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区运动中心三楼,一面面落地大镜围成的舞蹈教室中,没有跳着优雅舞蹈的舞者或是沉静的瑜珈练习,两个身着和式服装的人影穿戴遮掩身体重要部位的面部、胸腹、腰部护具,手持长长的竹剑由左右两方缓缓前进,直到两剑相交那一瞬——“碰”一声,他总是来不及看清楚发生什么事时,一旁的裁判已举红或白旗表示该方攻击有效或无效、哪方得分。
双方来来回回交剑出击,不断变换位置,四周围着跪座观战的人,徐光磊已经有些眼花,只能由两个比赛者背上绑的布条颜色确定哪方是谁。
视线随蓝色人影移动、跳跃、奔击,耳中震着吼声、脚踏木板声、护具被击中的声音……剑士的动作变幻莫测,到了后来,徐光磊发现唯一不变的原则只有一个,无论怎么转换位置与方向,除了出击的一瞬跳起,其它时候那平贴木头地板的脚掌,像鸭子在水面下划水,让人瞧不出动向。
比赛结束了,从徐光磊的方向能看见两名比赛者背影,同在镜子前褪下面部护具与头巾。他视线始终锁住身后系红带的身影。
褪下面部护具,戴诗佳汗流满面,她伸手拨开额前湿发,还不及重新扎好微乱的发,一群孩子围了上去,争先恐后行礼,争先恐后举手发问:“戴老师,你刚才的连击打得好迅速,可不可以再示范一次?”
“戴老师,我下个月要升段了,你可不可以陪我一对一练习?我愿意下课后留下来一个小时——”
“喂喂喂,下课后老师本来都是跟我们练的,怎么可能只陪你一对一!”
“戴老师,你跟我练剑道型好不好?好不好?我可以提早一小时到……”
被团团围住的她一脸认真地回答每个孩子的提问,后来起身带他们做示范、桥正其中几人的握剑姿势,讲解时的专注表情、挥剑时的犀利眼祌,皆是他不曾见过的。
交往三个月,有一天忽然发觉她总是拒绝在周六晚上的约会,追问之下,她支支吾吾说定期到运动中心上课,不想缺课。好奇心起,徐光磊提议陪她,这才知道戴诗佳说的上课是上日本剑道课,而且她是指导者之一,带的是小至小学、大至大学的学生。
戴老师……徐光磊的表情渐渐从讶然转为浅笑:比起“律师”,“老师”这称谓似乎更适合她。
“是不是……很无聊?”
下课后又被学生缠住许久,直到另一位老师出面解救,带不愿回家的学生去练切返对打,戴诗佳才终于脱身,一身汗湿的剑道服都还没脱下,赤着脚就跑到走道另一头的座位区。
“不会。”徐光磊拉开身边的椅子让她坐下,“我觉得很有趣。本来以为你可能是上热瑜珈课或有氧拳击之类的,我的同事里有几个也到运动中心上课,老是听他们说这两项很热门。剑道,真的是意料之外。”
坚持陪她上课,可是落得枯坐两个半小时,早知应该让他至少上场体验一会的……戴诗佳不禁想起他们度过的第一个情人节。她内疚地低低头,瞥见桌上他惯用的皮革笔记本摊开,一旁是装着水彩的小铁盒,纸卡散在桌上,上头画的,竟是一幅幅刚才她与另位老师对打的画面。
铅笔轻轻勾出轮廓,水彩描染出颜色,交剑的瞬间、转身的姿态、击中的部位……因为是速写,所以线条极简。
“块状水彩跟自来水笔,很方便吧。”徐光磊介绍着他的随身用品。
徐光磊的工作是文具采购,戴诗佳早惯了他总是随身带着笔记本与笔,且知道他写得一手好字:现在才发觉,原来他这么会画画。
“说老实话,本来我是带来打发时间的。”是种习惯吧,有时注意力分散或无聊到走神时,他会写字或画画,做些永远不会令他失去专注力的事。他喜欢画静物、抽象画面或是卡通,唯独极少画人物,那会令他想起高中三年的美术课,因为资源有限,将石膏像的三百六十度全都画过了,从此之后,画人物时他很直觉地想起那线条完美’但死气沉沉的苍白。
徐光磊拿起其中一张近写,画中她褪下面部护具,脸微侧。“下星期可以再跟你来吗?今天带小盒水彩,颜色不太够,纸卡也太小,构图有限……”
他手中的纸卡还未上色,只是铅笔勾勒轮廓、表情,戴诗佳看了很久很久,看那随笔捕捉的神韵,她从不知自己打剑是那样轻盈自在的模样。
“画得太丑了,你不开心?”她不说话,徐光磊不免紧张起来。第一次看剑道比赛,每一个细微动作、表情都不愿放过,如今细看纸卡,多处画得随兴过头,线条随她跳跃起伏着,显得紊乱。
“不、不,不是这样。”戴诗佳视线由纸卡上移开,连忙摇摇手,“真的真的画得很好,我一直很羡慕会画画的人,尤其是水彩,晕染开来好漂亮。”
“可这张我还没上色。”她急于解释似在掩藏某些心事,徐光磊轻轻说破,想再追问却见她尴尬地抓着头,于是转道:“那我就当你答应我再当小跟班了……去吃饭吧,好吗?我饿了。”
“喔,对喔,都过九点了。”瞥了眼时钟,戴诗佳连忙起身。平常她都会待到最后再离开,今天跟另一位老师说好了会准时走,没想到还是被学生缠了一会。
“你再等我一下,我换个衣服就出来。”
徐光磊看她慌忙逃走,摇头失笑,开始收拾水彩与笔记本。这时,两名学生走来,抱着戴诗佳的护具,在一旁替她打包进特制的提袋中。
“请问,你是老师的男朋友吗?”高个子学生问着。
“是。”徐光磊点头。
“那个……希望你不要以为打剑的女生都很粗鲁,”矮个子学生接着说道,“老师K人是快狼准没错,被她打完也会肿个两三天,叫痛还会被她笑——呃,我是说她真的是一个好老师,工作那么忙还愿意帮我们特训,比赛、升段前还陪我们练到半夜。老师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跟他说那么多干嘛!”高个子学生推了他一把,抬抬下巴,“总之,希望你不要限制老师到这边教课,是男人的,就尊重女朋友的空间,不要小鼻子小眼睛。”
小鼻子小眼睛……那敌意应该不是错觉。徐光磊与那高个子学生对看,约莫是十六、七岁,跟人呛声颇有气势,令他想起他们比剑时的吼声,出击前总会先下战帖,堂堂正正的。“我没想过要限制你们戴老师什么,我们说好了下次她还要让我跟。我喜欢看你们练习。”
“真的?”矮个子眼睛一亮。
高个子又一记肘顶,将他顶开。“最好是这样,要不然——”
“家文、家杰,你们帮我收好剑跟护具了吗……”
戴诗佳从更衣室出来,换回一身短袖短裤运动服,走近了才发觉徐光磊与两个学生三人六只眼盯着自己不放,气氛有些诡异。
“收好了。”高个子无事一般接过她手中折好的剑道服,收到袋中将拉链拉上。“老师辛苦了,下周见。”
两个学生恭敬鞠躬,转身跑回教室。
戴诗佳拧拧秀眉看着两兄弟穿戴起护具,加人练习。
“走吧。”徐光磊替她背起装护具的大袋子,将剑交给她。
他们离开运动中心,因时间晚了,附近还开着的餐厅没剩几家,戴诗佳开车开了一小段路带他来到一间人声鼎沸的热炒店。
“爆炸好吃热炒店……”这店名还真是直白好记……徐光磊跟在她身后进去,在老板的招呼下坐到了离饭锅、汤锅最近的位置。
“老板,今天我带的不是学生啦,没像他们那么贪吃啦。”戴诗佳颇难为情,却被老板一把压到椅子上。
“今天带的不是学生喔,”老板哈哈大笑,“拜托,戴老师,我嘛看得出来,男朋友嘛!不好意思啦,男朋友第一次来应该坐里头吹冷气的,可今天客人多,给你们坐到外头来了。不过这里离饭锅最近,也不错啦!菜我来帮你们点,你爱吃的我拢知影啦,先来瓶酸梅汁解解渴,老板请客的,等等多吃点啊!”
老板嘻嘻呵呵地离开,徐光磊噙笑看着她。“你常来?”
“偶尔、偶尔……”戴诗佳嘴角抽了抽,“好几次弄到快半夜才下课,学生们都饿晕了,所以就来这边吃点消夜,然后再送他们去搭车。”
“刚刚那两个学生也跟你来吃消夜?”徐光磊问着。
“刚刚……喔,家文跟家杰,没有。他们两个一个国中一个高中,十点半前一定叫他们下课回家。”说到这两个学生时徐光磊眉头皱了皱,她想起刚从更衣室出来时他们三人正在说话,不知道到底说了什么。戴诗佳为两人倒了酸梅汁,解释着:“有几个段位比较高的大学生,一般下课后我都会让他们留下来自由对打,教他们一些进阶技巧。”
说着说着她又露出刚才课堂上对战完的晶亮眼神,没见过她这样滔滔不绝地谈论一件事。讨论工作时,他问一句她才答一句的,徐光磊看得出戴诗佳很喜欢剑道。“你练很久了?”
“大概小一还小二时开始的吧。”
“小一……也太早了。”
戴诗佳转身熟练地为两人添饭,回过身时道:“我阿公以前是检察官,他有几个警察朋友是打剑的,常来家里喝茶,后来莫名其妙我就开始练了。你刚刚看到的另一个老师,她家在台东开剑道馆,还有我们的馆长,他也是五、六岁就开始练。其实剑士里很多剑龄都非常长,我的学生里最小的是五岁呢,只要可以沟通就可以开始练。我不算早的。”
她又开始说不停了,从某某学生的得奖史,到几位老师维持剑道馆运作做的努力。徐光磊静静听着。她的头发因为长时间戴着护具已有点毛躁凌乱,没化妆的脸颊上能见到几点雀斑,身上穿的是再平凡不过的运动T恤,但……很可爱,十分可爱。
徐光磊为她夹了一块菜脯蛋,戴诗佳才惊觉自己一路说个不停,顿时脸胀红了,心评评跳个不停。她怎么会一直说一直说,这些话题他会感兴趣吗?偷偷瞄了眼,从那一贯斯文的脸上,她读不出太多。
吃完消夜,戴诗佳送他到公车站。
其实她一点也不介意送徐光磊回家,但他不愿意,他说,晚了,不想她一个人开回程的路。“那,至少让我陪你等公车好吗?”车上电子钟显示为十一点,万一没公车了,她还能送他回去。
“嗯。”徐光磊点点头,然后车里陷人一片沉默。
戴诗佳将车窗按开一些,视线停在后照镜,注意正后方的公车站。
“你担心汗臭?”忽然,徐光磊说着。
戴诗佳瞪大双眼,只愣了一秒,赶紧将车窗全都按下,“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明明在更衣室已经稍微擦过一次身体了……她抓了头发到鼻下猛吸气。
“哈哈哈!”徐光磊看她着急的样子,爆出笑。
“喂!是不是真的很臭啦?”戴诗佳瞪着他,再拉起领口闻了闻,哭丧着脸。“开玩笑的,没有汗臭味,”徐光磊伸手握了握她拉着头发的手,正经八百的表情说道:“只有热炒店的味道。”
“你——徐光磊!你自己身上还不是热炒店的味道!”戴诗佳被他逗得又好气又好笑,槌了他肩膀一下,“烦耶你!”
“好啦好啦不逗你啦,开开玩笑嘛。只是想跟你说,跟我在一起不用那么拘谨。”徐光磊仍是笑着,瞅着她的恼羞成怒,忍不住捏了捏她鼓起的脸颊。
“哼。”戴诗佳转开头,可不得不承认和他打情骂俏……有些甜蜜,像韩剧日剧中才会出现的,有点不真实但又是那么令人向往的桥段。
她仍在赌气,不肯看他,徐光磊停了会才说道:“在运动中心时,你的两个学生跟我说,希望我不要阻碍你去教剑。”
闻言,戴诗佳缓缓转回脸看着他。她早觉得家文、家杰对他说了什么,原来是这个……
“这件事我很在意。他们这么说,表示你前男友曾经不让你去上课吗?”话问出口,徐光磊暗暗惊讶自己语气认真过头……戴诗佳已经分手的对象,他有必要追究这么多吗?
前一秒还甜蜜欢乐,眨眼间他眼神、语气全都没了温度,瞬间的转变令她心口有些窒闷。戴诗佳听不出那是试探还是参杂着什么样的情绪。
他们互相没有隐瞒过以前的交往情况。她不是个反应快的人,直觉性的诚实供出:“我跟以前的男朋友是大学同学,个性、想法都很相近,直到出社会后……我适应工作较慢,成天忙得焦头烂额的,时间管理得很不理想,老是取消约会。平日不能见面,他希望我周末能尽量陪他,可我偏偏周六晚上要教课。那阵子又刚好七、八个学生要升段,我连着好几个周六、日都在剑道馆跟运动中心陪学生练习。他终于受不了了。”“他要你别再教剑了?”
她静静点点头。
“你就真的不教了?”戴诗佳沉默了很久,才小声道:“我……我从开始打剑以来没有缺过一堂课,最起先或许有过勉强、有过很烦的时候,但去道馆渐渐成了一件很理所当然的事,就算是生病发烧,我也会去,觉得流汗过后病更快好。工作后,周末加班,我会把护具放在车上,时间到了去上课,下课后再赶回事务所。”
徐光磊眉微凝,盯着她侧脸。
“这就是我跟前男友分手的原因,因为我觉得自己的事更重要。”戴诗佳越说越小声,但也越坦然。只是话说完,她又担心起来,害怕两任男友分手会是同一原因……“你生气了?”
徐光磊掀唇欲语,后方忽来的光亮打在后照镜上,令两人向后看去。
“车来了。”戴诗佳眯眯眼,确认是他要搭的车。她长手从后座替他拿起帆布背包,交到他手上时微笑着,“到家传个简讯给我。”这是每次道别时,他会说的话。
徐光磊看着她避开的眼神。
戴诗佳被看得有点心虚,大概是她的搞笑不好笑吧。“你不传简讯给我也可以啦,呵呵……”那她会做个明白人,毕竟,站在男生的立场,如果连打剑都比跟男友约会更不可错过,那交往来做什么呢?
徐光磊还是看着她。
“唔,快点快点!公车停下来了。”戴诗佳催促着。
就在她要开门下车替他拦公车时,徐光磊一把抓住了她手臂,欺过身来侧头吻了上去。
戴诗佳瞠大眼,后方公车车灯太亮,她眼前一片白,脑中嗡嗡作响,头很晕,很晕……
他的唇很柔软,压着她的,引她回应:他的吻也很霸气,不容她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