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务早餐会真正在早上进行的聚会变少了,更多是需要另寻空间与时间来深度体验、交流的主题,倒也不是什么坏事。这两个月迎来三个新会员,全都是年轻人,创会之后第一次,三十五岁以下的会员人数超过资深者了。虽说要办能让两个族群都满意的讲座或活动的难度加深,年轻一代也偏好早晨以外的聚会时间,讲座内容势必得更活泼,这令与资深会员的沟通变成新的课题。
孟学湛很头痛。
可至少,从会长笑呵呵的表情可以看出他老人家很满意这样的转变。本来聚会目的就是社交,能够将效果最大化时间地点主题,他一律支持。
空间另一头,徐光磊身着卡其长裤与水蓝衬衫的店服,外头套上绣着英文名缩写的围裙,正经八百又专业地介绍着调配墨水的几项原则。远看是真的颇有气质的,斯文又温柔,像无害的大男孩。大约要真正熟识后才会发觉这家伙自闭又自大,又有那么点自卑。
“呃啊。”孟学湛低呼一声,溢出的咖啡沿着桌角流肆一地,打断了他对好友的评头论足。几位会员靠他冲咖啡的吧台较近,纷纷回头探看,他连忙道:“没事没事。”不动声色捞起一旁的抹布擦拭。
本来在说话的徐光磊投来视线,孟学湛赶忙摇摇手,示意他继续。
两个月前提案“调配属于自己的墨水”活动,得到会长跟杉墨书店老板的同意,筹备期间徐光磊甚至飞了日本一趟,到墨水店又受训一次,取得该品牌更高的调墨资格,顺道将限量的弯月玻璃瓶带回来,当成本次活动的纪念品。
好友为了配合自己这么卖力、这么投人本来一直被他视为麻烦事的活动,孟学湛感到有点奇怪,但……算了,有些事旁人帮不上,他能做的,大概就是当个默默支持的朋友,再免费奉送手冲咖啡让他浇浇愁罢了。
远方的徐光磊皱皱眉,是因看到了孟学湛边磨豆边露出的恶心深情表情,他完全不想费心去猜那家伙脑袋在想什么。今天的活动他准备了很久,下一季书店那边有发表会,正式推出这个可自己调配的日本墨水品牌,在那之前先有个试办活动果然是正确做法,会员给了不少意见,他也观察到不少细节需要调整。
活动进行到第一阶段的单品试墨,他讲解完后就立在一旁稍作休息,让大家先自行感受沾水笔及不同颜色的墨水。“光磊。”
黄颖纹唤着,手中拎着挑选的第一款墨色,粉中带些桃,她以玻璃沾水笔试画了一个圆圈,深浅晕染表现极佳。
“菲查尔德?”徐光磊问着。
“徐老师眼利。”她故意说着。多种墨色中唯——款以花命名的墨,黄颖纹i看就爱上了,她甚至舍不得染进其它颜色,就怕显脏。
“大概是少数颜色中,让人不想配染的颜色吧。”徐光磊对她那带揶揄的口气一笑,道:“本身变化已经很丰富,你平常有写手帐的习惯,下个阶段我们会挑笔,你可以选M尖,灌这款墨拿来写标题或是写花体字很合适,粗一点的笔尖更能看见墨色转变。”
“可是难得可以调色,不调一下好可惜。”黄颖纹两难中,她一直有写手帐的习惯,也自认是文具控,但钢笔跟墨水坑她一直没跳,对其认识也少。
“书店那边办的产品上市媒体招待会,我会邀请你,到时你可以再调一个颜色,如何?今天就带你喜欢的颜色回去吧,实用才是最重要。”徐光磊建议着。调色体验是此品牌的特点之一,然而回归日常使用的出发点,他相信第一直觉选的会是最符合使用习惯的颜色。
“那好吧,就照你说的吧。”黄颖纹被说服了。见徐光磊准备结束话题,她又道:“对了,我先拿给你吧,既然我已经省略调色步骤了。”她拿过放在一旁的包包,掏出一个牛皮纸袋。
徐光磊接过,里头放的是杂志,而封面是他的书桌。
“明天上架,新鲜出炉先给你。”
他还未及反应,黄颖纹又抢了过去,翻到他的专访页面。跨页的大幅照片中他背对镜头坐在书桌前,侧过脸望向光源处,文字排版在空白的墙上。
没有细看那些校了又校的访谈内容,他翻至下页,几张特写乱序排列,其中一张放大至半个页面,他在客厅沙发中,张开的臂膀靠在后方靠背处,衬衫腕间扣子打开露出腕关节,配上乱发,整个人显得随意而慵懒。然而他的眼神是十分认真的。’照片中看不出他是因何认真,倒也充分表现忧郁文青的形象。徐光磊心里清楚,那时的目光是停在那幅四格水彩。
“我们找一天庆祝一下吧,这次专题可是创刊以来最大篇幅的。”黄颖纹说着,边打量着他的表情,试探道:“来我家,我煮给你吃。”
一会,徐光磊道:“几次谈访问内容都是你埋单,虽然是入公司帐,但我已经觉得不太好意思。”
“呵,我是想约你出去呀,”他又在绕圈子拒绝了,黄颖纹道:“不会到现在你还不知道我想跟你约会吧?”
那直白让徐光磊顿了下,才回:“那么,你不会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我一直都在拒绝跟你出去约会吧?”
当然她没有那么蠢。“理由是?”
“我不想你误会我对你有意思。”
闻言,黄颖纹没有生气,反而笑了出来。“我条件没有好到引起你的注意?”徐光磊在脑中组织了一下才说道:“我参加早餐会完全是因为想还学湛一个人情,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是公事,而我没有与工作上认识的对象交往的习惯。”
“是吗?真可惜。”其实她或多或少接收到这个讯息了,毕竟这也不是第一次她约徐光磊出去被拒。黄颖纹叹道:“我以为我们兴趣相投,应该是可以尝试发展的对象。”
她开门见山,徐光磊抬头看了周遭,会员们都还在试墨,这距离应该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对话内容。他说道:“我不认为兴趣相投在恋爱关系中是必须的。兴趣可以培养,两个兴趣不同的人带领对方进人自己的领域,难道不是更有趣吗?反过来说,兴趣一样的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容易变成所有的时间都脱离不了彼此,岂不是连一点独处跟喘息的空间都没有了?这样的对象,真的值得发展吗?”
“……你也太直接了。”那语气像在取笑她的择偶方式,她不过想在交往之初多点话题罢了。黄颖纹嘴角微抽,彻底认输了,她不会再对徐光磊抱任何朋友以外的期望。“那你成功带领戴律师进人你的领域了吗?”
没料到她会冒出这么一句,徐光磊不说话。
“她好久没来参加讲座了,你有跟她联络吗?”黄颖纹出自关心地问。
徐光磊目光落在众多会员中的一个,那是温律师,戴诗佳的上司,自从威士忌之夜以后都是他出席聚会的。“没有。”
“这样好吗?”她又叹了口气。徐光磊该不会以为经过他那天的爆炸性表现,还没有人看得出来这对前男女朋友有多可疑吧?
徐光磊没有回答那问题,因为几个会员走向他们,问起几款调性相近的颜色,他也就顺理成章地忽略太过私人的对话,回到大桌前,示范几款墨水。
活动大约在九点半结束,会员们人手一小瓶自己调出的墨水和一支塑胶钢笔,一致反应都是正面的。
孟学湛跟会长按例担任送客角色,顺便预告下期活动,叮嘱大家要记得出席,徐光磊回到桌前收拾,收着纸卡时其中一张掉出,落在手边,正是他自己刚才示范调出的颜色。初见是深夜的黑,随笔画出,墨色晕染开来,才看出带着深沉的蓝。
蓝,一直是他心目中属于戴诗佳的颜色,那是她最喜欢的颜色,是剑道服的颜色,也是她惯穿的西装颜色。第一次到日本这间制墨的小店中,店主领他调墨时,他很直觉地就以简单的炭色混蓝,从那时起,他日常用的钢笔中就是灌进这款墨。调完墨得取名,他随手写下“最深”,大约就是夜最深时的意思。
长指停在笔尾画出的最后一点颜色,已晕成褪色的蓝,真真就像是剑道服的色彩了。他轻轻按着,然后拾起纸卡,与其它纸卡一起收妥。
“徐先生。”刚与几个老会员聊完天,见人散得差不多了,小温先生向他步来。他打招呼唤道。
“温律师。”徐光磊也有礼地朝他点点头。
“今天的活动很有趣。”不免俗地还是要客套一番,虽然小温先生从学生时代就是铅笔爱用者,非必要时一律使用可以任意回头擦干净修改书写内容的笔。
“我见到温律师刚才用黑色配灰色再配土色,建议的最多使用三色配搭都用尽了,那黑应该黑得很有特色。”徐光磊微笑。
“就是一团黑吧。”小温先生不介意徐光磊的语带嘲弄,他自己也觉得根本浪费资源,况且那敌意其来有自,交换立场的话,他是绝不会给介入自己感情的男人好脸色看,无论对方的出发点是什么。
经过几次讲座跟活动,小温先生看出些端倪:当自己在观察徐光磊时,也被反观察着。他关心下属,所以对徐光磊好奇,但这位下属前男友观察自己的目的又是什么?
小温先生隐约感觉徐光磊的打量带着评分意图,像一个保护者对戴律师身边的人执行安全检查。
合格者就可以接近戴律师?徐光磊将他自己排除在外?可他明明不爽在心啊,戴律师如果看不出来这位前男友还对她念念不忘且执着,那这位努力家真的难得可以再继续努力一下……
还是戴律师将徐光磊排除在外了?
小温先生暗自啧了声,他有必要关心下属关心到这种程度吗?不,只不过是不想下属在工作时为私事分心罢了。
“我跟戴律师是单纯的同事关系。”
话题跳转迅速,徐光磊眯了眯眼,“我没问这些。”
“但你脑补了这些,所以我想声明一下,以免你误会。”小温先生收起笑容,真诚地说着。
今天是怎么回事?先是黄颖纹,现在是温律师……他看起来很需要恋爱咨商吗?一会,徐光磊松口道:“我误不误会不是重点。
对她来说我也不是一个应该过问她交往对象的角色。”
“我了解这种事外人插嘴很惹人厌,但她这么久没出现在早餐会,你不觉得奇怪?你没试着打给她过吗?”换作自己可能不是打电话,而是直接找上门去。小温先生看着他表情,喔了声,“你打过了但她不接?”
他就这么容易被看穿?
但……是他活该吧!经过威士忌之夜,戴诗佳会接他电话才有鬼。
那晚,他是有回头的,甚至奔了回去,但她已被塞进车子后座,阿任一把抓起他领口,举高的拳头就要挥下来了,在最后一秒停在鼻子前,然后猛地将他推开,上车开走。
他恼那个被戴诗佳养着的小男友,却没想过自己可以轻易被他们自然而亲密的举动激得怒火中烧,想跟她言归于好,说出的话却满满是剌。他更震惊于戴诗佳的失控反应,当他惊觉自己再一次深深伤害她时,他十分后悔,他想挽回,想道歉……却迟了。
太迟太迟了。
徐光磊苦笑。桌子另一头一温律师从西装内袋掏出手机解锁,点了几下,放在桌上推向他。
“别嫉妒。”小温先生说着,“我如果不是她同事,她也不会接我的电话。她现在应该在机场了。”
徐光磊蓦地看向他。
“我不知道戴律师有没有跟你提过她是因为某些因素才调到我的部门。前两个月她回去所长室处理几个案子的收尾,跟所长的另一个助理到德国去,上星期四才回国。”而他跟童秘书猜拳猜输了,于是认命出席早餐会。
“今天她飞纽约。”
“纽约……”徐光磊拢眉。英盛的总部不是在纽约吗?她被调过去了?
看着那表情,小温先生觉得自己有点坏心。两个月前,他跟戴律师约谈,讨论她接下来的职涯发展——在所长身边接触大案,还是投入完全相反的法律范畴:她在隔日便决定留在社会责任部。
所长知道后表示尊重她的决定,但当初调部门匆促,所以要求她先回所长室协助李助理,也给他们充裕时间补人。
在徐光磊面前,他没把话说尽。戴律师今天飞纽约是带那群法律糸学生到总部实习,两星期就回来了:到时,早餐会又回归她的工作内容中,一切如昔。
戴律师本来可以明天再飞的,却故意把日期提前,为的难道不是逃避与徐光磊见面,怕会影响工作时的心情?
他不把话说尽是故意的没错,人有时就是缺临门有人踹一脚。戴律师依然是个努力家,但这段时间她的笑容明显少了,因此,小温先生不介意再当一回欠打的上司,这可不是他好心,毕竟她是所长老哥重视的下属,若是正式调过来后整天愁眉不展的,下次的主管会议岂不是又让人有机会嚼舌根了?
“我跟会长还有别的事要谈,”小温先生长指敲了敲手机萤幕,实在很想继续看徐先生的苦瓜表情,但还是收敛点好了,以免遭天谴。“该怎么做,就看你自己了。”
徐光磊垂下眼,视线停在萤幕上通讯录中她的名字良久、良久。
桃园国际机场第二航厦出境区的咖啡座里,戴诗佳喝着卡布奇诺,对面两个学生吸着冰咖啡,兴奋的情绪从一过海关便进入高峰。他们说着期末考试结果、英盛实习趣事、纽约出庭的笔记、同学交托的采购单、新买的西装……各种各样相关的不相关的话题。
刘韦良以第二高分的综合成绩入选这次为期两周的纽约实习,第一名是个平时几乎不开口说话、存在感趋近于零的女生,最终审核时小温先生称之为小黑马。其余同学可自费前往纽约,参加最后三天的行程,参观英盛总部与旁听出庭。
对面,两人还在你一言我一语,戴诗佳静静听着,有趣地发觉这位小黑马私底下颇健谈,还带点幽默感,看来这趟旅程不会太无聊。
走道上几个小朋友玩耍的声音引她看去,小朋友边打闹边跑走了,她注意到窗外的雨。夜晚的雨总是会影响她的心情。
两个月前,戴诗佳做了一个差点没活活气死老爸的决定。
正确来说,如果她没有将故事细节交代得那么清楚,没有告诉老爸说一开始被调部门只是临时的而现在所长要她回去,但她仍希望留在社会责任部,老爸大概不会发那么大的火吧?若老爸被她的诚实给气死,想来也满讽刺的。
至于为什么要诚实……可能在内心深处一直期盼老爸会认同她,也理解无论她有没有工作实力、有没有待在英盛所长身边的能耐,她都会做出这选择;她戴诗佳不是因为能力不足才离开所长室,只是想将这份能力用在她所选的地方。
也就是……迟来的叛逆期?她苦笑。
“戴律师,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下去候机室吧,”刘韦良说着,“我们可以多拍几张照片留念。”
“你是想现给你那些好兄弟看吧。”女同学吐槽道。
戴诗佳轻笑出声。刘韦良的确已经拍了好多照片,还传到他们同学的通讯软体群组,从刚才就叮咚叮咚响不停,她不小心瞄到他们在免税商品店前的合照一贴出后,下面一连串冏脸贴图、冒火贴图。有这种爱现同学肯定是很讨厌的,可反过来想,自己当年就是太乖了,奉行老爸的洁身自爱、不随风起舞、乖乖读书考试的叮嘱,才没能跟同学打成一片。几次参加同学会,那些从前吵得最凶的几个出社会后都成了麻吉,打过架的还一起开起事务所……那种打闹中衍生出的革命情感是她未曾经历过的。
小温先生说她欠缺离开舒适圈的勇气,事实上她尝试过跨出去的,真心想追求喜欢的事物,只是很快,她又因受了点伤就缩回去了。
奇怪,明明练剑时能不断挑战极限,为何面对其它事就畏畏缩缩的……“戴律师……”
戴诗佳从自我反省中抬起头,两个同学正以一种疑惑的眼神看着她。她连忙起身准备一起到候机室去。
“手机。”刘韦良指指她放在桌上的手机。
“喔……”戴诗佳这才发觉手机在震动,“你们先过去好了,我接个电话就来。”
两个学生点点头,背起背包离开咖啡座,戴诗佳接起电话,“小温先生?”电话那头静了静,才回:“我借了温律师的手机……”
戴诗佳顿了下,听出了那声音。
“我是徐光磊。”
这回换她沉默了好一会,才应道:“嗯。”
“我知道……你可能不想接我电话,”不是可能,徐光磊这两个月尝试打了很多次,全都转到语音信箱:一次未接,可以解释成在忙,两次未接也许仍在忙,超过十次未接,见了通讯纪录也不回电,他只能接受事实。但温律师说她前阵子出差,他又忽然希望她只是人在国外不用私人手机而已。可笑吧。
“但有些话我很想……很想跟你说。你要上飞机了吗?”
戴诗佳考虑片刻,问道?“你想说什么?”
“关于我们分手时的事。”会不会直接过头?
戴诗佳不说话。
徐光磊说道:“我犹豫过,事到如今去谈论过去又能怎么样?想挽回,当初却那么绝。想漂白,一次一次还是闹得不欢而散让你伤透心。就当我自私到底了吧,还是希望你能听我说。”她没挂电话,是愿意听他解释?或单纯看看他能说出什么样的话?如果这是最后的机会,听起来再愚笨再牵强他也要一搏。“杉墨书店刚成立的时候我借了一笔钱给子诚,他婚后亲戚也投资了不少进来,虽然谈不上大赚,营运上还算稳定。可子诚想做的不单是书店,他想推动的是更美好的阅读与生活理念,第一个想到的是成立文具部。在数位内容渐渐热门情况下,书店要收支持平变得不容易,子诚又没有深入接触过采购,可想而知股东们是相当反对的。我辞掉本来的工作,加入杉墨,同时也为子诚作保。”
戴诗佳静静听着,握着手机的手不自觉收紧。
“那天……”是靠背景的一些声音,徐光磊才能确定电话没断。“送你出门后我跟子诚见面,才知道书店营运情况很不好,虽然几次尝试增资但还是面临倒闭。隔天律师会联络我先过一次流程,子诚说这是他唯一能为我做的。法律程序方面你比我清楚,我同意为他担保时不是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只是当真的走到这一步还是一片空白:我的存款、父母打拚一辈子留下的房子……”
这些这些她从来不知道。戴诗佳仍然是沉默。分手时怀疑过他是遇到了什么事才会忽然变脸,但当时她沉浸在自己的悲伤情绪里,没能多发现一些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