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两手不间断地交替压迫,掌下的身躯始终摊软毫无回应,他数着次数,克制慌乱,一切照着标准进行,却得不到让人振奋的生理征兆,萤幕上的心跳曲线呈直线状态,血压似重力加速度下降,他决定用电击施救,一次两次,那被电力吸弹起来的肉体坠回床上,一动也不动,显然已流失了生命力,一切努力均已徒劳无功,他丢开手中器械,以拳头捶打着心脏部位,锲而不舍,他听到了肋骨相继断裂的声音,有人拉住了他,大喝:“子赫!没有用了!没有用了--”
没有用了?
他最听不得这句话,暴张着两眼,对身旁的人挥拳。“谁说没用的?!谁?!”
没有人回答他,所有的急切躁乱迅速退隐黑暗中,他猛地睁开了眼,熟悉的天花板在头顶上渐渐浮现,他抹了抹额头和颈侧,沾了一手湿濡的冷汗,他快速坐直,瞪着布帘半掩的窗外看,天光从云间微现,就要黎明了。
按下闹钟,下床对着嘴灌了一大杯冷水,他直立在窗前,相当懊恼;有一阵子停服了安眠药,竟又做起了恶梦。
他对着冷空气做深呼吸,集中心神,一遍又一遍,直到心跳平缓,光线又一束从天际透出,他调整了思绪,然后想起了今天要做的事。
今天要做的事,他积极想了一下,忍不住展眉笑了。
*****
她睡得很不踏实,翻来覆去好几次,无论朝哪个方向,耳畔总有人不厌其烦地叫唤她的名,比夏蚊更扰人。她确信天未亮,因为闹钟尚未作响,她必须再度睡去,睡足八小时是她的自我要求,好应付繁忙的一天。
但叫唤声仍不放过她,而且越来越急切,她甚至感到肩膀无端被晃动,晃得她心火萌生,她不耐烦举起右臂往空中一扫,结实的“啪”一声竟然响起,她从意识蒙胧中惊醒,两眼倏地睁开,一张俊俏的男性面庞在上方正对着她,笑开一口白牙,她立刻再度阖眼,确定自己还在梦中梦,否则不会在睡房里看到那张令她疲惫的脸。
“田碧海,我数到三,给我醒来,否则我就把你扛出门--”
这嗓音千真万确,无从抵赖,她乍然推被坐直,瞪着坐在床沿的男人,霎时合不拢嘴。“宋子赫?”
“不然还有谁?”
“你在我家?”
“难道是我家?”
“你从大门走进来的?”
“可以爬水管上来吗?”
“有人放你进来?”
“你认为我像闯空门的吗?”
她尖叫一声唬地跳下床,指着他。“不要再用反问回答我的问题--”转身直奔门口,拉开房门,伸出头大喊:“爸你疯啦!为什么随便放陌生人进来?你不怕歹徒把我们父女俩给宰了?”
田鹤年拿着花洒,从阳台探进半个身子。“丫头还没睡醒呀?他不是你男朋友吗?你和人家约了路跑也不起床,不守信用唷。”
路跑?马拉松?
她彻底清醒了,退坐在梳妆椅上,连连在心里哀嚎十声。她早抛到九霄云外的这档子事,到底还是逃不过;她抬眼睨向宋子赫,一肚子匪夷所思。
“快换衣服,其它东西我都准备好了。”宋子赫弯腰看着她,两手撑在膝上。
真不可思议啊!他整个人清新得有如被晨露流连过的青草,然后若无其事侵入她的私人空间,尽览她的睡相,再豪迈地指示她换去睡衫,他到底是如何界定他们的关系的?
“你一定要这么近的看我么7我脸都没洗,牙还没刷,可不可以让我保持一点形象?”她无奈极了。
“有什么关系?我迟早会看到的,而且你也不是真的很在乎。”
“……”
“你尖叫是为了居家安全,不是因为被看光不是么?我还没见你害羞过。”
她倒抽一口气,用力搓搓面颊,认命地走进浴室。
她还需要反抗吗?他都登堂入室了。
或许不去反抗事情会更顺利完成,否则就得撒赖,但撒赖不是她的专长,重点是难向老父解释他们的关系;她逐渐体会了宋子赫的顽强,他处心积虑要做的事就得完成,没得商量,包括他如果想离开一个人。
当她被迫整装完毕,和宋子赫一道挥别满面慈蔼且状况外的老父,站在公寓大门口时,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她不可置信地低呼:“先生,天还没全亮?!”
“那当然!马拉松六点半就开始了,现在出发差不多准时到。”
她仔细想像一下所谓的马拉松这回事,不禁打了个寒颤,再咬着唇,内心挣扎了一番,偏头觑看他,用前所未有的友善口吻恳请:“宋子赫,我们能不能再商量一下,今天就先放弃,等我有万全准备的时候再参加也不迟,就当我求你--”
“我真希望你是为别的事求我,碧海。”他眨眨右眼,捏捏她腮帮子。
为免发展出不必要且恼人的对话,她率先上了车。
两人抵达会场时,前方已是万头钻动,一起在做暖身操,一起散发出蓬勃的朝气。她看傻了眼,真是难得的景象,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还有人努力挤到她身旁,兴奋地撞了她胳膊一下,是小苗。“田小姐,你来啦,我以为你会爽约说。”
“我的确是不想来。”她没好气地回道,看见小苗布料稀少的运动服裹着青春无敌的胴体,脸上画了精巧的美妆,活像美少女团体成员,她怀疑道:“你真的是来路跑的?”
“哎哟,随便跑跑四处看看咩。”边说赞瞄右前方正在伸展结实长腿、拉筋跳跃的宋子赫,神秘兮兮凑到她耳边说:“田小姐你看他的手臂肌肉,我跟你打赌他小腹一定有Y字肌。”
“不必打赌,你可以直接问他,他一定很乐意告诉你。”她忍耐地闭了闭眼。
“真的吗?”
开始起跑,她蓦地福至心灵,非常积极地迈开步伐。她先前想得太严肃了,人这么多,她跑一小段后若突然落跑,根本不会有人发现,何必执着跑完全程?到时她再解释人潮冲散了彼此,她自行搭捷运回家不是很美妙?
越想越轻松,甚至噙起了笑意。她奋力冲向前,甩脱一群人,包含宋子赫,跑得很起劲,尤其四周不见熟识的面孔让她更加自在,因为目光不必老想避开某人裸露的精实四肢。到了两公里处,已有人在此折返,她乐得跟随,才转个小弯,有人扳住她肩膀,将她拉回人群中。
“那是儿童组的终点,你已经快满二十八了,小姐。”宋子赫不疾不徐地阻止她。
“你不必说得这么大声吧?谁告诉你的?”她咬牙。
他笑而不答,她趁机钻个空又逃开,往前直奔,三公里处,她开始力不从心,口干舌燥,补充水分后继续上路,正想觑个空脱队,宋子赫如影随形跟上她。
“你步伐要一致,前面不该跑太快。”他叮咛着。
“知道了,教练。”
她的侥幸念头眼看无法实现,可爱的小苗竟气喘吁吁跟上了他们,还挥挥手,跑得两腮红艳艳,难为了那一脸快融化的妆,见机不可失,她附耳对小苗道:“你看见Y字肌了吗?”
“差一点。他刚才毛巾掉了,只好用衣服下面擦汗,我险险看到了说。我不好意思直接问啦--咦?田小姐你不会介意吧?”小苗开始吃力地用气音说话。
“怎么会。”她最近撒起谎已渐流畅,不再脸热。“你可以说和人打睹一客牛排,请宋先生同情你薪水没多少让你赢不就行了?”
“噫,听起来可以哟。”小苗心花怒放地转身跟上宋子赫。
她拐了几个小弯让宋子赫看不见她后,往五公里的中继点迈进。这是她重新设想的终点,对自己可以交代得过去了,主要是她的下肢已像挂着铁球般沉重不已,胸口似一团火灼烧,她试着以步行歇脚,发现在一群跑友中明显缺乏运动精神,容易招来路旁打气加油的民众鼓励呐喊,目标更显着,逼着她硬着头皮保持跑姿。
五公里折返点在她重重的喘息声中到达,她欣喜不已,心安理得随着一小部分人折返,但上天不垂怜,只转了一个小半弯就有人挟住她的肩往终点方向续跑。
“都跑了一半为何放弃?”宋子赫又阴魂不散地出现。
“拜托你饶了我--”她焦急找寻小苗踪影。
“我带你跑。”
他所谓的带着她跑不是拖着一卡皮箱的带法,而是挟着她的腰拎着跑,虽然让她省力不少,但彼此肌肤的大面积接触,汗水交融,立时使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敬谢不敏地婉拒,生出一股蛮力往前奔,脱开他的扶持。
六公里、七公里标示牌在她模糊的视线中擦身而过,他始终不快不慢地跟着她;她开始出现飞天的幻觉,肉体的重力郑重和她道别,八公里处,她决定打死都要脱队,上气不接下气偏头告诉他,她准备搭捷运回家,请他自己多保重。
“你哪来的钱搭车?”他扬眉。
是的没错,她居然忘了外套背袋都在他车上。
“真狠。”她连咬牙的力气都失去了,嘴巴也因为大口吸氧呈现阖不上的状态。
“快到了,忍一忍。”他拍拍她的背鼓励,她虚弱地吐出两口矿泉水。
“别碰我,明天开始我不认识你。”
她辛苦地说完,吞泪继续成仙的旅程,并且在心中膜拜史上各级马拉松的好手们。不久,周遭的声音慢慢消失了,只剩她的荷荷牛喘,和不断吞咽的声音。九公里处,无论她愿不愿意,宋子赫右臂一抄挟着她住前移动;说是移动,实在是已不能算是跑,总之,她仅有的记忆是以太空漫步的混沌到达终点站,并且在视线模糊中接受了主办单位的小赠礼。她很想为自己莫名其妙地完成壮举小小哀哭一下,但自停下来后一步再也动不了,两条腿彷佛札根在柏油路上,成了一棵路树。
宋子赫在升起的朝阳中笑着递瓶水让她喝完,又弄了条毛巾替她擦拭额头颈项的汗水,待她呼吸逐渐平稳,不问她同意与否,转身屈膝背起了她,徒步返回起点。
她再也不思反抗,只要可以不再让她榨出一分气力,她甚至不计较以大字形躺在马路上休养生息;只是,她还是很想知道一件事,她在他背上睁开了千斤重的眼皮,用离魂的气音对他说:“你……把我整得惨兮兮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什么,只是想让你永远记得。”
“记得什么?”
“记得和我一起完成了这件事。”
她的胃收缩了一下,只一下,就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