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余年来不管水淹几百里,天凉寺从未遭一次水患,甚至还成为百姓的避难所,不少逃难的人只管往山上跑,一直到了天凉寺才敢放心大哭,在菩萨面前跪求家人平安。
温老爷子是第一次带着家族借住天凉寺,因为人数众多担心占用太多禅室,便和住持商量借用一处空地搭起棚子,并以雨布覆盖,地面架高铺上竹床或竹垫,以防雨势过大。
他原本并不相信会发大水,江南四到六月的确是下雨季节,偶而连下几日雨是常见的事,实在不必大惊小怪。
但是白蚁来了,不只是温府,半座通州城白蚁肆虐,他们听了用火能驱虫的话也跟着用了,百来户人家清出小山一座的蚁尸,数目之多叫人咋舌,无人不心惊胆颤。
听了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回报,加上不知谁喊了一声「大水蚂蚁发大水」,所有人都慌了,府里女眷害怕得频频抽泣,温老爷子寿辰也不过了,说走就走。
相邻几户人家看温府举家避难,大包小包的行李和马车,他们迟疑一下也跟着走了,只留下一些不信邪或还在观望的人家。
温家人刚在天凉寺住下,原本无云的天空开始乌云密布,没多久雷电交加下起大雨,雨势之大连小孩子都吓哭了,不敢睡觉。
隔天,更多的人上山想借住天凉寺,很快地天凉寺里里外外全是人,近百间的禅房也不够用了。
好在温老爷子事先叫人搭好了一排棚子,老人、小孩和妇人先行入住,青壮男子冒雨搭建更多能遮雨的棚子,天凉寺在山里,不怕没木头砍,人多力量大,多搭几间不成问题。
最麻烦的是粮食,就算有带也撑不了几天,这时女眷们就庆幸了,为了给老爷子积德积福,稍早捐了不少白米、白面和药材,东西早已送上来了,人虽多了一点还是能撑上十天半个月,若真有了水患,朝廷会派人前来赈灾。
「咦,那是什么声音?」
雨连下了数日,没有停歇的迹象,上山躲灾的百姓没法下山,忧心忡忡的等雨停,人心惶惶不知所措,只能一个挨一个勉强入睡,睡在寺内大殿的一个男人忽然惊醒,神情慌乱的摇着身边的族叔。
「哪有什么声音,快睡,没事……」轰隆——轰隆——哗啦啦——
那族叔话还没说完,远处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泥沙滚动声,地面的震动把所有人都吓醒,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有些大胆的跑到寺外一瞧,一道闪电划过一丝光亮,看清情况的人顿时惊骇的往后一跌,腿软的站不起来。
「山……山崩了……」
「什么,山崩?」
又有不少人跑进雨中往下眺望,黑暗中隐约瞧见对面的山少了一半,滚滚流动的声响好像整片大地在狂啸。
「天呀!山真的塌了……」
「啊!你们看,山上的土石滑进我们城里了,城墙都挡不住!」
「我的宅子,我的宅子……」有人开始大哭,他本以为只是发大水,水退了还能抢救一二,没想到不只是水,靠山的半座城全没了。
「呜呜!我爹还没出来,他说要守着家里的三头猪……」另一人哭嚎,他不该听爹的话自己离开,早知如此扛也要将人扛走。
「我二叔还在城里,我要回去救他!他是私垫的夫子,他不能有事!」一名年轻男子哭着要下山,想要救打小扶养他长大的亲叔叔,二叔让他先到天凉寺等,他随后就到,可是现在永远也到不了……
「别犯糊涂了,你看这雨还在下,你还没走到城里就被水冲走了!」两个大汉一左一右架住年轻男子的胳膊,硬把他拉进寺里。
不是每一户人家全都出来了,或是落下一、两个善后的人,或是不肯离开的,眼看着土石都把屋子埋了,他们几乎没还有生还的可能,不少人为亲人的逃生不及而痛哭失声。
「幸亏我们听了如意的话,要不然……」陆氏打了个冷颤,不敢往下想,一想她自己都害怕。
「嘘!少说两句。」傅氏轻声一嘘,眼角往窗边一瞟,抱着弟弟哄睡的孙如意面色沉静,睁着眼看向窗外的雨。
温家人都不想提他们先行上山的原因为何,因为担心别人会想太多,用异样眼光看孙如意,她才以为外祖父积福为由捐献五万石大米,没几日就发大水了,这其中是否有牵连?难道她能预知会有大事发生,因此事先储粮?
或是被妖魔附身,招来祸事,由于本身不吉,所以天降雷霆,欲斩妖除魔,这才降下大水?
谣言虽然止于智者,但在天灾人祸之下谁又能理智,若是有人跳出来指称是妖孽作祟,心中恐慌的百姓定会盲目跟从,相信发大水是妖人所为,将孙如意除之而后快。
故而温老爷子要家人三缄其口,不能提及孙如意,对外只言白蚁示警,他们觉得不妥才上天凉寺暂避,捐粮一事纯属巧合,也许是上苍心存良善,不忍众生受苦,这才有了温家人的善举。
「如意,你睡一下,别硬撑,身子骨受不住。」
这雨还不知道要下多久,老是不睡哪成。
孙如意颈肩僵硬的转过头。「外祖母,我睡不着,想到那些没来得及出城的人,我心里好难受。」
她原本可以救更多的人,让他们逃出生天,但是她什么也不能说,只能用隐晦的方式暗示众人,只能心痛地看着依然有许多人陷入危险之中。
「这是他们的命,老天爷早就安排好的,谁也没料到刚筑好的堤防跟豆腐一样,不堪一击。」温老太太语带唏嘘,念了几句经文,希望往生者能去到他们该去的地方。
通州城外有条大河,河面宽广能行船,每年四到七月会伏汛,因此年年朝廷都会发银子下来,让通州知府补强、增高,修建更坚固的堤防,以防河水泛滥造成百姓生命财产的损失。
以往的河水不高,并未醸成灾害,通州知府章大人便叫人铺点泥沙,做做样子草率了事,把朝廷拨下的银子拿去给自己建了一座庄园,还私下把庄园附近的田地全部拨到自己名下,占地有千亩之多。
其实大家都知道章大人的所做所为,可是没人敢说一句不是,他是通州最大的官,等于是这地头的一片天,天要遮天蔽日谁又阻止得了,除非不想活了。
不过这次发大水他难辞其咎,上面真要查是掉脑袋的事,毕竟山会崩塌最大的原因便是他把庄子建在该山的半山腰,为此砍伐了不少百年树种,还挖了很多泥土填地。
果然古代也有豆腐渣工程,不论到哪都有害群之马。
「外祖母,我没事,就是怕雨声、雷声吓醒了弟弟,我等他睡熟了会眯一下,你去歇着吧!我撑得住,不用担心。」
不撑得住行吗,雨还会再连续下十天,更大的灾难还在后头,土石淹没只是开始,接着山洪暴发,河水暴涨,本来只是半座城池毁了,随着水位的节节高升,另一半也淹了。
河水、雨水、土石流三管直下,通州城外的农田和村落也难逃一劫,十室九空,存活下来的人口十不存五。
「真是苦了你,孩子,要不是回来给你外祖父祝寿也不会遭难。」温老太太面有愁色的躺下,身边的傅氏将盖在身上的被子拉一半包住她。
要是我不回来,你们也会在那堆土石之下。孙如意在心里苦笑着,若非原主重生,只怕天凉寺这些人早已是水下亡魂。
看着外面的雨,听着土石滑落声,天微微亮了,她慢慢盖下眼皮,在梦里,她看到医生男友和院长千金正在举行婚礼,他们手挽着手走上红毯,相视而笑。
莫名地,心很酸,不知不觉眼角流出一行泪,她感到很孤单,没有人爱她……
*
「……如意、如意,你在哪里……如意……回我一声……求你了,如意……不要有事……」
谁在叫她?
啊,这声音好熟,好像是……司徒飘花!
孙如意睁开眼睛,刚想站起来却发现动不了,太久没走动脚麻了,她伸手揉腿,按压穴道,取根银针扎了两下,这才稍微好些。
她看了睡睡醒醒的小胖墩一眼,卿咐青黛和青蝉照看一下,在挤了一屋子女眷的禅房里,她艰难的走了出去。
雨依然下得很大,隐隐约约的,她听见自己的名字,忍不住眼眶蓄满泪水,没想到在这千难万难的时刻,居然还有人惦记她。
不由自主地,她回了一句。「我在这里。」
按理说在这瓢泼大雨中是听不见她低哑的嗓音的,可是才一眨眼,她被人紧紧抱住了,那人浑身湿透,全身冰冷,她却觉得异常温暖。
「你来了?」
「嗯!我来了,我……我找不到你……如意,要是失去你我该怎么办?如意、如意、如意……不要离开我……我不能没有你……如意……我的如意……」
一滴、两滴、三滴……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滴湿了肩头,流进她衣襟里,不由得面上也湿了。
耳边不断回荡着呼唤她名字的声音,宛如山谷中的回音,好似不高喊这两个字,司徒飘花就会彻底崩溃。
「我没事,还在呢!别怕,我……我等着你……」鼻头发酸的孙如意几乎说不出话,为了眼前几乎断肠的男子,她硬是说了两句,让他定下心来。
她有些懊悔当初只让他帮忙放吸引白蚁的药,没有来得及暗示他几句之后会发生的事,让他担心坏了,不过她因此得知他的心意,也算意外收获。
「我找不到你,如意,我好怕自己迟了一步,我找了好久都不见你……如意、如意……死了很多人,飘在水里,不是你……如意……我……我受不住……」司徒飘花哭得止不住泪,整个人语无伦次,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挚爱。
「你找了多久?」她喉咙发紧。
「一天一夜了,我听见通州城发大水的消息,我……」他哽咽地全身都在打颤,「我马不停蹄的赶来,可是水太深了,马动不了,之后我找到一条小舟,整整划了几十里……」
他那时什么也不求,只求她活下来。
「傻瓜。」她笑了,却笑得泪流不止。
一句傻瓜,他又将人抱得更紧,紧到几乎要揉入骨子里。「如意,真的是你,我找到你了,找到了……如意……」
「嗯,找到了,我在,我一直都在,没有我,你要是受伤了谁帮你治疗?」
她现在终于知道,自己就是为了他而来,穿越千年时光,在不存在的时空与他相遇,两个不被爱的人彼此相爱。
他哭了,却也笑着。「真好,你还在,我没丢失你……如意……」
听着他口中的一声声如意,她知道他只是想确定她真的还在他身边,因此她也一再回应他,「我在,我在呢!」
在禅屋的走道上,大雨不住的往内泼洒,紧紧相拥的两人湿了一身而不自觉,彷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俩。
「你怎么找到天凉寺来的?」孙如意好奇地问。
此时的通州城恐怕已是汪洋一片,一眼望去除了水还是水,不见人踪。
「木盆子……」他鼻子一抽,努力忍住内心的狂躁和暴怒,他不是好脾气的人,却愿意为她化为绕指柔。
「木盆子?」什么意思?被木盆子砸了头,突然灵光一现?孙如意失笑自己的胡思乱想,在这时候还能自娱。
「我捞到一只木盆,里面坐了一个七岁大的孩子,他说有看见温家人出城了,说要上山,温二老爷给了他一包糖……」因为那包糖,孩子活下来了。
温府在通州算是地方望族,很少有人不晓得,小孩看着一行车队往城外去,贪玩地跟在马车后面跑,温二老爷见他讨喜,随手给了他糖吃,他才记住了这家人是谁。
「咯咯……这就是好人有好报,那孩子呢?你把他带来了?」
「嗯!我让他上了小舟,通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刚一到地儿他二姑就冲出来了,抱着他大哭,但他爹娘……」拼了命让孩子活,自己却被大水冲走了。
「不说了,你一定又累又饿了,跟我来,我拿吃的给你。」
寺里蒸了馒头,每个人六个,是两天份的量,一次做好可以省柴火,但温家捐米捐粮捐药材,因此他们可以随时取用。
「走不动了。」他两条腿僵硬如石。
「什么?」
司徒飘花刚说完不久就倒下去了,但双手还是紧抱着孙如意,连带着她也一起倒下去,摔在他怀中。
「真好,软玉温香……」有她做伴,他死也甘心。
「放手,让我起来。」被人瞧见了不好。
每个人只专注在外头的天气,无人注意廊道上的小动静,大家都自顾不暇,哪有心思说三道四,他们只盼着天气赶快放晴,好回去重整家园。
只是孙如意有些难为情,两颊飞红地推着身下男子让他放开手,这年代对女子很严苛,礼教的束缚极为严格,男女授受不亲,否则一句不咸不淡的流言就能毁了一个女人的清白名誉。
「不放,我喜欢抱着你,我怕你又不见了。」他真的慌了,无法想像没有她,往后人生他该怎么办。
孙如意鼻酸,强忍住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你不吃点东西不行,万一你倒下了,谁来保护我?」
「如意,你真好……」这个时候只有她会在意他,关心他是否吃饱穿暖,有没有受伤。
「我不好,我现在在生气。」她佯怒。
他一听反倒很开心,压下她的头重重一吻,「不生气,我什么都听你的,你给我当娘子,管着我。」
「德性!」孙如意碎了一口,脸红得像蒸熟的寿桃,又香又软,手指一戳一个窝。
「扶我,如意,我真的没力气。」他低声的撒着娇,一副气虚力竭的模样,连下颚都长出青须了。
看着原本意气风发、傲气十足的玉面公子憔悴不堪,一脸脏污,她心疼的叹了口气。
「把手搭在我肩上,你自个儿也使点劲,我这点小身板可扛不住一座山。」
闻言,心情放松的司徒飘花放声大笑,惊动其他在寺中之人,纷纷探出头一瞧。
「如意,看来你非嫁我不可了,这些人都瞧见你轻薄我,你可要对我负责。」他挑了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