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该来的,终于来了。
“喂,你变得那么老,我一下子哪认得出是你?”萧若屏讲得很自然:“每天都有人想追我,什么长得很像国小同学、朋友妹妹这种烂梗,我烦都烦死了,本能反应就是认错人。”
“是吗?”他并不相信。“后来你不见了。”
“你以为我躲你呀,先生?我帮忙完,就走了啊。”
“你说高职三年级进福星,那你在福星的资历应该有十二年,怎会是十一年?还是其中有一年在来宝面食打工?”
“差个几个月也算一年啦。”她含混带过。“再说,我在来宝面食的打工资历也是你评监总经理资格的标准吗?”
她实在懒得讲,也没必要跟他讲自己的事。
他也不再问,雨刷在挡风玻璃上划过来又划过去,才刷掉眼前的朦胧,一下子雨水打落,前面的道路又变得模糊不清了。
手机钤响,他瞄了来电,原先要按扩音的指头转为挂上蓝牙耳机。
“二姊夫……是,最近很好……吃过饭了……抱歉,我实在抽不出时间,现在接了一个案子,需要驻厂……哪里,这是我的事业……二姊夫,还是要跟你说抱歉,我星期假日也得回去忙自己公司的事……家里还有明鸿、明灌,他们都长大了……抱歉,等一下,萧总,我马上回来……是,正在跟客户加班开会……好,二姊夫再见。”
哇咧,还拿她当挡箭牌!萧若屏听他的片断回话,感觉那位二姊夫似乎想找他见面,他却一直推辞,果真是豪门恩怨,人人各有心机啊。
但那是他家的事,她不会笨到去问发生什么事。
“你……呃,嗯……”王明瀚讲了那通电话后,好像变回那个谨言慎行的大男孩。“我写过一封信给你,你有收到吗?”
“情书吗?”她很欢乐地回应他:“你是寄到公司还是来宝面食?没人交给我耶。”
“都不是。我寄到你的商职。”
“我几百年前就毕业了。”
“我在你离开王业电子三年后寄的,我想你已经毕业了,打电话到学校找郑老师想问你的地址,但学校还没开学,我又要回美国,总机跟我说郑老师还有在教,所以我直接寄信过去,信封上写的是请郑天诚老师转交,可是我现在才知道,他那时候已经到福星了。”
“我没收到。”
“我猜也是。”他整整等了两年,才放弃等她的回信。
“呵,好像很遗憾哦?你是过了三年,才想到我这个妹妹很可爱,想追我是不是?你写什么,现在可以说啊。”她转头看他一张脸阴沉沉的,又笑说:“看你那副吞了毒药的样子,算了,你想说什么,我也知道。你要告诉我,我罗志兴和林秀云陷害了。”
“你知道?”他诧异。
“哼哈!那件事过后不久,我有一天半夜醒来,忽然仰天长笑,就开悟,哈雷路亚!”她扬高声音,张开双手赞美主。
“什么仰天长啸?”他瞄到她的动作,实在被她一连串无厘头的言行给逗得哭笑不得,刚才和二姊夫讲电话的郁闷顿时一扫而空。
“哈哈哈!就是这样子笑啊。”她笑给他听,还用力按住肚子加强丹田发出的笑声。“你想想,林秀云的包包放在位子上,人哪儿去了?在厕所便秘吗?我喊她好几次耶。罗志兴刚开完会,你也以为他下来了,可是人呢?两个不见的人,负负得正,就是在一起呀!可是他们在哪里?我又记起,我不止一次在档案柜底下扫到一团团干掉的卫生纸,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什么东东,有够恶的!恐怕我们在前面说话时,他们正在后面做爱做的事呢。怎样?我联想力不错,很有慧根吧?”
“一个专业经理人的确需要举一反三、旁征博引的能力。”
哼,她说“做爱做的事”,他就摆个道貌岸然的顾问姿态给她看?
“是哦?可是我看呀,你这位辅导专业经理人的专业经理人,还得花了三年,看报纸才知道,真是后知后觉。我还以为你念第一志愿很聪明呢,算了算了,你也是渗世未深,情有可冤啦。”
“是的。”他由她去亏,继续说:“我是出国拿到学位后,回去公司转转,才知道李惠君将陷害你的事全抖出来。她说罗志兴林秀云怕你揭发婚外情,要她指认你偷手机,藉机赶你走,报酬则是升她为专员。”
“老师拿报纸问我说,这报导是不是在讲王业。我一看就知道了,罗姓男主管偷吃被元配捉奸在床,外过对象林姓女主管对向元配告密的李姓女同事恨意难消,在叉叉路的公司大门前抓头发打架,都写这么明白了,我还不知道是谁吗?”
“事情发生后,李惠君立刻主动辞职,公司将罗志兴调非主管职,林秀云调去现场做品检,要轮夜班,不到两星期她就递辞呈。”
“怎知好姐妹也会反目成仇啊。”萧若屏摇摇头。“可李惠君抖出来又如何?王业有大发慈悲,主动给我一个交代吗?反正只是一个小妹妹,死就死了,他们也不必去找尸体。”
“如果我能代表王业电子的话,我会向你正式道歉。”
“嘴巴道歉不痛不痒啦,还是你回王业帮我报仇?嘿,把罗志兴革职,不给退休金,顺便找出林秀云和李惠君的地址,我去她们家泼油漆。”
“我已经离开王业集团。”
为什么离开?这个疑问始终萦绕不去。她上网查过,王业电子现任总经理是董事长的大女婿,也就是王明瀚的大姊夫。记者曾提及王家子女,只说三个儿子还年轻,长子志不在此,留在美国发展。
她又查了神奇企管,怪怪了,这家公司十分低调,网页只有几页简单的业务介绍,也没有大吹大擂他们辅导成功的实绩,倒是有些新闻访问过几家公司,他们提及曾接受神奇企管的改造而有所突破和成长。
只要她开口问,他应该会回答。但,她就是不想知道他太多,否则一好奇下去,就是没完没了,想再去挖掘这个人的一切……
“谢谢你没有说出我的背景,拜托你以后也不要说。”
“不用谢,不必拜托,我是提都不想提王业这两个字。”
“呃……我也该向你道歉,我那时候——”
“呵,又不是你害我的,有什么好道歉的?”她截断他的话。
车子已进入市区,来到百货公司前,她按下车窗张望。
“啊!我看到我约的人了,我这边下车,再见。”
“我待会儿去找你。”
她开了车门就走,管他会不会来找她,她只想快快离开他。
“小燕!”她走向前,张开双臂拥抱来人,笑说:“你毕业考到底过了没?宝姨打电话来都在担心你呢。”
“嘻,补考过了啦,我拿到毕业证书才敢回家啊。”谢诗燕抱了她,再扯了她的手臂。“咩姐,我要去福星上班,你赶快录取我。”
“该不会是宝叔宝姨要你过来帮我吧?拜托!别老是想一堆奇奇怪怪的方法‘报答’我,一个谢宏道要‘以身相许’我就受不了了。”
“我才没要报答咩姐,我是要剥削咩姐,跟咩姐才能学到东西呀。”
小燕过去寒暑假皆过来工读,既熟悉福星的环境,也有心留下来;那张年轻俏丽的脸蛋洋溢着对未来的期待,萧若屏想到了自己。
“好,明天你就来报到,做业务部助理,顺便帮我打杂。”
“耶!我帮咩姐打杂,那我是总经理秘书了?”
“别耶,我先说了,我在公司很凶的,你撒娇哭闹都没用,也不能叫苦,尤其现在是非常时期,还有一个罗哩罗嗦又不通情理的顾问,看什么都不顺眼、都要改革,搞得福星鸡飞狗跳的。”
“没关系,我是新人,我没有包袱,他改革什么,我就照新的去做,脑袋空空的才能装新东西。”企管系毕业的谢诗燕振振有辞。
一语惊醒梦中人!萧若屏恍然大悟。只要放开成见,抛掉自以为是的工作模式,再藉由经验丰富、冷眼旁观的顾问提供意见和指导,整合成为她自己的新思维、新作风,怎能不将三十年的老福星重新打造成一个创新而具有活力的新福星!
她心情更为开朗,两人说说笑笑,来到了青春少女服饰区。
“我妈说你要向她借衣服,咩姐你不要笑死我了,她的裙子都可以装下两个咩姐了。”
“我也有找郑师母,她是有好几套可以穿,可是……有点老气。”
所以她只好认命,领出一万块,准备今晚狠狠地给它血拚下去。
两人绕了一圈,几乎将每件衣服翻过了,她还是无法下定决心。
“咩姐你看,这蝴蝶结好可爱,绑前面后面有不同的韵味呢。”
“对啊,这件裙子飘飘的好像公主,咦!这纱会不会太透明?”
“你不该逛这层楼,去楼上。”后面冒出第三个声音。
她回头,顺便拿出手机看时间,四十分钟,他还真的找来了。
他哪里不好站,就刚好站在一盏走道灯的下面,灯光将他本来就很好看的脸孔打得更加容光焕发,眼睛更亮,鼻子更挺,微微上扬的唇似笑非笑——可一开口却是开示兼训示,好像不将她感化成佛绝不罢休!
她烦躁地将手机丢回背袋,说不清自己的感觉——才想从他身上生吞活剥一堆企管学问,可现在看到他怎又莫名心烦呢?
“咩姐?”谢诗燕拉拉她,咩姐是没看过男人吗?
“这是王顾问。”萧若屏回复正常,为他们作介绍:“她是谢诗燕。我刚录用的业务助理。”
“你就是王顾问?”谢诗燕睁大眼,开心地说:“我哥哥说你跑去我们店里找咩姐好几次,你有没有发现,你的牛肉面都少一块牛肉?”
“有吗?”王明瀚一脸正经。“如果店家因为私人恩怨而影响商品品质,从而造成商誉受损,那可是得不偿失的。”
“我开玩笑而已,他这么爱说教?”谢诗燕忙将咩姐拉到一边,低声说。
“完了完了,咩姐,我妈说是一个好帅的帅锅,又好有缘分去福星当顾问,我本来很期待的说,可怎么是个老古板啊?”
听到小燕失望的语气,萧若屏不禁心情大好,还真有人说他老呢!
“哈哈哈!”再狂笑他三声吧。
“有什么好笑的?”王明瀚看她们嘀咕,感觉被排挤了。
她不理他,挽了谢诗燕搭上电扶梯,一路笑上楼,可一踏进这层标榜高级仕女服饰的专区,感受到冰凉的空气,她们自动闭了口。
“好正式。”谢诗燕东张西望,咋舌说:“我从来不逛这层的。”
萧若屏一一浏览过每个专柜,她甚至没敢靠近瞧衣服的价钱,只是在走道上缓缓走过,王明瀚则是默不作声地跟在她们后面。
前面的展示模特儿吸引住她的目光,那是一套浅灰色套装,外套冬夏皆宜,上衣剪裁出腰身,裙子放宽下摆,带出活泼的气息。
“小姐喜欢可以试穿。”柜姐看到猎物来了,主动从架上拿起相同款式的衣服。“小姐先试试S号的,不合身还可以修改喔。”
“咩姐你就去试穿啦。”谢诗燕也对这个专柜的衣服感兴趣。
脱下球鞋牛仔裤,萧若屏小心翼翼换了新衣,当她走出更衣室,面对镜中的自己时,不觉呆住了。
这是哪里走出来的亮丽都会女子?还是平空变出一个专业干练的女主管?
果真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啊!
“哇!我怎么不知道咩姐身材这么好!”谢诗燕盯住她裙下的修长双腿,惊呼不已。“简直是量身订做,价钱……我的妈妈呀!”
她看到小燕掏出来的价格牌子,顿觉肉痛兼心痛,也想大叫我的妈。
“刷我的卡,可以打折。”两个女人不出声,王明瀚出声了。
“不用。”她立刻拒绝。
“先生很抱歉,”柜姐解释说:“这是特价,无法再使用贵宾联名卡的折扣,不过累积刷卡金额,可以参加本公司和银行合办的iphone疯狂送抽奖喔。”
“那就请萧总帮我增加抽中iphone的机率。”王明瀚掏出卡片。
“好,欠你的,我会还你。”萧若屏咬牙切齿地说。
“等等,一套不够,你再挑一套。”王明瀚收回卡片。
“什么?!”她干脆切下肉卖他好了。
“小姐,今天刚开始夏季最后出清活动,我们专柜只有这时候才会打折。”柜姐鼓起如簧之舌。“现在款式、size还很齐全,你一定能挑到喜欢又合身的,等过几天大家都来抢购,卖完就断货了。”
“咩姐,你看这套怎样?”那边谢诗燕听到是最后出清,已迫不及待再去拿起吊架上的一套衣服,比到她身前,你穿看看啦,反正王顾问会刷卡。”
“我刚剐就觉得这件黄色的也很适合。”十分钟后,王顾问眉头不皱,为萧总经理刷下两万五千元。
他当然不皱眉了,是她欠他的耶!萧若屏接过购物袋,顿觉有如千斤重,根本没力气提起来,就让谢诗燕给提去了。
“去挑皮鞋。”他又开口了。
“挑什么皮鞋?”她冷眼看他。“你今晚变购物专家了吗?”
“你没有正式的、可以搭配套装的鞋子。”
“对啦,咩姐,穿套装一定要搭有跟的鞋子,我们为了一场正式的谢师宴,大家都去买洋装,可买了才发现鞋子不搭,又得再去买。”
萧若屏头好痛,本来叫小燕来作伴逛街可以提供意见,如今却是跟着王明瀚敲边鼓!她好心疼她单薄得一戳就破的存折啊。
“九点四十五分,百货公司快关门了。”她拿出手机看时间。
“客户上门,没有拒绝的道理。”他还是那副冷然的调调。
“要不要再买一个包?”谢诗燕亢奋极了。
“暂时不用,下次再买。”
十点十五分,一行三人总算结完帐,提了战利品进入电梯。
“我车子停下面停车场,我送你回去。”他按了地下三楼。
“我去谢诗燕她家,坐公车几站就到了。”她抢按一楼。
“咩姐不要啦,你去我家穿给我妈看,她一定明天就跑来瞎拚。”
“我今天就是想去看你家的电视,吃宝姨的消夜,窝你的床。”
“你明天怎么去上班?”王明瀚问。
“搭公车啊,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问?”
“那……我送你们到谢小姐家。”
“一楼到了,王顾问再见。”萧若屏顺手拖出想搭便车的谢诗燕。
电梯门关,王明瀚犹听到谢诗燕哇哇抗议,不觉露出了微笑。
反正不给他送就是了。身为挑毛病的顾问,他很习惯被人讨厌了,尤其今晚如影随形跟着她,又挑起她不愉快的往事,她不讨厌他才怪。
两个女孩的呱噪话声仍在耳际,也让他维持脸上难得放松的愉快笑容。今天头一道陪同辅导企业的主管买衣服,到底是怕她买到太过可爱的公主装,还是全然为了一己之私,想更了解她?
电梯门板反映出他模糊的脸孔,还有渐渐消失的微笑。
其实,被讨厌的感觉并不好受——尤其是被最亲近的人讨厌。
电梯门开,他独自走进了幽暗无人的停车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