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他先行进城,佯装商人投宿「春阳客栈」,又过半天工夫小乞丐装扮的乔翊才悠悠入了城门,牵着老瘦马往乞丐群聚的破屋走去。
富春是不肯穿得破破烂烂,拿着破碗席地而坐,他是有尊严的太监,所以换上旧衣的他把临时居所打扫得里外光洁如新,还铺上厚厚毛毯,摘了束野花插在缺角的青花瓶里,绝不马虎。而随遇而安的左轻云则随意找个地方窝着,干不干净倒在其次,以能掌握周遭情况之处为佳,他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不漏失任何一细微处,外敌一旦入侵,便会迎上他的三尺青锋。
不过最自在还是比不上回家似的乔翊,他弯了弯胳臂,拉拉发懒的身子,腰一扭、脚一踢,中气十足地一声吆喝。
「该干活了,懒骨头们,小三爷来了,还不起身恭迎,把好吃的、好喝的全给小爷端上,酒足饭饱才好做事,别偷懒了,快动快动,不要让小爷踹人……」
一群或躺、或卧、或坐着闲聊的乞丐忽地跳起来,脸色惶恐的缩着身子,一副大祸临头的惊恐样。
「是乔小三耶!」
「他怎么又来了?」
「那个混世小魔王不会又来乱吧!」
一时间众人交头接耳,他们对乔小三的恶劣行径多有听闻,也深受其害,对他的到来是又爱又恨。
「是三爷来了,快快快,把我珍藏十年的桃花酿拿出来,还有灶上煨着的花雕鸡,再来个大白菜涮羊肉锅、焖黄鱼、全烤羊腿、盐洒溪虾……不醉不归呀!
三爷,老张给你斟酒了……」
年纪四十左右的壮汉缺了一只胳臂,用单臂倒酒。
青城三月,阳春美景如画。
城里城外两种景致,一入城是人声鼎沸,市集交易热络,有皮草、有锅碗瓢盆、有桑麻编织的布料、瓜果蔬菜满摊子,还有少见的茶叶和金银首饰,猪肉论斤卖,肥嫩的羊腿串在木棍上,倒挂成排任君挑选。
不过再往西行的城外是一片一望无际的黄沙,滚滚沙尘漫天飞舞,草木难生,毫无绿意,几棵枯树淹没在黄沙中,想要生存难如登天。
放牧不可行,唯有上山打猎猎些鸟兽,或是摘些山产、药草到城里卖,虽然收入微薄,但勉强能渡日,没人想过离开贫瘠的故乡。
可是有盐了,他们的日子好过多了,即使每日天一亮就得到盐场干活,敲岩、洗盐、沥盐、煮盐、晒盐,酬劳不多,但是可供温饱,也就知足了。
不过乐天知命,纯朴的盐工却不知道贩盐的利润有多高,一小袋盐足以抵百人一日的工钱,他们辛辛苦苦所换来的金钱全被雇主剥削,犹不自知地将其当成救命恩人,千叩万谢地付出劳力。
而这一切是由青城知府顾全在幕后操控,他利用百姓的无知为其所用。
「这个月的盐在数量上少了一些,足足差了七、八百斤,你的人是在干什么,加紧赶工给我干活呀!」少斤少两的,他怎么卖到外地大发利市。
看来猥琐的中年管事搓手哈腰,满脸谄笑。「实在是赶不出来呀!前阵子死了十名盐户,大伙儿都提不起劲做事,人心惶惶,唯恐下一个倒霉的是自己。」
「这事我不是压下来了吗?也给了优厚的抚恤,这些人还要闹什么,一会儿我叫官兵一个个捉起来,不给吃、不给喝关上几天,看谁还敢不听话!」不就死了几个人,就地埋了还能乱到哪里。「压是压下来了,可是总有几个口风不紧的人,黄汤一下肚就掀盖了,把大人秘而不宣的事儿给泄露出去,这下子知情的人可不少,私底下议论纷纷。」只是没胆证实传言是真是假,暗中揣测。
「他们说他们的和盐的产量有什么关系,这些不消停的议论犯不着理会,过个三、五日便没了。」他在意的是盐,等同白花花的银子,他做官多年就为了这些俗物。
「哪能没牵扯,议论这群人当中还有盐户的家眷,你一言、我一语的渲染,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诉,那些盐户其中不乏死者各自的亲朋好友,一听死得冤枉就寒心了,干起活来有气无力,有的干脆不上工,到山里捉獐子去了。」人心是肉做的,怎不感同身受。
「反了呀!收了我的安家费还敢四处碎嘴,真当他们能翻天不成。」知府大人怒拍梨花木案几。
「呃,呵呵……说句不怕触怒大人你的话,那一点点银子,真的难堵众口,拿在手上一点重量也没有……」
什么主子养什么狗,一脸谄媚的钱再三也不是什么好货,一人十两的抚恤到了他手中只剩下五两,底下的人再贪一点点,真正到家属手里只有三两不到的碎银,心狠的人还从中索取走路费,七扣八扣实则一两多。
虽然一两银子能买好几斗白米,让一家五、六口人衣食无虞过上大半年,可是之后呢?要靠什么养活,坐吃山空只能等死,谁怜孤儿寡母,爹娘饿死。
而且给再多钱也掩盖不住盐户横死的事实,他们的家人哪能是铁石心肠,毫不在意自家亲人死得离奇,心有悲痛难免透出口风来,和亲近的人诉诉苦,说两句悲愤言语,自然而然就走漏风声。
其中一户盐户的遗眷是母女俩,母亲惊闻噩耗一病不起,三日后吐血而亡,遗留的幼女约八、九岁,送银子来的家丁欺其年幼非但半毛钱也不给,反而闯入人家家中搜刮银两,逼得无谋生能力的幼女沦落为乞。
当了小乞丐的小丫头把家中情形告知同伴,同是乞丐的二妞气不过便找上丐帮分舵舵主周通,让他转到总舵,直接告到刑部去。
所以刑部的人来了,明有刑部侍郎朱子仪,暗处是上天下地、无法无天的京城小霸王乔翊。
「十两银子还不够,他们想狮子大开口呀!钱再三,你回去告诉你主子,多花点钱雇工,把我要的盐运进来,我发达他才有前途,没有我的提携他什么也不是。」再说他上面还有人呢!
不孝敬孝敬怎么官运亨通。
钱再三的主子是知府大人的侄子,名叫顾人杰,是他已故兄长的庶长子,年约三十,为人轻佻好色,是赌场常客,一掷千金面不改色。
「卡在没银两哪!大人你……补补吧!小的也好为你办事。」钱再三搓着手指,做出数钱的动作。
「哼!真是没用的家伙,养了一群只会吃钱的饭桶……」顾全叨念着从暗柜里取出几锭五两金的银锭子,脸上满是奴才办事不力的愠色。
「不好了、不好了!大人,街……街上有群人四下打探盐户的死因,他……
他们自称是京里来的。」捕快慌慌张张的,绊到了门坎,往前一跌。
「什么,京里来的?」顾全惊得差点抖落手上捧的银子,脸色有些发白,额头冒汗。「小……小的仔细观看了一会,为首的那人有几分做官的派头,行事作风挺像问案的官。」
从地上爬起的捕快痛得龇牙咧嘴地说。
「难道是刑部来人了?」他心微惊,暗忖。「不行,你马上派个人到京城国丈府请示,看看接下来我该怎么做,快去快回不得耽搁。」断了财路不打紧,要是坏了国丈好事,不只升官发财无望,还赔上一家老小性命。
盐户的死并非贩盐利润不均,或是挡了顾大人的财路,而是另有内情,惨遭杀害是为了杀人灭口,因为他们看见不该看的人。
顾全不敢擅作主张,「那件事」兹事体大,他一个小小的四品官扛不下来,看要把人打发了,还是要让京里的官在这里惨遭「横祸」,他全凭国丈一句话。
「大人,盐场的工人还要增加人手吗?」看大人神色不对,钱再三小声地询问。
思忖了一下,他以锦绣前程为重。「暂时不添人,私盐那方面也别出,等我摸清了来者的底再说。」
「没有盐,盐贩子会暴动,不能私底下给吗?」钱再三好小利,总想着多捞一点,一点点风险比不上银子诱人。
顾全一听,一巴掌重重地挥过去。「没脑子的混球,你真想看大人我掉脑袋是不是,情况不明前还想给我找麻烦,我当不成官你们哪来的盐卖。」
捂着发肿的脸,钱再三连连求饶,挺不直的腰杆快弯到地了。「小人胡涂,小人胡涂,大人教训得是。」
「滚,叫你主子这阵子安分点,能不出门最好别出门,要不到远一点的庄子避避风头,嘴巴闭紧才有好日子过。」他那侄子也是不牢靠的人,得盯紧他才行。
「是,是,小的立刻回府传话,绝不坏了大人的事。」钱再三边说边鞠躬,退着走出书房。
钱再三是个看人脸色讨生活的下人,善于逢迎拍马,本身倒无值得夸耀的才智,无足轻重,他一离开后,眉头深锁的知府大人不停地走来走去,满脸忧色,心情沉重,越想越觉得不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与其被动地等待别人找上门,不如主动出击,表现得坦荡荡便不会启人疑窦,疑心到他身上,他要做得是就是不能心虚,让人看出异样。
「来人呀!京城来的人落脚何处,本大人要去会一会。」是人是鬼一探便知,凭他在青城的势力还奈何不了几个官儿?
顾全带上近百名的捕役、主簿、师爷、官差开道威风凛凛,一顶官轿摇摇晃晃招摇过市,随行之人站两旁阻挡百姓围观,他正四品官服绣着仙鹤,一身藏青格外威仪。
人群中有道身影正蹲在大户人家的石狮子旁,见此盛况打了个喷嚏,灰扑扑的脸上咧开一口白牙,拾起地上的石子在手上掷上掷下。
就是个寻常的乞丐嘛!一身的衣物东补西补,连足下的鞋子都破旧不堪,开了两个洞眼。
没人看见他怎么出手,知府大人的轿子忽然歪斜一边,抬轿的轿夫八人倒了四个,抱着腿躺在地上哀叫,叫声之凄厉令人掩耳呀!
想当然耳,轿子里的大人没坐稳,轿子一翻他也滚出轿,滚呀滚的滚了两圈,居然滚向正从春阳客栈走出的朱子仪众人,一双乌靴就在眼前,他行了五体投地的大礼。
「呃!本官的官位只比你高一品,无须行叩拜之礼。」他受不起,也不敢受,腾龙王朝并无此律法。
丢了面子又失了里子,老脸挂不住的顾全讪讪起身。「敢问大人是哪里的官?」
「刑部。」一旁的小官代为回答。
他心口一震,神情有点僵硬。「原来是刑部来的大人,请问尊名为何,好让下官长点记性。」
「姓朱,名子仪,官列刑部侍郎。」从三品,刚好高顾知府一阶。朱子仪不着痕迹打量他。
「兵部朱锦祥朱大人是……」不会有亲属关系吧?
「正是家父。」
顾全的神色又是一变,暗惊在心。「果然是虎父无犬子,两位大人都是国之栋梁,人中之龙,下官着实景仰,盼能及得一二,请大人移驾府衙官舍,让下官微尽地主之谊。」
「不便打扰,顾大人好意心领了。」住到狼窝,他不消三天就被啃得一乾二净,尸骨难留。
「朱大人所为何来,是游玩还是寻人,下官不才愿与同行,略尽棉薄之力。」
他死命地盯着他,想从言行举止中看出些许端倪。
「查案。」既然走的是明路,他无须遮掩,坦然告知反可让对方自乱阵脚。
「查案呀!不知是查什么案子,可有下官能效劳之处?」老奸巨猾的顾全笑得镇定,轻搓着两撇山羊胡,但微颤的手透露出他心中的慌乱。
朱子仪也不和他绕圈子,直接表明案情。「十名盐户暴毙一事你可知情,有遗眷上了状子到刑部,言明并非暴毙,死得不明不白,陈大人命我到青城一查,看是否属实,有无冤情。」
陈景春陈大人是刑部最高阶官员,管理底下大小官吏及审核历年冤案。
他呵呵地打着马虎眼,颈背冷汗直流。「道听涂说,全无此事,我是地方官怎不知晓有这回事,肯定是搞错了,纯属虚构,在下官的管辖内出了人命哪能风平浪静。」
「顾大人所言极是,但是为了避免有损顾大人清誉,请把青城的盐户名单交出,一一对照无误后便可返回京城复命。」他眼神冷冽,不带半丝妥协。
「啊!这……」他僵笑,神情窘迫。
「怎么,有问题?」交不出来是吧!
他抹了抹汗,急中生智地生出一番说词。「既是虚言妄告又何来盐户名册,下官上哪找来一份。」
「是吗?那真是为难顾大人了,不过……」朱子仪左腕一伸,手心向上,一旁的小官便将数张纸张粗糙的草纸往他手上一放。「徐大为,青城人士,年四十有五,行商多年,贩盐为生;莫可唯,三十岁,青城人士,二十岁开始卖盐;文处观,三十七岁,青城人士……顾大人还要本官念下去吗?」
「……下官惶恐、下官失职,大人所言确实是青城百姓,可是他们长年经商在外,下官也不确定何时在城里,何时又出城做生意。」该死,早该将那几户人家杀个干净,一把火烧了一了百了,省得今日绊他脚跟。
「这就错了,身为盐户就该到官府立户,申请到盐令方可贩盐,换言之,他们每次出城行商都得到官府加盖印记,身为地方官的你却毫不知晓,是你有意诳骗本官,还是你纵容私盐贩卖,允许私自立户?」朱子仪问得咄咄逼人,毫不退让。
「下官……呃!下官……」顾全急了,连忙向师爷使眼神,让他接话好躲过这一次的追问。
「大人,此处不是说话的好场合,请移驾内室,让小民好好为你解说解说。」
李师爷手脚俐落地往他手中塞一迭银票,十分诚恳地打躬作揖,将人往客栈内带。
原本想喝斥他的朱子仪后脑勺一痛,他捂着头四下张望,对街的一名乞丐龇牙咧嘴地做出往怀里放的手势,再比出左一右二,意思是二一添作五。
有人收贿收得这般正大光明吗?可世子爷的交代莫敢不从,他苦笑地把银票收好,见顾全一见他收钱便笑得像朵花似,态度更加热络,他目中压恶地流露出一丝凌厉,在旁人察觉前隐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