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仔细看难以发现,圆形盒盘上的两小无猜被刮伤了,小男孩断了一臂,盒身有大火熏黑的痕迹。
舒令剀守在床边,没离开过半步,漫漫长夜,对他来说终究是太短暂了,思念那么多,余生的孤独没有尽头,这一点偷来的重逢与温存,哪怕是一秒钟也舍不得放手。
该离开了吧?夜还深沉,她却即将转醒。
少了“夜玫瑰”的旋律,似乎让沉睡的舒玉秾有些不安稳,她体内的迷药药效已经退得差不多,意识开始徘徊在回忆与梦境边缘。
总是勾动她回忆与情殇的旋律在梦的尽头终止,梦国的迷雾之中,她又来到与挚爱的情人生离死别的那一刻……
“哥……令剀……”还昏睡着的她秀眉微拧,开始呓语连连。
舒令剀拿毛巾擦去她额间冒出的汗,旋即将八音盒又倒转了一次,放在她床边陪伴她。
她的呼唤有着破碎的期待,相比之下他的逃避与躲藏显得好自私。
他只希望她找到更好的归宿,这辈子他唯一的希望也就如此而已,因为他已无法再为她吟唱“夜玫瑰”。
他将她的柔荑收进被窝里,那双纤纤素手,年少时想牵着一辈子,到头来还是得放开。
闭着眼的舒玉秾在梦境里挣扎,似有所感应,又或者只是在和梦里拉扯着她,阻止她与情人共赴黄泉的力量抗衡,舒令剀知道他必须离开了,他心爱的女人随时都要醒来,他不该冒这个险。
他端详着她的睡颜许久,终于情不自禁,在她额前以吻诀别,脚下和心上都像在地上札了根,他只能逼自己拔腿逃开,转身时匆忙的动作却扫落矮柜上的银制托盘与水晶花瓶,花瓶碎裂,银盘在地板上撞击出声响,在静夜里比雷声更惊人。
迷梦惊醒。
舒令剀狼狈地快步离开,八音盒的“夜玫瑰”却仍末唱完。
熟悉又令今她眷恋的清脆音符,每一声都像往她心上扎针,舒玉秾猛地坐起身,看见床边的八音盒。
是梦境吗?然而失而复得的八音盒与盒身熏黑的痕迹,让她明白眼前的一切不是梦!她抓紧八音盒,仓皇下床。
“令剀!”她听见了!她在梦境中戚觉到了!他才刚离开,强烈的酸楚让她眼眶泛红。赤脚踩过洒了一地的碎玻璃,她的神色像被抛弃的孩子,只想追回此生唯一牵引。
她打开卧房的门,像走进了时空涡流里被遗忘的平行世界,走廊里的一切既陌生又熟悉,她明明认得每一道廊柱,每一片窗棂,却从未见过它们如此破败的模样。对着窗的门扉全都紧闭着,窗外的夜是黎明前最摧人心志的黑,月光似有若无,如果不是刚从全然的黑暗中惊醒,眼前的一切对她而言可能只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浑沌。
“令剀!”她的哭喊孤零零地,只有回声反复自怜。
他在哪里?她抽噎着,无助地在每一道门前徘徊。他会在哪一道门后?又或者早已头也不回地,远远抛下她?
鲜血随着失神的脚步一路拖曳,她却只是睁大含泪的眸子,在每一扇可能有他的门前茫然无措。
她抹去眼泪,打开每一扇门,面对每一处尘封多年的颓败,越来越失望,越来越脆弱的嗓音,被飘着尘埃的黑暗无情地吞没。
梦里感受到的温存究竟是鬼魂,或是她终于崩溃、陷入幻觉以逃避冲破封印的悲伤?舒玉秾泪流满腮,茫然地,孤立在一窗幽微的月光之前。
令剀终于无法再忍受自己的残忍与心爱女人的悲凄,由长廊深处,缓缓走向她,月光自厚重的云幕里探头,照亮地面上斑斑的血痕,那么怵目惊心,她怎么却不喊痛?是痛到喊不出口了吧?他心房深处瞬间窜长出生着钢铁硬刺的荆棘,捆紧紧他早巳血肉模糊的心。
她像失了魂的娃娃,呆立在长廊中央,背影憔悴得彷佛就要随风飞逝,舒令剀来到她身后,压抑着哽咽,终于将她搂进怀里。
“对不起……”
对不起。
那么轻,那么嘶哑,彷佛没有重量,像月夜的叹息,那背后却承载了一千多个日夜无法休止的悲伤与思念,道不尽,也诉不出。
“对不起。”
***
她没有转身,只是傻笑,泪珠掉不停,嘴角却上扬的傻笑。期待落空的失望太可怕,一次、两次就逼得她无法招架,她想她无法承受第三次吧?背后的怀抱熟悉得令人心碎,她两腿一软,闭上眼,拒绝面对任何答案。
舒令剀横抱起她,走回房间,她紧紧抓着的八音盒也停止转动。
“如果你是鬼魂,那就把我一起带走,如果你不是,请不要再躲着我,我没有力气再用剩下的每一口呼吸去熬过疼痛,我没办法了……”她呜咽着,将脸埋进他颈窝深处。
失去母亲那时,她曾以为自己经历了此生最大的痛。
想不到老天偏要跟她开玩笑,同一年,她失去母亲,接着又失去挚爱。痛到极点时是什么滋味?她感觉灵魂像沙漏一样正迅速崩溃,疼痛与悲伤,感觉与知觉,在经历毁灭性的压缩与打击后,一滴滴地消失,如果那感受能被具象化,也许会让人觉得恐怖,人怎能全身被抽空了,鲜血淋漓,痛到无法哀号,却还活着?
活着只感觉到痛,那还算活着吗?
其实这世上很多生物都是活着的,实在没什么了不起,了不起的是被辗碎后还必须逼自己去等待血流尽、伤口结痂的时候,等待着不知何时会出现的彩虹。
大火后,她曾无数次地回到山庄想寻找心爱男人的踪影,官方只将舒令剀列为失踪人口,可是她一次次发现那些让她心碎的事实与证据。
佣人说看到舒令剀冲进主宅,而主宅随后爆炸,若他来不及逃出,根本不可能存活。她不死心,与警方不停地在大火后的主宅搜索,直到警方在地下室发现小桥茧子的尸体,以及一旁已经支离破碎的几片碎骨,但她不愿相信那些碎骨属于舒令剀。
可是就在警方打算将碎骨做进一步检测的隔天,那些碎骨竟不翼而飞,这件案子在当时引起轩然大波,地下室的碎骨究竟属于谁,蔚蓝山庄又是被谁纵人,至今成谜。
舒玉秾开始日日夜夜在变成废墟的山庄游荡,直到她的师父看不下去,坚持要长子将舒玉秾带回台湾。她才刚高中毕业,失去了所有亲人,他们不可能眼睁睁地放任她一个人像具行尸走肉,把生命耗在无谓的找寻上,蔚蓝山庄不只经历大火,还有一场场巨大的爆炸,失踪的舒令剀根本已是凶多吉少。
山庄大火后的惨状几乎把她的希望完全粉碎,她的游荡只是一种强迫性的慰藉,王峮侠将她带回台湾后,她真的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再忍受更多的煎熬,只想早日下地狱去寻找解脱,但总有人把她从地狱入口给拉回来。
头两年她就住在王家,每天有人轮流看着她。开始时,她怪他们多事,师父和她讲佛法,讲人生,讲智慧,她听不进去。
不过生命就是这样吧?只要还有生命迹象,就或多或少拥有再生和愈合能力,差别只在快或慢。
她没有忘记痛楚,只是渐渐平静,渐渐懂得藏起它,不要让她的生活被它完全吞噬。虽然她不明白余生还有些什么值得她去期待。
她在台湾完成大学学业,然后在师父次子的引荐下,在武术学校担任指导教练,五年来她唯一长进的地方,就是不曾勃然大怒,不曾计较得失,当然也不曾再开怀大笑。
一切的一切,她像置身事外,早已失去任何感觉。
舒玉秾坐在床上,看着半跪在她脚边,捧来清水与医药箱为她处理伤口的男人,她不知道能不能够相信自己的眼睛?能不能相信自己是清醒的?
窗外的夜色就要被日光稀释,房里仍旧昏暗,也许她眼前的男人只是另一个她不认识的陌生人,又或者她仍在梦境之中?不敢太轻易地相信幸福就在眼前,它被夺走太久,久到她开始怀疑她这辈子都没资格拥有。
舒玉秾神情有些恍惚,脸上泪痕未干,不让自己太清醒,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想碰触眼前的男人,手指却静止在空中。
碰了就会消失,千万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