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她彻夜未眠。
一个吻所得到的结果,远比她想象的还要不能控制,需要花费比平常更多一倍的心力面对他。
杜晴春做出的要求……不,命令,不能说完全出乎她意料。
毕竟以他当时的举动,直接对她乱来也并非不可能,可是他大费周章先是征询,接着才命令的做法,才是打乱她心湖的原因。
还有他甚少展露的温柔。
昨晚杜晴春抱着腿,将脑袋搁在膝上的举动,或许没有往常来得率性而为,可神情却是她见过最平静放松的。
那瞬间,好似有人搬了颗大石头扔进她不堪任何震荡的岑寂心湖,搅乱了一直以来被她故意忽略的感情。
她没有母亲,从小是由父亲养大的。
十四岁的某个早晨,她一如往常在寅时醒来,梳洗整理好仪容,正在摺棉被时,她突然发现床上有一摊暗红色的血迹。
那时她此生第一次的失控尖叫,也是唯一一次。
她的父亲比她早上工,是和她睡同铺的丫鬟姐姐听见叫声,才跑回来看,并同她支吾地解释会有那摊血只是她的月事来了,她才懵懂接受了这成长必经的过程。当天晚一点,她被父亲叫到跟前。
她还记得父亲原本就严肃的神情比平时更是僵硬,他没有提及她的变化,她也不太了解该怎么告知威严的父亲。就在她局促不安地认定这是她做错事的惩罚时,父亲终于开口了——
秋儿,你必须记着,主与仆之间永远有条看不见的界线。身为主子,他能跟你分享一些快乐的或者无关痛痒的小事,但是当他遇到挫折困难或是坏事时,常常会变得不可理喻,在我们仆人的眼中仿佛变了个人。
你可能会觉得自己不再认识这个人,会对他的改变感到愤怒、不解,但这就是主子:即使你有满腹的怨气也不能当面对他说,更不能没大没小的斥责他,因为你是仆,只能听命行事。
那时候的她不了解父亲说的是怎样的情况,因此倔强的不愿应声,那是她头一次的反抗,因为隐约有种父亲要她远离杜晴春的感觉。
偏偏她的刚强是父亲一手调教出来的,想当然耳,父亲也不是轻言放弃的人。
现在的你或许还不懂,但总有一天将不可避免地碰上这种情况。看着我,秋儿。她带着不服输的眼神,毫无畏惧地看着父亲。如果有天醒来,你发现少爷对你做的每件事情都有异议,他不再愿意让你陪在身边,会上你不能跟去的地方,甚至觉得看到你就烦,对你说话再也不好声好气,反而不断摆脸色给你看,挑剔你做的每一件事,这样,你受得了吗?她感觉自己的信心在父亲的每一句话的打击下溃不成军。
虽然她不懂为何会变成这样,但是要她面对如此的杜晴春……光想到,就令她害怕。
如果你无法做到不受影响,就别再和少爷如此亲近。
父亲的话,向来是该怎么做的指标。
可是她选择阳奉阴违,因为她不认为杜晴春会这么做,况且她答应要永远陪在他身边,少爷没有她不行。
也许是年轻的狂妄自负,使她如此认定,可父亲的话没有一日不困扰着她,就在她最为心慌意乱的时候,他人的耳语开始带来另一股压力——
她以为少爷会娶她吗?一直黏着少爷,也不知羞?
那也没办法,谁教她如此有心,少爷上哪儿,她就像只小狗一样跟进跟出,左边讨好右边奉承的,哄得少爷服服帖帖,总有一天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说来谁不喜欢少爷?就怪咱们没她那个本事了,改天要是当了少奶奶,还真希望她念得同房的旧情啊!
也许再过不久就轮到咱们给她端洗脚水了呢!
她懂了,原来父亲会那么说,是因为早听到这些流言蜚语,不希望她受伤,想保护她,才会借此机会告诫她,但是她固执的不肯听,于是得亲自面对这些嫉妒的声浪。
注意到这些背后谈论是非的声音,并没有好处,徒增她烦恼懊丧,也让她更加竖起耳朵去听那些根本不想听的话。
终于,在这般精神无法集中的情况下,她犯下不可弥补的大错——那时的她才接手史今书坊的管理没多久,一个错误的决定,将一本应该收进观书楼禁书库的书籍和史今书坊的新书给搞混,并让书坊的长工拿去翻印。
发现出错为时已晚,总共翻印了二十本,部分还在柜上的立刻下架,部分被借走的她也马上去追讨回来,而剩下被买走的她跑遍了长安所有人家,五本只追回三本。
错愕、自责、懊悔、沮丧……这都无法回到她铸成大错之前。
父亲对她失望,原本就等着看她出错的人落井下石,其余的人则漠然以对。错在自己,她也只能咬紧牙承受那些冷言冷语和冷漠忽视。
但她的少爷实在和她靠得太近了,怎么可能会没发现这种情况?他跳出来用强势的态度插手解决这件事。
她当然感激他为自己出面,可伴随而来的窃窃私语只是越发喧嚣而已,那时候她才注意到,自己和杜晴春的距离,无论是看在他人或是他们自己的眼中,都已经模糊了主仆间的界线,偏偏她发现得太晚。
在告诉自己必须划出主仆界线的那一晚,她哭了。
明明还是住在杜家,仍得伺候杜晴春,但一股想说却说不出的揪心,令她的泪直落。
原来,真的像他人口中说的一样——她是如此倾心于他。
却必须将这种心情隐藏起来,不能言,然后欺骗自己。
云与泥,是天与地的差别。
那时候,她好希望时间一直停在初潮来临之前,他们都懵懂,互相依靠的日子。
寅时一刻,阮秋色一身整洁的猎装,伫立在镜前,凝视着镜中面容淡然的自己。
自从那之后,她原本就少笑的脸更难见到嘴角有任何上扬的弧度。
十三年来,她早已习惯了这种隐心忍性的生活……
突地发现自己正用手轻轻摩擦着唇,神情还带着迷惘和冲击,她心一惊,飞快收回右手,随即因为用力过猛扯疼了手上的伤口。
眉蹙春山,她暗骂自己老忘了受伤这回事。大夫的交代确实有道理,她只怨自己伤了惯用手。
阮秋色对着镜子重新整理过表情,眼角余光瞥见昨夜随手搁在桌上的吊手巾,面色一凛,迟疑了片刻,她选择忽略,转身步出房门。
他的少爷今天心情非常、非常的好。
隐冬一大早就被挖了起来,替说风是风,说雨是雨的主子准备洗澡水时,听见倒在床上跷着二郎腿的少爷边抖腿边哼着歌,又见他扬着满脸的微笑,打心眼里肯定。
若说除了阮秋色之外,跟在孤僻乖张的杜晴春身边最久的就属隐冬了。
也许并非从小就待在杜家,隐冬对老仆口中有些调皮,但待人温和、谦恭有礼的杜晴春一点妄想也没有。
打从他开始服侍杜晴春,他就一直是这副脾性;而没有妄想便不会有所期待,自然也能忍受奴仆口中“性格骤变”的杜晴春。
不过,待在少爷身边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开心。
“少爷,洗澡水好了。”
“嗯哼。”杜晴春轻哼了声,起身下了床榻,已经敞开大半的睡衫顺着他的动作,顺势滑落,身上其余的布料也三两下就被他清除的干干净净。
平时阮秋色在的话,他会让她替自己宽衣解带,连洗澡时都要她来擦背,那是为了刁难她;如今她受了伤,他特别起了个大早在她来之前洗澡,可是一点也不想让隐冬替他脱衣裳。
让一个大男人帮他宽衣?想到那个画面就反胃。
“少爷平时手脚也这么利落,阮总管应该会很开心。”隐冬忍不住说。
他敢说,主子的乐趣就是一逮到机会,便极力为难阮总管。
杜晴春在入浴桶前睨了他一眼,“顺她的意不表示我会开心。”
是啊,而他的少爷向来是以自己开心为最高原则。隐冬暗忖,乖乖候在一旁,等主子有事叫人,没事闲搭个几句。
舒服地浸入浴桶,杜晴春的好心情没有被隐冬的话给打坏,很快又恢复了歌声。
杜晴春有个怪癖,一天会洗上两次澡。
为了他这爱干净的怪癖,杜府几乎整天都得烧好热水准备,因为他们的主子总是想洗就洗,完全不管时间的。
“隐冬,你说,改变是不是件好事?”杜晴春天外飞来一笔的问。
“少爷若认为是好事,就是好事;不是便不是。”隐冬聪明的给了事不关己的答案。
假使太认真和少爷谈论这种问题,最后只会被他搞得一肚子气,谁教他是个为唱反调而唱反调的人。
“我是问你、觉、得。”杜晴春靠在浴桶边,笑容可掬,但命令的口气不容忽视。
隐冬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问:“少爷是在拿我试刁难阮总管的新方法吗?”
“我问个问题都算刁难人?”杜晴春有些不爽了。
“问问题当然不算刁难,只是考虑到少爷以往的习性,小的想不出不怀疑的理由。”隐冬平淡无奇的回答。
杜晴春停顿片刻,盯着他瞧,后道:“是我的错觉吗?你似乎越来越像秋儿了。”
“阮总管一直是小的仿效学习的对象。”
“如果你敢变得和她一样面无表情兼不苟言笑,我马上把你撵出杜家大门。”
杜晴春警告。
隐冬耸耸肩,“如果说出小的在少爷身边伺候了十二年,要再找到新的工作应该不难。”
“别以为我听不出你在讽刺我难搞。”杜晴春撇嘴。
“哎呀,不小心说溜嘴了。”隐冬模仿阮秋色波澜不兴的神情,语气平板的说。
“真是够了!”眉心微蹙,杜晴春啐了声,“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有这么难吗?”
“回少爷,是不简单。”隐冬有够老实。
“若你再不回答,我会要你全身脱光跑凤翔一圈。”杜晴春唇角弯了笑。
“那还真是差……体贴。”批评的话到了嘴边,在看见主子的瞪视,隐冬乖乖改口,想了一下,回答:“主子遇上什么好事了吗?”
“所谓的好事是指?”杜晴春笑得好灿烂,几乎等不及要说了。
“这就要请少爷告诉小的了。”隐冬感觉自己是在主子期待的目光压力下,被迫说出来的。
“就是——”杜晴春兴高采烈的语气猛一顿,发现一时间要说还真不知从何说起。
总不好把昨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隐冬吧!
话锋一转,原本急着想说的人,从容不迫的发表结论,“总之从今天开始,我们要迎接每一个完美的改变。”
这话要是被那天才刚替杜晴春“开解”过关于改变的事的乐七海听到,肯定气到吐血。
“什么意思?”隐冬完全不懂。
“算了,说了你也不懂,我要起来了。”杜晴春也不在意,毕竟有些开心的事情,是只有自己细细品味就足够了。
隐冬立刻拿来干的布巾替主子披上,为他擦干身子,穿上衣裳,暗自庆幸他不再说着听不懂的话。
“少爷,我进来了。”
杜晴春才刚穿好衣服,阮秋色已经准时在寅时四刻来到他房门口。
“嗯。”他用眼神示意隐冬去帮她开门。
“阮总管,日安。”隐冬依言打开门,并朝门外的人打招呼。
阮秋色柳眉几不可察的抬起,淡淡回应:“日安。”
平常隐冬都是比她晚,或是和她同时进门的,今天怎么是他来开门?
阮秋色感到疑惑,在看见浴桶和杜晴春微湿的头发后得到证实——他起床已有好一阵子了。她知道不可能是自己晚起,那么是她的少爷早起了。
主子怎么会突然早起?
她正要开口询问,杜晴春抢先一步。
“我还在想着要用什么方法让你乖乖扣着你的手。”他已有所值的望着她悬吊在胸前的右手臂。
阮秋色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挂在胸前的伤臂。
本来她是不想这么做的,也打定主意忽略那条布巾,偏偏一想到要面对杜晴春恼火的怒气,不想浪费力气和他争辩,于是又回房把手吊起来。
她想自己应该没浪费那么多时间,那么真的是他早起了……
“让少爷烦心是属下失职。”她边想边回答。
“我真希望你能永远记住这句话。”杜晴春漫不经心的说,接着转向隐冬,交代道:“把水倒掉,湿布巾也都拿出去,早膳我要在房里吃。”
奴性坚强的阮秋色几乎在他说完之前就开始动作。
“慢着!”杜晴春拉开嗓子大喊。
“是,少爷。”隐冬压根还没开始动。
“不是说你。”杜晴春白了他一眼,指着阮秋色,“你,给我放下那块布。”
手指头一转,又指向隐冬,“你,给我动作快一点。”
“是。”身为奴的两人齐声道,然后各自动作。
“少爷今天起得真早。”阮秋色来到主子身边,蹲下身准备替他穿上鞋。
方扇挥了挥,大有催赶她的意思,杜晴春嚷着:“隐冬,过来帮我穿鞋。”
放下收拾到一半的东西,隐冬连忙走到主子跟前,蹲下身捧起他的鞋,替他穿上。
阮秋色沉默不语地伫立一旁。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刚刚隐冬似乎把她给挤到一旁,难道他很喜欢替少爷穿鞋?
虽没说出口,她却觉得有些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