,没能结亲是杜家可惜了呀!
靖天侯府怎么也没想到因为这件没成的婚事,鹿璃竟成了众人谈论的话题,还有人因此心生妒意,毕竟她自从回归贵女圈后,出色的外貌几乎强压那些被吹捧多年的美人儿一头,还是个陶艺天才,怎么不招人嫉妒?
尤其京城的年轻公子哥儿则时不时就往璃之艺坊去,买美人亲手制作的陶艺品,也想与美人儿来个偶遇,藉着讨教陶艺的名头跟她说说话,贵女们对此十分不满,在各种宴会见到她时总是阴阳怪气的说着酸话。
春花几次与鹿璃同行,听到这些话差点没上演全武行,还是鹿璃好说歹说才让她松开拳头,但还是不忘喀啦喀啦的动动指关节,吓得那些闺秀脸色发白。
鹿璃叮嘱春花不能对家里人说,免得他们担心,春花拗不过只得答应,毕竟她没有办法让鹿璃不去参加宴会。
叶氏和罗氏都说了,这是正常的社交,鹿璃八岁到十五岁都在学艺,其实已经晚了,总得在成亲生子前学好这些人情交际。
道理是对的,但那些贵女们言行虚伪,又尽聊一些她没兴趣的话题,她只能放空神游,表情自然淡了,这般态度又让人看不惯,忍不住上前挑衅。
鹿璃不想让家里人为她操心,叮摩随行的丫鬟绝对不可以对家人说。
「可是,万一夫人问起……」
「届时我会说是我交代的。」
丫鬟松了口气,又觉得不平,那些人真的很奇怪,女子经商又怎么了?挣钱又怎么了?她们根本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