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关专注于双手间银光闪闪的饰品,眸子眨也不眨,手里锉刀修整饰品锐角,一旁熔炼着银粒的火光,使得房里温度升高不少,他的额际因而凝结了不少汗珠,濡湿他系在额头的灰色头巾,拓开深灰的汗渍。
朱子夜很喜欢看这号表情的秦关,有时更会直接看傻了呢。
秦关严格算来,并不是英俊好看的男孩!也许,以他的年纪,应该得改口称他为男人了吧― 浓眉,鹰眸,脸庞轮廓刚棱有型,像还没磨平修光过的木雕粗埋,虽不精致,但自成另种风味。为了工作之便,他绑上头巾,不让汗珠有机会落入熔炼锅里,长发随兴绑起,几缯发丝垂下,它们长短不一,是因为他曾太过认真在焊银过程中,被烧去大半截。
他不像公孙谦时常脸上挂着亲切笑容,不熟识他的人会直接认定他冷漠难以相处,这当然也是部分的事实啦,连熟识他的她都曾被他的寡言给冻伤,幸好她性子大剌刺,转过身就会忘掉不愉快的事,否则两人的哥儿们情戚哪能延续到第五年呀?秦关放下手里的钗,转头觎她。
「妳还要站外头站多久?」他早就察觉她的到来,也察觉到她打量人的目光许久。
「我不想打扰你工作嘛。」
「妳有这么客气吗?」秦关没嗤鼻,没冷哼,倒罕见笑了。
「最近铺里每个人都忙,总觉得大伙都没时间闲话家常。」朱子夜一踏进燠热房里,就开始脱下滚毛背子,朝椅背上胡乱搁。
「情况会慢慢改善。」秦关亦有同感,不过,这只是过渡时期,众人很快便能习惯这种改变。
「你们会不会担心?」
「担心什么?」
「当铺的担子呀,以前有我姨丈扛着,接下来得落在你们肩上。」稚气的花儿脸蛋,没变白皙,反倒晒得更黑,然而更衬托她眼珠子黑白分明,以及一口牙洁似瑞雪,此时的脸孔上,写着与乐观的她完全不搭的忧心。
「我们十六岁起便开始跟着老板在当铺里打转,对当铺大小事务多少都不陌生,不会有问题。」他要她放宽心,别皱眉。
「……也是啦,刚刚我看见谦哥对付上门闹事的混蛋,好帅呢!」朱子夜舒展蹙颜,提起方才之事,一脸光彩,兴奋分享,从故事最前端,彪形大汉恶形恶状吠吼女伙计开始,到公孙谦帅气登场,与彪形大汉一字不漏的对话,公孙谦是如何让大汉哑口无言、夹着尾巴逃出严家当铺,她完整转述给秦关听,即使他人不在现场,也能身历其境。
「谦哥向来善于处理这类事情,不用动手动脚,就能令对方知难而退。」秦关没打坏她说故事的兴致,实际上这类情况,他早已司空见惯。
「我觉得谦哥光是站在当铺大厅,就让人好放心,铺里的伙计呀账房呀,一副『谦哥,有你在,天塌下来,我们都没在怕的啦!』我当时也这么想耶,本来我准备一鞭子抽过去,但谦哥出现,我就知道搞定了啦。」朱子夜往秦关身边坐,喜孜孜说着。公孙谦是几件流当品中,年纪最长的,像是众人的大哥一般,除了几位六、七十岁的大老会叫他「阿谦」外,其余所有人都会叫他一声「谦哥」,三、四十岁的员工亦不例外。
「确实如此。」秦关对公孙谦同样充满信服与尊敬。
「谦哥比你年长两岁嘛,不过你比他早进当铺,他小时候就这么有头儿风范了呀?我猜应该是。真怪,像谦哥这么出色的孩子,为什么他爹娘舍得卖掉他?我要是他娘,疼都来不及了呢;又为什么谦哥变成流当品之后没能卖出去?我要是带银两上门的客人,我就会买他。」感觉买下公孙谦后,有股赚到的惊喜,他会包办家里大大小小的正事杂事,让主子跷脚等着吃闲饭,这般好用的人,竟然会在严家当铺里流当,成为城里人八卦说嘴的流当品。
「妳不会考虑买我吗?」这个问题当然纯属假设。他们每一个流当品,都得到老板临死前给予的完全自主权,除非他们点头,否则谁也不能买走他们。秦关说不上来听见她一连提了数次「谦哥」时,胸口的闷意为何。
朱子夜先是一顿,然后哇哈哈大笑,猛拍他肩膀。
「你卖相不好啦!又不会说好听话,又闷,又没有谦哥好看,又没有谦哥厉害,又没有谦哥爱笑!」哥儿们之间,哈玩笑都能开,朱子夜还不懂得拿捏笑话与实话之间的分野。她压根没有太认真思索他的问句。
秦关表情仍是她熟悉的那一副模样,淡淡啾人,没表现出太多波澜,没有因为她夸张逗趣的神色而发噱,他像块木头一般,很难逗笑。
「我说笑的啦!」朱子夜咕咕啡笑,膀子勾住秦关颈项,她没有细致心思去察觉秦关黑眸里一闪而逝的异色,她好迟钝,也好率性,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靠在他肩上,娇嗓轻快续道:「你是我的好哥儿们吶,哪一天欢欢敢卖掉你,我一定第一个跳出来阻止,阻止不成,我掏空毕生积蓄,也要花钱抢先买回你!」虽然她毕生― 不过短短十三年― 积蓄连百两都不到。
还算她有些天良,秦关回她一抹浅浅勾唇。他在她身上,闻到茵茵青草的芬芳,不是姑娘家的呛鼻胭脂水粉味,她今年的模样比去年抽高一些,头发长了些,肤色黑了些,女娃的圆润体型已不复见,取而代之是丰胸纤腰俏臀的娉婷娇媚,拥有男孩野性的她,更拥有成为小妖姬的好本钱,只是她毫无自觉。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身体的变化?手挽住他的臂膀,软绵酥胸密密贴合着他的手肘,不懂男女有别,授受不亲吗?这样地……亲昵,到底是不把他当男人看待,抑或不将她当成女人?
秦关僵直着手臂,却无法忽视她的体温和娇嫩。
这些年来,他的心态在改变,以他自己无法预料的速度。
他曾经认为她是麻烦,避之唯恐不及。
他曾经猛收她的丑字来信,一天一封,收到向信差发火,大喝着要他把那些信全丢掉。
他曾经狠下心来,三个月不回复她只字词组。
他曾经因为铺里人取笑他和她相亲相爱,而当着她的面将门板甩上,不允许她靠近半步……
后来,有一次,他感觉不对劲,全身上下都不对劲,总觉得少了什么,他茫然思考着,终于发现,她没写信给他,足足十五日。她怎么了?忙吗?累吗?
受伤了?
还是……生病了?
她不曾这样呀!
她写来的信,堆在床底下,已经用三只木箱装满满……
他开始胡思乱想,他开始怅然若失,他开始担心起她,他开始思念她歪歪斜斜又过度活泼的蚯蚓怪字,开始思念她用文字告诉他,关于她生活的点点滴滴,那些文字,彷佛也正在笑着。
原来,自己并不是对她无动于衷,并不是她不写信来,他反而乐得清闲。
他甚至为此千里迢迢跑一趟朱家牧场,果然看见从暴暴背上摔下,摔断右手和右腿而卧床的朱子夜,她连筷子都无法握,更遑论拿笔。当然,她被他狠狠臭骂一顿,不为隐瞒她受伤之事,而是为她不好好注意人身安全,骑马骑到马蹄下的不当心。她被数落完后,没有反省,没有哭泣,没有连声道歉,没有保证她下回会当心,反倒惊喜地瞠大眼眸,开心笑道:关哥!我第一次听你说这么多话耶!叫他为之气结。为她,他向当铺告假近半个月,留在牧场陪伴她。她豪气地说:关哥,你真是我的好哥儿们!够义气!以后你受伤,换我照顾你!
呸呸呸,乌鸦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哥儿们?
他知道,自己不是因为这三个字才策马狂奔而来,不是因为这三个字而气她不好好照顾自己,更不是因为这三个字才在朱家牧场留下来。
「妳怎么不簪珠珠钗?」秦关看着她扎辫模样,问道。
那钗,经过五年,仍没有更名,还是叫珠珠钗。
朱子夜暗暗吐舌,大眼溜溜转了一圈,心虚干笑。「辫子骑马比较方便,而且,我一直簪不好嘛……」
她将他送她的首饰全都收藏得好好,放进她的百宝箱里,之前,他为没穿耳洞的她特制一副珠珠耳坠,勾针部分以旋转螺丝取代,她好喜欢,戴着就舍不得摘下,却在她摔马那一回给弄丢左边那只,她难过好久好久,躺在床上仍心心念念想去牧场搜寻耳坠的下落。
正因为弄丢过首饰,她才不敢随便拿出来配戴,要是再丢了哪一件,她会心疼死。
「不是教过妳很多回了吗?」秦关随手取过一支冰晶水玉钗,不介意再为她示范一次。
「很难耶,什么捉起一缯头发,缠在钗身上,再这样穿又那样转……谁懂呀。」她放任他替她解开发辫。她喜欢他替她散发、梳发,再逐步盘束起来,哪个女孩不爱美?她当然不例外,平时她没机会变身贤淑闺女,只有在秦关帮她打扮后,她才会觉得自己好似漂亮了一些呢。
「这种话,实在不该从一个姑娘口中说出来。不会盘发的女孩,说出去会被人笑死。妅意五岁就会自己扎双髻。」
「哼,爱笑的人就去笑好了。」她皱皱鼻,才不理会这类小事儿。
「妳以后嫁人难道还是成天梳发辫吗?」于礼不合,已婚妇人是一定要盘髻,以示庄重贤淑。
「所以我一定要找一个会盘髻的相公。」她嘻嘻笑,说得认真。
这真是超低标准的择偶条件。
「妳完全放弃自己努力就是了。」
「哈哈。」知她者,她的好哥儿们秦关。
「我会盘髻。」秦关嗓音沉合,含糊在嘴里,轻笑在唇边,偏偏有朵迟钝未萌的小花儿,连耳朵都生锈,没能听见秦关这句话,这句在呼应她要找一个会盘髻相公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