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瑜依旧拖着他往前走。“我这几天试着绘了一张京城的地图,从“百鬼夜行”第一次出现到最后一次被人看到的地点都标上记号,发现只剩下城北的几条街道尚未传出有人目睹的消息,所以我今天打算到那里去守株待兔,就不信等不到。”扑空了好几次,当然要检讨失败的原因。
看来这位姑娘不光只有满腔热血,也是会动脑筋的,真是愈来愈有意思。
“万一今晚真的出现,那该怎么办?”容子骥忧心忡忡地问。
程瑜听他的口气略带不安,索性把系在腰上的香囊递给他。“里头放了盐米,你拿在手上,要是它们靠近,就抓一把撒过去,若真的还是很害怕,就躲在我背后,我一定会保护你。”
容子骥伸手接下来。“我知道了。”
“要是发现情况不对,我叫你跑,你就不要回头,能跑多远就跑多远知道吗?”程瑜继续嘱咐。
他佯装担忧地问:“那么姑娘呢?”
“我还有这个……”她从袖口内拿出几张符箓,笑吟吟地献宝。“我爹认识钦天监里的阴阳生,跟他拿了几张来避邪,应该可以挡一下,到时我再找机会逃走,你不用担心,只管跑就是了。”
“我就听姑娘的。”容子骥点头如捣蒜。
程瑜豪气十足地笑了笑。“我说过会保护你,就一定会做到。”
一路尾随在后的朱将军突然有感而发。“……李副将,俺欣赏这个小丫头。”
李副将点头如捣蒜。“末将也是。”
“不过这个臭小子做啥在姑娘家面前装得这么没用,俺都替他觉得丢脸,应该是他保护小丫头,怎么反过来了?”它不满地嚷道。
“嗯?”程瑜走个几步,倏地转过身,集中视线,似乎在寻找什么。“我怎么一直觉得有人跟着咱们?”
容子骥朝它们躲藏的地方冷冷一瞥。“是姑娘多心了。”
“还是小心为上……”她自认眼力极佳,就算只有月光,也瞒不了自己的双眼。
待她走了几步,又冷不防地回头,果然看到两道影子闪了过去。
朱将军和李副将不禁捏了一把冷汗,心想这个小丫头不只看得到它们,反应也很敏锐,可不能小看。
“我什么也没看到。”这回换容子骥拖着她走。
她又跟着走,这次走了十多步,才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度回头,让以为安全过关的两只鬼赶紧一个飞扑,直接窜进墙内。
“俺的腰……俺的腰闪到了……”朱将军扶着腰呻吟。
李副将赶紧帮忙揉一揉。“将军先别动……是这里疼吗?”
“对、对……轻点儿、轻点儿……”
容子骥额际青筋一跳一跳,还说不会坏事,果然不该带它们出来。
“你有没有听到有人在说话?”程瑜想要找出声音的来处。
他笑意微僵。“可能是附近哪一户人家传出来的……子时都快过一半了,还是快走吧,说不定“百鬼夜行”已经出现,别又错过了。”
“公子说得对。”她的心思被拉了过去,不再逗留,快步跟上容子骥。
待他们来到城北,跟其它街道一样,放眼望去是空荡荡一片。
程瑜大喊。“快出来吧!”
“嘘!”容子骥佯装惊吓状。“姑娘小声一点!若是真的出现……”
她娇哼。“我就是希望它们出现。”
就在这当口,最先感觉到异状的是容子骥,周遭的温度陡降,让他目光一凛,肌肉旋即紧绷。
“……来了!”程瑜颈后的寒毛竖起。
果不其然,成群结队的半透明兵士,形貌惨烈,一个个出现在大街的另一头,无声无息地靠近。
容子骥从它们身上的铠甲和盔帽来判断,确定是前朝大梁的衣物,这些衣物在用料和款式上和大丰王朝有所不同,加上高举着的几面旗帜上头写着大大的“梁”字,也就更加肯定。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程瑜不由分说地冲到它们面前。“为何不去地府报到?还是希望有人帮你们超渡?是的话就说一声……”
可惜“百鬼夜行”没有理会她的叫喊,彷佛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继续前进。
程瑜一面退着走,一面不死心地问:“还是有人指使你们这么做的?你们说话啊!不管是什么理由或是委屈,我都愿意听你们说……指使你们惊吓百姓的,绝对不是好人,只是想利用你们罢了……”
趁着程瑜没注意,容子骥从袖内掏出一张追魂符,此符自动飞向“百鬼夜行”的队伍当中,黏在其中一只鬼身上。
终于赶过来的朱将军和李副将也不约而同地呆住了,虽然早就从三郎口中听说此事,但真正以这种方式和自己当年麾下的兵士亡魂面对面,一时之间还是不知该做何反应才好。
容子骥使了个眼色,要它们跟上去。
而程瑜此时正张开双臂,想要拦下它们。“你们听我说……不要走……”
“百鬼夜行”就这么直接穿过她的身子,一下子受到强大的冲击,程瑜身子前后摇晃几下,两眼紧闭。
容子骥将她拖到路旁,见她虚软地倒下,失去意识,马上比出剑指,在她的额头上敕符,口中念咒。“……神兵火急如律令。”
很快地,程瑜苏醒过来。
“嗯……”
他立刻换上惊慌的表情。“姑娘没事吧?”
“我……”她还没搞清楚发生何事。““百鬼夜行”呢?”
“已经走了。”容子骥扶她站起来。
程瑜垮下肩头。“怎么会这样?它们为何不回答我的问题?以往遇到的鬼,它们都听得到我说话。”
“我还是先送姑娘回去吧。”现在只能等候消息了。
“是我送公子才对……”
“今晚“百鬼夜行”应该不会再出现,我还是先送姑娘回去,也算是回报上回的恩情。”容子骥劝道。
“好吧。”程瑜真的觉得累了,也就接受对方的好意。
容子骥在离去的同时,回头看了一眼“百鬼夜行”消失的方向,希望朱将军和李副将能查出什么蛛丝马迹。
待程瑜返回家中,比手画脚地跟正在苦读的兄长描述又遇上“百鬼夜行”的经过后,便回房歇息,然而一直到天色大亮,却是叫都叫不醒,脸色也很苍白,可把孟氏吓坏了,直说女儿真的撞邪了。
待程淮赶回家中,见情况不对,不得不亲自去把认识的阴阳生请到家里来,对方看了下她的气色,只说是气虚,没有大碍,可能是从小到大见多了,已经比其它人幸运,睡饱之后就没事了。
到了晚上,程瑜终于伸了个懒腰醒来。
“从今天起,不准你再半夜跑出去。”孟氏气呼呼地说。
她不得不抗议。“娘,我真的没事……”
“你就听娘的话。”程家大哥也不希望妹妹出事。
“……我知道了。”反正她可以偷溜。
见她答应,孟氏这才准她去吃饭。
翌日,程瑜将自己的发现告诉父亲,程淮立刻往上呈报,多派些人手在城北的几条大街巡视,之后大理寺不得不和钦天监连手,若是发现“百鬼夜行”便敲锣示警,再由对方出面镇压。
原本程瑜又想溜出门,可是见母亲整晚都守在厢房外头,她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已经有一阵子没有睡好觉,可以乘机补回来。
到了第三天,她的手帕交听说她撞邪的事,赶紧来看她。
“我就说危险,你就偏不信,看吧!”秀姑和程瑜从小一起长大,只是两人的性格大不相同。
程瑜见她红着眼眶,一脸快哭的表情,只能先低声认错。“是我太不小心了,不过幸好没事,这就表示好心有好报……”
“你还说!”秀姑不禁嗔骂。“连我爹娘都说你胆子也未免太大了,姑娘家不像姑娘家的,谁还敢娶你当媳妇?”
她知道秀姑的爹娘一向对自己的行为颇有微词,就怕会带坏他们的女儿。“你告诉伯父和伯母,请他们放心,至少我可以保证你一定嫁得出去。”
秀姑脸蛋一红。“谁在跟你说这个?在来之前,二哥也要我跟你说一声,叫你以后乖乖待在家里,半夜别再跑出去,不然……他怎么在我爹娘面前帮你说好话?”
“他为何要帮我说好话?”程瑜不记得有拜托他。
“这还用问吗?”秀姑往她手背上轻打了下。“二哥一直很喜欢你,只是担心我爹娘反对,所以到现在都不敢提。”
程瑜瞠目结舌地看着她。“你说……二宝哥喜欢我?”
“你真的没看出来?”秀姑再次见识到这个手帕交迟钝的一面。
“我一直以为二宝哥把我当作妹妹……”程瑜捧着脑袋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出对方何时表现过喜欢自己的样子。“我真的看不出来。”
“我二哥对你好,可不是因为把你当作妹妹,他要你别再调查“百鬼夜行”
的事,把心思用在其它地方,好比说亲手做几样小菜去讨我娘欢心,或是跟她撒撒娇。”秀姑真的很希望她能当自己的二嫂,彼此熟悉,也不会有姑嫂不和的问题。
程瑜一脸困扰。“可是我又不会做菜,更不会撒娇……从小到大,我跟我爹和我娘都没撒过娇,也不知该怎么做。”想到要摆出小女儿娇态,她就觉得别扭,一点都不像自己。
秀姑叹了口气,其实也不意外。“所谓的撒娇也不过是要你嘴巴甜一点,我娘最喜欢人家夸她年轻或是皮肤保养得好。不会做菜就要学,我教你也行,也许很难,但是只要在我娘面前表现几次,她一定不会反对你嫁进咱们家来。”
“呃……”问题是程瑜根本没想过要嫁过去。
“总之我可是把话带到了。”秀姑认真地看着她。“大家都知道你看得到那些东西,就算请媒婆帮你作媒,她们也是直摇头,除了我二哥之外,你还能嫁给谁?只要你以后装作没看到,不要理会它们,当它们不存在,这样就没事了。”
听完,程瑜心头涌上一股强烈的失落感,还以为秀姑应该是最了解自己的人,明白自己因为这与生俱来的天赋吃过不少苦。她不禁在心中苦笑,若是能这么简单就好办了,看不到的人永远不会明白。
“让我想一想。”这一刻,她很坚信自己不可能嫁给二宝哥。
待秀姑走后,她躺在床上,心头酸酸涩涩的,想到小时候每次去别人家里玩,或是在路上,看到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就指着它们告诉大人,把那些大人吓个半死。渐渐的,身边的玩伴因为害怕都离她远远的,大人也在背后指指点点,那种被人排挤的滋味真的很令人受伤,她也不知偷哭过多少回,只有二宝哥和秀姑愿意跟她来往,只是没想到他们并非打从心底接受自己。
“我才不要嫁人……”她眼角泛湿,口中低喃。“与其嫁给一个不愿意接受真正的我的男人,那我宁愿当个老姑娘。”
程瑜伤心的不是嫁不出去,而是亲如姊妹的手帕交原来一点都不了解自己,也无法敞开心胸接受这与生俱来的天赋,让她真的很受伤,但她又很珍惜她们的友情,不想就这么放弃了。
而为了让女儿学习姑娘家该有的技艺,随时可以嫁人,孟氏要她每天下厨,帮她杀鱼、切菜,搞得程瑜两只手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她可以确信自己没有做菜的天分,当不了一个好媳妇。
到了第十天,孟氏以为女儿这次真的学乖了,就不再盯得那么紧,总算让她逮到机会偷溜。
她又带着盐米和符箓,蹑手蹑脚地出门,嘴里喃道:“……听说皇上下旨,限大理寺一个月内查明真相,不能再拖了。”
一路来到城北的大街,还不忘要避开巡逻的衙役,免得被赶回家去,程瑜可是走得小心翼翼。
“咦?”突然,她瞠圆双眼,认出站在前头不远处的颀长身影,才要出声,却见对方身后站着两只鬼,似乎想要对他不利,她担心又搞错,还特地看了下地面,确定没有影子,可以肯定不是活人。
她从斜背在身上的布袋内抓了两把盐米,悄悄接近,由于碰触到盐巴,手心和指腹上被菜刀划伤的部位相当刺痛,尚未愈合的伤口还流了些血,但并没有让她退缩。
此时,容子骥警觉到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靠近,猛地回过头,正好看到她打算撒下盐米的动作。
“姑——”他想开口,可惜慢了一步。
“看招!”程瑜将盐米用力撒去。
朱将军和李副将也同时回过头,没想到对方会使出“暗器”攻击,霎时发出疼痛的叫声,又蹦又跳。
“俺被暗算了?!”
“将军快走!”
叫声甫落,它们已经逃得不见踪影。
“有种不要跑!”程瑜朝半空中喊道。
容子骥微启唇瓣,怔怔地喃道:“这是……怎么回事?”
虽说盐米被传说能用来驱邪避煞,但也只是求个心安,实质上并不会真的对这些无形众生造成一丝伤害,更不该有这么大的反应。
“刚刚有两只鬼想要偷袭公子,幸好被我发现,它们现在已经逃走了,你不用害怕。”程瑜很高兴能够帮上忙。
容子骥收回错愕的心思。“多谢姑娘搭救。”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程瑜豪气地说。“公子该不会迷症又犯了,才会三更半夜跑到外头来游荡?”
没想到会三番两次在半夜时与这位姑娘在大街上巧遇,这又是什么样的缘分?
容子骥只能用另一个谎来圆之前的谎。
“唉,我让奴才事先用绳子绑住,结果还是没用。”他摇头叹气。
程瑜不禁心生怜悯。“我爹认识钦天监里的阴阳生,说不定他们有什么符箓,只要贴在额头上,就能让公子在睡着之后无法移动。”虽然有些异想天开,不过若真的有,她也想多要几张来玩一玩。
“多谢姑娘。”还真的有定身符可以让人的身体无法动弹,不过容子骥可不想把那种东西用在自己身上。
她搔了搔后脑勺。“也不确定有没有,不过可以帮你问问看,否则下回万一落在登徒子手上,公子的清白可就毁了,女人的贞节重要,男人也是一样,谁也不想碰上那种不好的事。”
“咳咳。”他差点被口水噎到,这位姑娘说话真是毫无禁忌,自己就算扮得再温弱,应该也不至于那么没用才是。“那就有劳姑娘了。”
“咱们是朋友,不要客气。”程瑜笑嘻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