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大的雨势拍落一地泥泞的凤凰花,红灿如焰,像恋人间激情过后的余韵,更像此刻陶水沁两颊久久未褪散的霞艳。
她仰颈瞟了眼雨势,蹲坐在湿冷的地上,拨开湿覆前额的刘海,小心翼翼地凑近捂着左眼仰躺着的伊末尔,搔着后颈尴尬地问候,“你、你还好吧?”
之前惊惶的回神后,她蓦然找回被他的气势吓阻的“拳感”,刷一声破风出击,结果他不躲不闪,连眼神都未曾闪烁,直挺挺接下她这记突袭。
更惨烈的还在后头。
她本能的防卫装置瞬间自动开启,长腿侧踢一扫,外加两记春丽拳,伊末尔这尊美丽雕像就这么颓倒,然后,酝酿已久的低气压哗啦啦降下雨露,就成了现在这经典的一幕。
陶水沁垮着脸跪坐于地,上演雨中忏悔记。天,幸好陆爸人不在这里,否则按照从前的老规矩,她肯定被坑杀,直接埋入游泳池底,直到变成一具枯骨,成了千古悬案都无人察觉。
“伊末尔……你还好吧?”雨势滂沱,他迟不应声,她极力撑开被雨水淋得刺痒的眼,干脆伏了上去,想扯开他捂脸的掌。
拉扯之间,遮掩脸庞的大掌蓦然一松,淤青了一圈的半边俊目竟带着笑意,她傻在当下,旋即被他抄腰翻转,两具刚柔的躯体同时倒在地上。
“你装模作样骗我!”直到确定他是在开玩笑后,她恼怒的控诉身旁笑得开怀的恶劣家伙。
“幸好那年的你手劲没这么大,否则那一跌,我可能永远都爬不起来。”
尽管雨下得再大,依然模糊不了伊末尔美丽的笑容。是的,美丽。
想到几分钟前她差点毁了火速荣登所有台湾寂寞女人性幻想对象宝座的精致艺术品,简直是自行跳上坐往地狱的列车,找死!
“为什么这样看我?”伊末尔拉住妄想偷偷挪开距离的陶水沁。
她满眼困惑,彷佛隔着一扇玻璃观望着他。
雨势转弱,丝丝缠绵。
“好奇怪,你居然没死。”口无遮拦是她最大的特色,众人皆知。“我一直以为你活不过二十岁,可是总有种哪天你会忽然活跳跳蹦出来的感觉……很怪的感觉,我无法形容。”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他深邃的眼神像一座迷城,困锁了每一个触目的焦距,例如她。
陶水沁惶惑的摇头,胡乱抹去脸上的湿意。“我不知道。喏,像现在这样,你跟我躺在这座庭院里,就好像你从来不曾离开过,你不觉得诡异吗?”
看完电视报导之后,一再回忆那晚的情景以及从前的画面,她试着模拟起再见到伊末尔时该用什么表情和心态面对,然而想得太多,假设得再周全,都毫无用处,当幻想的情节真实的上演,她的临场反应完全粉碎了先前脑海里的反覆排演。
面对如今的伊末尔,她感到迷惘且茫然,却又同时带着古怪的雀跃与澎湃。是虚荣心作祟?当他说他第一眼即认出她,她内心深处的一层迷障瞬间被刺穿,躲匿在里头的异样情感立即无所遁逃。
尽管已不同于十年前的羸弱形象,但他依然是那么无法捉摸,外表美丽又充满透明感,彷佛一眼就能看穿,但实则什么也看不清。
其实,陶水沁对这座华丽的别墅一直存有某种非理性的恐惧,她总觉得,这里储放了太多寂寞,太多压抑,太多苍白,属于伊末尔的青春。
“你知道吗,在另一个遥远的国度,有一个人独自守过每个日出日落,在每个午夜想念一个身影,一个微笑。短暂的身体碰触,看似微不足道,却是足以支撑他挺身站起的动力。”
“你……是在说你自己?”她愣忡地撑起上身,狐疑地凝望着他,象是看着一个故事真实上演。
伊末尔仰着脸承受雨丝,目光缥缈。“我常常想起在台湾的日子,每个早晨,你牵着脚踏车冲进前院,然后蹬着轻快的步伐走上阶梯,我躺在床上,揣测着你因为激烈运动而微喘的样子……”
“等等,你没事想这些无聊事干嘛?”陶水沁讨厌他一脸缅怀的模样,好烦啊,过去式的东西还去想它做什么?毫无意义可言。
“也许你不相信,在英国的那些日子,我总是想着你。”
他此刻的温柔目光与那晚的冰冷截然不同,会是刻意演戏吗?
我喜欢你。那个苍白的少年曾经在这座别墅里如是告白,这么多年来,她偶然忆起,依旧感到胸闷心慌。
“你走得很仓卒,甚至连陆爸都没有说过你离开是去了英国,你甚至没有给过我们一封信……”她依然感觉得到,模糊的记忆里藏着一丝丝难解的惆怅,来自于这个曾经熟悉却又陌生的男人。
“因为我不能。”伊末尔凛冽的眯起眸子,明明是躺姿,却是睥睨的仰看逐渐放晴的蒙蒙天空,沾着雨丝的脸庞如玻璃般剔透。
“什么叫作你不能?我不懂。”陶水沁微恼地喊道,觉得一切都发生得荒谬,自己却站不稳双脚,如涉流沙,不断陷落。
忽然,他出现在那晚她临时起意劫来的车里;忽然,他成了一个黑金集团的执行长;忽然,他从苍白虚弱变成浑身蓄满压迫力道的男人……
又在忽然之间,她惊异的察觉自己这十年来时常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不曾间断,且极其吊诡的是,她惊觉自己居然能够轻易地跨越十年的空白,与他毫无隔阂的侃侃长谈,却不觉突兀,彷佛是她迂回闪躲了整整十年,还是绕回原点,尔后又恍悟,两人间的对话早该如此。
“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回来台湾吗?”伊末尔隐讳的闪避她的问题,撑腰坐起,迷离的眸光凝注她困惑的眼。假使真有命运之说,无庸置疑,他与她早连结着缠绕千回的丝线,宛若一体,无法切割。
“新闻报导有说,杂志上也写了……”
“那是我让想看的人看见的假象。”分享秘密似的,他将脸俯近,拨开黏在她秀挺鼻尖上的发丝,在她蹙起眉心打算拍开他的手掌之前轻柔地低语:“我想得到你的心,水沁,即使没有筹码,即使没有任何胜算,我都想得到它,不计一切。”
陶水沁猛烈地喘息,不小心一口气梗在胸口,眼珠险些瞪出眼眶滚落。
“你胡扯──”这算什么?!他的口吻活像个偏执狂,非要不可,眼神透露出在所不惜的沉冷,彷佛阴狠地许诺。
这真的是伊末尔?那个天使般的伊末尔?还是,她从头到尾都被他美丽的面具唬弄,众人憧憬的美丽只是他的伪装?
“水沁?”突来一声不悦的低吼,如尖锐的一根针,戳破了笼罩在伊末尔与陶水沁之间的朦胧迷幻。
她恍惚地回首,陆其刚已经满脸火大的快步穿过湿泞的石板道走来,在伊末尔森冷的注视下一把拉她起身,但她的心神还滞留在原地,灵肉分离的下场是脚步踉跄,差点滑倒。
三人无声地对峙着。
伊末尔敛眸思忖,伫立时扬抛而来的目光像北国之雪,冷意渗人心扉。
他淡淡地看向陆其刚,勾起一抹笑。那应该是极美的笑容,为何她看来却是充满狠戾,杀意暗藏?
陶水沁环拥发冷的双臂,那种踩不到底的恐惧又再度涌现,此刻的氛围象是一场浓雾袭来,白茫茫一片,让她看不真切。
这下可好,关键人物逐一现身,现在是打算来个谜底大破解吗?
“欸,你……”她刚要打破足以压死人的沉默,两个以眼神厮杀的男人霍然抢在她之前打起话仗来。
“你为什么来这里?”陆其刚厉声冷问,彷佛伊末尔是榜上有名的十大通缉要犯,他随时准备掏出手铐将对方缉捕到案。
“这里曾经是我的家,我为何不能来?”伊末尔扬眉,尔雅含笑,但眼底满是冰冷的嘲讽。“怎么,打算把我当成犯人质问?陆警官,请问我犯了什么罪?”
陶水沁傻眼,“喂,你们两个能不能暂停一下?”
“是你把水沁约来这里的?是不是?”陆其刚从任晴泠口中得知陶水沁休假回老家,心里隐约感觉不对劲,匆忙请假直奔南部,没想到真是伊末尔在搞鬼。
“才不是这样……”
“是又如何?”伊末尔坚硬的嗓音严酷不容撼摇,微弯起唇,寒得螫人的笑容宛若宣战,又象是反讽讥笑。“小陆,难道你把她当作属于你的东西了?你忘了我离开前说过的话?”
小陆?好轻蔑的口吻,她从来没听过伊末尔这样喊过陆其刚……不,仔细想想,她从不曾听过伊末尔出声喊过陆其刚任何称呼。
伊末尔离开之前曾经和陆其刚谈过话?为何她毫不知情?
陆其刚飞瞄了她一眼,眼神复杂。“你不要在水沁面前蓄意挑拨。”
“怎么,你怕了?”伊末尔优雅地迈步,明明该是一身湿透的狼狈模样,却是极其慵懒地,充满威胁性地展臂搭过陆其刚的肩,像两个久违的好友般交头接耳。“小陆啊小陆,你以为我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是吗?你以为你可以永远霸占水沁吗?这十年来,你是这样自以为是的认为吗?”
一双犀利如刃的琥珀色眼睛,透过焦距切割着敌人的脸,完全失去昔日的柔软温和。涔涔冷汗自陆其刚额际滑落,似有顾忌地瞄了被晾在一旁的陶水沁,刻意压低音量,“你早就从她的记忆里退远,现在回来又有什么意义?”
“不如你来猜猜,我这次回来是为了什么?”
“如果你只是想报复……”
“你未免太高估自己的重要性。”伊末尔掩睫,笑容渐深。“小陆,你以为我们还在那个天真无知的年纪吗?这个世界有多肮脏,有多残酷,你应该比我更明白才对,还是你在水沁面前演得太完美,所以她不清楚关于你丑陋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