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痛死人了!
小王子忽来倾城灭国一笑,乱人思绪,直到坐进前座,她的心跳依然维持过高的数值。
伊末尔是一尊质地极优的琉璃工艺品,见者无不赞叹其精美剔透。他的出现,宛若一颗流星坠落淳朴的小镇,太耀眼,太璀璨,几乎闪瞎了保守的镇民们。
从小学到高中,陶水沁从没看过伊末尔穿制服背书包的模样,他那从未出现在众人面前的父亲让他接受美式教学,聘请老师到家中亲自指导,或是视讯教学,新颖得令镇民们感到不可思议,姓伊的这户神秘人家便在口耳相传间讹传为某个贵族世家。
“你知道吗,黄蝶翠谷是日据时代发现的,我爸那一辈的人小时候闲来无事都在那里捉蝴蝶做标本,听他们说,那景观可吓人了,满坑满谷的黄色大肥蝶朝你飞来,吓都吓死了,还管什么美不美哩。”
陶水沁天生怕冷场,偏过纤颈侧望着后座的伊家主子,滔滔不绝的介绍起小镇的风景胜地。
“那里一定很美──至少,在我的想象里。”伊末尔逐渐稳定激昂的情绪,微扬嘴角含笑回睇着她。
“你没去过?一次也没有?”哪种丧心病狂的父亲会禁止孩子探望母亲的墓到如此程度?
回应陶水沁瞠问的是一抹苦涩眼神,伊末尔淡淡的挪开目光,窗外飞逝的翠碧风景如一幅幅泼墨山水,朴实之中自有典雅,几净的窗面倒映出一张细致的俊颜,不见情绪波折。
“抱歉……我多嘴了。”她含糊地咕哝,颈骨喀喀作响。
哎呀,扭到脖子了。
“你喜欢那里?”伊末尔忽然问,扶着后颈的她愣了半晌才傻笑着点头。
“喜欢,当然喜欢。”她眉飞色舞的阐述道。“开玩笑,黄蝶翠谷耶,那里根本是咱们小镇的后花园,有哪个在这里出生的小鬼头会不喜欢?我跟陆其刚小时候常常比赛骑脚踏车,看谁先到那里……”
哎呀,小王子又撇开眼浏览窗外的风光,也不知道是嫌她说得又臭又长还是怎样……
“你能陪我一起来,真是太好了。”醉人的笑语毫无防备的落下,伊末尔的反应古怪难捉摸,透明水晶般的外貌下,藏有神秘艰深的细腻心思。
“呃,是啊。”是个头啦!她跟小王子的交集就如同她与数学,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几时成了携手郊游的玩伴?
想想,这不过是偶发事件罢了,结束闹剧般惊心动魄的冒险旅程后,两人之间应该又会恢复往昔吧。
“到了。”司机切换车道驶向路肩,然后降下车窗,准备点烟等钞票。
“等等!”陶水沁仓卒地高喊,司机转头瞪大双眼,心中暗骂她没事干嘛乱喊,她已自顾自拿出皮夹付清车资,并吩咐道:“不好意思,我朋友体质敏感,不能闻二手烟,麻烦请等我们下车后再继续。”
搀扶虚软的少男坐上轮椅,瞄一眼手表的动作同时进行,陶水沁手脚利落,直比隔壁老王家里的玛丽亚。
“你记得墓地的位置吗?我看看……唔,得赶在十二点之前想办法把你弄回教堂才行……”
一只脱了队的蝴蝶翩然而至,暂驻在伊末尔的肩头,阳光下,浮动的曦光落在他专注凝视的脸庞上,让他看来近乎透明。
这一刻,他成了这座山谷中最耀眼的标的物。
“看,整片的铁刀林都是小黄蝶的食物园,这种气味,这种景象,只有翠谷才看得见,我敢说,台湾再也找不到比这里更淳朴自然的风景。”
循着小道,陶水沁咬紧牙根奋力推动轮椅,心想,幸好伊末尔体重过轻,要是换作陆其刚那头野牛,她肯定要跪地求饶。
曲折的棱道一路迤逦,洒落满地青春的汗水。听着来自脑后叨叨絮絮一头热的介绍,美少年不禁仰首莞尔一笑,逆光下,透过幽邃的双眼翔实记录她热情的帮助,以及……
她的美丽。
“啊,原本只是想顺道四处晃晃,想不到居然浪费了这么多时间!你还没告诉我,你母亲的墓地究竟在哪个方向?”
伊末尔静静眺望了一会儿,然后下达指令似的伸出食指,“在哪里。”
顺着翩然黄蝶乍起惊飞的方位,左手边千层塔般蜿蜒的步道最末端,裸露的石墩上,陶水沁看见一处荒凉的墓地。
距离并不远,从此处可以看见墓碑是空白的,没有刻字亦无雕饰。无主孤坟?不可能呀,伊家耶──
纵使不知伊家的背景,光凭排场、撒钱不心疼等种种迹象看来,不难猜知姓伊的百分之百非富即贵,否则这年代谁还如此高姿态,聘请内务总管来家里上演宫廷剧?
“你确定是这里?”陶水沁咬牙问,搬起卡在碎石夹缝中的右轮,奋力一扛,神经迟缓到现在才想起自己应该抱怨一下。
很累耶,带着一尊要去哪儿都等着人伺候的艺术品来荒郊野岭根本是自寻死路,她何苦来哉呢?真是。
“你听过混沌理论吗?”伊末尔仰望蔚蓝的苍穹,唇角隐含笑意。
“混沌理论?”她只听过天地之初混沌生成……
“与相对论、量子力学共列为二十世纪最伟大发现的混沌理论,这个理论讲求非线性因素,一种无解、难以捉摸的定律,微小的改变就能颠倒所有游戏规则,或者,在玩游戏的过程中反过来重新制定游戏规则,看似混沌,实则混沌之中自有一番定律。”
“嗯,这应该不会列入大考的考题范围吧?”陶水沁滚动着晶灿的眼珠,鼓起细汗淋漓的秀颜,觉得头晕目眩。
她对于这类理论一向只有投降的份,他偏拿这种嚼了索然无味的话题来和她聊,喂,想表现优越感也不是这样的好不好?
伊末尔听出她兴趣缺缺,垂下浅色的眼睫,唇角勾起。“混沌理论衍生出蝴蝶效应理论,蝴蝶效应不仅只运用在科学面,而是扩及各个不同学科……”
大少爷,你是活在象牙塔里太久,连人家想听还是不想听的意愿都感受不出来吗?陶水沁缓下动作,翻眼瞪了某人后脑勺几眼。
“看似平凡无奇的生活,一个小小的过错、误差,甚至是不经心的偶然之举,都有可能引发一场无从预知的风暴。”
不过,话的内容尽管无趣,听在耳里却象是美妙的乐章般怡人,伊末尔咬字清晰,口音特殊,猫咪舔洗般搔痒了她的耳膜。
“喔。”有听没有懂的人随口漫应,指尖不由自主的滑过耳廓,总觉得他的嗓音像一首没有乐谱的旋律,来自古老而神秘的国度,醇浓悦耳,令她泛起微微战栗与古怪的共鸣。
“看似随机、无法预测的,其实都有着一定的秩序与排列,你说对吗?”
“嗯……啊?你刚才说什么?”恍然意识到自己太过敷衍,陶水沁仓皇的探首瞧着他。
“没,没什么。”伊末尔仰高弧度完美的下颔,漂亮的脸庞冲着身后的人微笑,天使般无邪。
“啊,在哪儿。”心慌的移开视线,她故意换个话题,指向荒凉的墓园。“从下面看感觉很近,想不到实际靠近后竟然这么遥远,距离这种东西果然很难用肉眼测量。”
无缘无故她干嘛要躲避他的笑?这时候她的脑袋才真是一团混沌哩。
锈了一环的铁栏以墓碑为中心绕成一圈,荒芜已久的小园中传来阵阵植物腐败的气息,这座位在坡地上的私人墓园彷佛已被人遗忘,她真猜不透,显赫的伊家怎会把亲人葬在这种鬼地方。
“好不容易来到这里,我先去附近晃晃,看看有什么以前没发现过的风景……”
忽地,一只细瘦的手攀抓住转身欲走的陶水沁,来自指头的冰凉感传递至皓腕上,令她愕然的回过头。
“别走,我不需要独处的空间,我想要你留下来陪着我……就你,陪着我好不好?”
看穿她的体贴,伊末尔率先拦下她。他不需要这种善解人意,他要的只是她的陪伴。
“你确定?”她不着痕迹地觑过让他紧握住的手腕,心中泛起涟漪。
“确定。”
“这样……会不会打扰你跟你母亲两人单独相处?”陶水沁不安地瞧了无字的墓碑一眼,总觉得自己像棵青仔丛般碍眼。
“我只是想静静地待在这里看着她就好,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往后我不可能再有机会来了……”他惆怅的垂下眼睫,话里充满落寞。
“为什么?你父亲真的完全禁止你来探望你母亲?这太不合常理了吧,就算有天大的误会还是什么深仇大恨,她是你的母亲耶,你老爸这样会不会太过分了?”
“他们……在很早以前就分开了,不是因为爱情而结合的婚姻就像纸糊的堡垒,不需要枪炮,一阵细雨、一阵微风便能轻易摧毁;毁了,也仅是一眨眼的时间。遗忘,也许只需要藉由一场失眠就能销毁两人共有的记忆,隔天与人谈笑如昔,一点痕迹也看不见。”
“跟你聊到现在,我发现你说话好老成,要是遮着眼睛,光听你说话,会觉得你根本是历尽风霜的老人,一个人窝在帐篷里煮泡面缅怀过去,边吃边哀叹来日无多。”
“你觉得失望?”紧握的掌仍未松开,让不谙伊少爷性子的陶水沁有幸见识他钢铁一般顽强的执拗。
“失望?我干嘛失望?”她疑惑的眨着眼。“平常像个关在玻璃橱柜里的艺术品,笑起来像邱比特,一开口说话却像个老阿伯,如果你所谓的失望是指这个,我想,这应该不叫作失望。”
十七岁,开口闭口从艰深的理论再到人生哲学,她头一次见识这种不同凡响的十七岁,伊末尔该不会是中了永远青春美丽的魔咒,实则灵魂早就一百零八岁的小精灵或小天使吧?
“你怎么想?”
“我怎么想?”陶水沁愣忡半晌,专注的搅动脑浆思索着。“松了一口气……对,感觉象是松了口气。”
伊末尔等着她的下文。
“那天,我帮陆其刚烧了一大堆女生写给你的情书,你还记得吗?我想也是啦,陆爸一定不会让你知道这些琐碎的杂事。”看着他邃眸里有着茫然,她不觉意外的继续剖析内心的感受,“每次烧情书的时候我都会想,是什么样的人跟万磁王一样充满疯狂的吸引力,让女生写下那么夸张的求爱宣言。”
“万磁王?”
“电影里的人物啦,只是一种比喻而已,不用在意、不用在意。”她摆摆手。反正解释了也是白搭,用脚趾想也知道,他肯定不知道啥叫作“X战警”。
伊末尔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周日上教堂做礼拜是唯一接触外界的时候,因为他的出现,镇上大至八、九十岁,小至八、九岁的女性同胞们争相挤破老旧教堂的窄门,且人数与年俱增。
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问不到电话,要不到MSN,讨不到伊媚儿,只剩下最原始古老,天才和傻瓜都想得到的求爱方法──猛烈的情书攻势。
“那一天,你跟我说话对吧。”这是叙述句非疑问句,陶水沁继续道:“那时候的我是站在距离之外接触你,觉得你好梦幻,好不真实,像守在一座孤堡里的雕像──有翅膀的那种。今天,我在距离之内,发现其实你也是个普通人,只是比一般人多了点与众不同的特质。”
“我的长相?”所谓的特质大多指称肤浅的外在,伊末尔清楚得很。
“或多或少,但是……”
“但是什么?”他等待着偏首寻思的少女下定论。
“哈,说实话,我也弄不清楚。”惊觉两人交浅言深,陶水沁搔着后颈,傻笑带过。“聪明吧,我觉得你很聪明,而且心思细腻又有学问。”
“所以,你眼里看见的和那些人一样……”苍白的唇畔泛起一丝涟漪,伊末尔状似落寞又象是在意料之内,平静接受她刻意拉远彼此距离。
这时,铁刀林里一阵鸟禽鼓噪骚动,纷纷坠叶下。轮椅上有缺陷的天使一脸抑郁的眯眸,焦距定在无主墓碑上,陷入沉思,陶水沁按着怦怦直响的胸口,一时之间看得失了神。
说错话了?不至于吧,她说的句句真心,全属肺腑之言,何以他的表情凝重得象是刚听了一席末日宣言?何以他的眼神总是透着古怪的渴望?引经据典的话中彷佛拐弯抹角的暗示着什么。
从以前到现在,她都是走实际路线,始终抱持纯粹欣赏的态度,看着伊末尔在家人建构的金色牢笼里脱离稚气,瘦小的身躯逐渐成熟;即使已经蜕变成少年的他,仍镇日不离轮椅,苍白孱弱一日复一日。
他受限的视线里究竟都看见了什么?遭病魔侵袭的身体里,又有着什么样的灵魂?
哎呀,她又在作文艺爱情式的白日梦了,要是被陆其刚那家伙知道,肯定又要取笑她思春期未满。
“我的天、我的天!这下我有三层皮也不够剥!”陶水沁忽然跺脚惊吼,因为腕表上的时间显示她生存的机率所剩不多,若不快点将“失窃的艺术品”完璧归赵,陆爸取出猎枪轰炸淳朴小镇的惊悚画面只怕真的会发生。
顾不得伊末尔未完的瞻仰以及那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文字谜团,陶水沁边哇啦啦叫着,边押送囚犯归返,结束这脱序的偶发事件。
混沌,生成。
“陶水沁!”逆着阳光的陆其刚双手叉腰,俯身眯瞪着仰躺在后花园玫瑰丛后方干草堆上大睡懒觉的娉婷少女。
“哇!”她吓得惊跳,撑起上身,大眼困惑眨巴着,打了个很不文雅的呵欠,回瞪着对方。“你喊这么大声想吓谁呀?”
陆其刚浑身湿透,肩上扛着清理游泳池的大刷子,冷着一张臭脸,“我明明看你将车骑进车棚,结果你居然给我玩起躲猫猫,喊破喉咙也不肯出来,小姐,我是请你来这里赏花、做日光浴的吗?”
“唔,不是……”她有苦难言啊。
“那你还不快点来帮忙!”陆其刚揪着她的后领拖行,冷笑道:“我累得像条狗,你倒是躲起来当流浪狗,这边晃,那边躺,差点忘了你一遇麻烦事就想闪人的坏习惯,你是不是临时反悔,不想清扫游泳池?”
“才不是咧──”两小无猜式的火爆扭打往往从陶水沁这方开始,她反手一剪,来个花式摔角将陆其刚扑倒,两人翻滚缠斗,像仓鼠抢食一般。
此时,陆爸推着失踪近一个多钟头的伊末尔进屋,不慌不忙的往旁边一偏,避过两团近身肉搏的横行鼠辈。
陶水沁的手绕过陆其刚的左腋,架在宽大的肩胛骨上,陆其刚的长臂勒缚细白螓首,另一手架在线条弯美的纤腰,他们自认为无伤大雅的有趣斗争,在其他人眼里看来,友情越线得过分暧昧。
“阿刚。”陆爸的沉喝彷佛是裁判宣告胜负,两人瞬间弹开来。
“是他先起的头,不是我。”陶水沁高举着投降的手势,一脸无辜的指着陆其刚。
陆其刚回她一记大白眼,然后看向让父亲焦急了一个多钟头的伊末尔。
伊末尔接收到熟悉的关照眼神,淡淡地回视着他。
见状,陆其刚愣了一下。以往,伊末尔从来不曾对他投以注目,彼此虽熟悉彼此的存在,但甚少交集,关于伊末尔的贴身琐事一向交由父亲经手,他只是干些零碎的杂事。
这是伊末尔第一次直视他的双眼。
“今天特别晚耶……路上塞车?”装傻功夫具职业级水平的陶水沁假装关心,试图套出今日的偶发事件最后是如何顺利画下句点。
陆爸少有表情的冷面微微抽动,平实叙述今天险些通报伊家高层的黄色警报,遍寻不着一个多钟头后,他在隔一条马路外的新教堂预定地发现伊末尔的身影,原来小王子在哪儿观看工程进度,忘了返回教堂。
当总是平静如一摊死湖的少年带着淡淡歉意向他简短的解释,被封为冷面悍将的陆爸也不禁别扭了起来,哪里还有多余的心思追究。
“喔,对啊,前几天我有经过那里,工程似乎有点落后,应该赶不及年底起用……”陶水沁煞有介事的搭腔,极富技巧的从伊末尔无端失踪一个多钟头的话题跳至无聊的小事上。
两人未曾察觉身旁的气压明显降低。
一旁,两双从未对焦的炯炯目光持续隔空交锋。
面对伊末尔针对他而来的睇视,陆其刚毫不退缩,只是狐疑不解。
倏然,掌心隐约感到刺痒,摊开来看,是细细的砂砾和一片残叶。铁刀林的叶子?陆其刚摩挲着掌心,将远在几十公里路程外才能见着的叶片挑在指尖观察。
难怪方才陶水沁身上除了薄荷香外,似乎还参杂着其他的气味,他一直觉得熟悉,但一时半刻想不起来,原来是铁刀林的气味。
待伊末尔错身而过,陆其刚忽然惊忆起什么似的抬起头,蓦然旋身,轮椅上的人影彷佛心有灵犀,徐缓地回首。
不可错认的,陆其刚再熟悉不过的铁刀林嫩叶落在伊末尔靠近颈肩连接处的缝隙上,若是靠近些嗅闻,肯定有着和陶水沁一样的叶香。
陆其刚惊愕不已。
苍白的俊颜勾动一边嘴角,似噙着冷笑,伊末尔的眼神盈满北国的寒冰,直直盯锁与他愕然相视的少年。
深瞳散发着幽微的憎意,唇上的笑不是笑,而是阴冷的预告;预告着在不久之后的将来,彼此即将是敌人的身分。
伊末尔始终捧成半圆的双掌徐缓地松开,掌心里是一只淡黄的小蝶,在陆其刚诧异的注视之下,合掌囚蝶,接着猝然一拍,狠狠的粉碎娇弱的生命。
此刻坐在轮椅上的不是天使,而是……阴戾的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