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会掉到哪里?不知道,也许是到兔子洞,也许直接进地狱。
她试图睁开眼睛,眼睛却像被快干胶糊住似,怎么用力都分不开两片眼皮,她只听得见阴冷的风在耳边不停呼啸,而全身上下好像有千百条冰冷的蟒蛇缠绕,寒冽、惊悚却动弹不得。
当惊恐缓缓渗进身体每寸知觉后,她的神经渐渐麻木不仁,惊惶到一个极点,害怕慢慢退位。
到最后,她竟然可以开始读秒,计算下坠的时间,开始嘲笑自己,会不会在金氏纪录中占住一个小空间。
两百三十六、两百三十七、两百二十八、两百八十二……她在数字开始出现错乱次序时……砰!狠狠地摔落地球表面。
两百零六根骨头分了家,她感觉全身像被卡车从头到脚底板狠狠碾过,那种痛……痛到她无法形容。
发不出声音、无法动弹,她企图睁开眼睛好侦测周遭环境,但眼睛上还黏着三秒胶,不容许她视线清明,她好像跑到小人国历险的格列佛,被千根百条细线给缚住。
但她的意识清晰,能感受到风在身上吹拂,雨在身上滴落,一丝丝的寒意钻进骨髓里,她能听见附近的几声蛙鸣,听见偶尔传来的低沉鸟啼。
“她怎么跟过来了?”
一个尖锐的嗓音传进她耳里,但她分不出这是男声或女音。
“纯属意外,谁都没想到她会去碰那对姑侄。”
这个声音相当稚嫩,听起来像小孩,并且她可以分辨出声音里浓浓的无奈。
“怎么办?能把她送回去吗?”尖嗓子问。
“有那么容易吗?与其把她送回去,不如直接灭了她,她的亲人顶多哭两声,不会惦记太久的。”
小孩的口气很无情,贺心秧在心底OS:年纪轻轻个性就这么残暴,肯定是家庭教育出现问题。
“这样做会不会太残忍了?”
还是尖嗓子的话听起来比较有人情味。
“残忍?!如果上头知道我们出了什么差错,上头对我们……哼,只会更残忍。”
稚气的声音却说出这么冷酷的话语,让她不禁全身泛起鸡皮疙瘩。
“可、可、可是……如果被查到我们随便灭了一条人命……”
尖嗓子没有把话说完,可贺心秧从他发抖的尾音听出来,灭了她,他们受的惩罚,肯定比残忍更严重百倍。
“算了,走吧,我们假装不晓得有这件事。”
等被查到,再满脸的恍然大悟、跪地认错,自打上百下耳光,然后申请处分,反正最上头那位,喜欢知错能改的属下。
“所以,我们就把她丢在这里?”尖嗓子有浓厚的罪恶感。
“啊不然呢?一个误闯时空的女人,有多少问题要解决,光是她可能引起的蝴蝶效应就够麻烦的。”
最好跑来一只大野狼,把她当成野餐吞进肚子里,毁尸灭迹,等老大发现后,身子都没了,还能怎么救,顶多补偿她在重新投胎时给她一个好家庭、一双好父母,再允她一世吃穿不愁、福禄双全呗。
“可是、可是……”
“不要再可是了,有时间在这里闲晃,不如赶紧到二十一世纪,消除世人对贺心秧的记忆。”只要没人想念贺心秧,他们东窗事发的机率自然会大大降低。
“好……吧。”尖嗓子一步三回顾,跟在小孩身后走了几步,又奔回来,在贺心秧耳边低声说:“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的,请你……诸多谅解。”
话说完,四周陡然寂静下来。
贺心秧的眼皮依然沉重,四肢百骸仍旧疼痛,脑细胞努力分析他们的对话,但努力半天,天才少女贺心秧仍然解释不清楚眼前是什么状况。
清晰的脑子慢慢进入混沌,忙了整个晚上,此时她实在累极倦极,睡一觉吧,有什么问题等明天太阳起床再说。
她想起包包里的手机,昏睡前,她再次提醒自己,醒过来一定要记得,向幼儿园园长请假……
“姑娘,醒醒,姑娘……”
扰攘的声音在耳边持续嗡嗡作响,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吗?哪里来那么多的蜜蜂啊?
贺心秧不耐烦,侧过身,想把头埋进枕头里,可是,她的手向上探探、向左探探、再向右探探……没有?
唉,她睡相不好,又掉到床底下了,想伸手捞床上的枕头,可捞半天,没捞到枕头,却捞到一只人手。
她猛地睁开眼睛,这回没有强力胶或快干胶为难她的眼皮,清亮的眸子顺利地看见一切。
眼前是一个发福的中年妇人,身穿蓝色袄袍,头发在脑后梳成包包,头上戴着古装剧里妇人用的抹额,耳垂处有两个小小的玉坠子,那……不是现代人的打扮。
她很想假装自己在拍戏现场,很想假装自己还在梦里,尚未清醒,但是……装俗辣对自己没有半分帮助。
所以,假装脱掉、虚伪丢掉,把力气浪费在假装上,不如用来理解分析眼前状况。
“姑娘,你怎会躺在路边,身子不好吗?”
中年妇人的声音听起来很慈祥,表情看起来也很慈祥,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完全亲切的气息。
贺心秧视线滑过亲切妇女,落在后头几个很魁梧的男子身上。
他们穿着短衣、长裤、黑鞋子,高马尾、戴着简易头饰,完全是武侠剧里的C咖打扮,是那种连名字都不会打在演员表里的临时演员穿着。
她再把头往侧面一转,右手边有一处林子,左手边是一条可供两部马车会车的道路,现在,路上正停着三辆马车,昨夜一场雨,路上满是泥泞,马路再过去,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田地,绿油油的农作物经过雨水洗涤,更显精神。
她勉强坐起身,脑子飞快运作,这不是现代的场景,而那古意到难以形容的马车,大概只有在片厂的道具组里才找得到。
国高中时期,她和同学一起看小说,从罗曼史、翻译书、穿越小说到科幻轻小说……以她啃书的速度,至少翻过上千本,各种天马行空的剧情她都看过,看到能够找出脉络,看到能在心里想:写小说这份工作也不错。
后来杂事太多,又进入幼儿园上班,才把写小说的念头给压了下去。
所以、于是、因此、现在,她……穿越到古代了吗?
思考途径转到额叶,她想起病房中诡异的绿光,想起那个怎么掉都掉不到底的无底洞,再想起尖嗓子和小孩的对话……
“不要再可是了,有时间在这里闲晃,不如赶紧到二十一世纪,消除世人对贺心秧的记忆。”
换言之,二十一世纪已经没有贺心秧,她再也回不去了?
啊……她又不是谢安真,怎么会回不去?
陡然间,心脏紧急收缩,泪腺快速分泌,她忍不住在陌生人面前放声痛哭,回不去了,她回不去了……怎么会啊,又没有一个死小三在从中作梗,她怎么就回不去了?
呜呜……不要啦,虽然她的后母很逊、她的老爸很忙,虽然她是可怜的灰姑娘,可她还是想回到现代啊。
好歹那里很文明,年底百货公司会推出周年庆,心情不好可以到马路上钓帅哥,心情很糟可以留在电脑前面演宅女。
她不要穿越啦,她不要每个月的大姨妈报到时,都没有好自在蝶翼。
她不要穿越啦,她不要在没有电脑飞机、而且离婚率很高的世界里。
她不要穿越啦,她不要在男人放个屁,女人就吓得皮皮剉的年代。
她不要穿越啦……
“原来是个疯的,难怪会打扮成这样。”武侠C咖见她哭成这样,嗤之以鼻。
疯的?苹果低头看看自己的打扮,STAGE的连帽T、BLUEWAY的牛仔裤再加上Timberland的短靴,谁说怪异,明明就很帅气好不好,忍不住的,她再度放声号哭。
她不要穿越啦,不要待在审美观很俗气,眼光很低级,穿BLUEWAY会被当成疯子的古代啦。
亲切的中年妇人瞪武侠C咖一眼,蹲下身子,用汗巾抹抹她的眼泪鼻涕,柔声安慰。“好姑娘,你别哭呀,你一哭,华姨的心跟着扭起来了,有什么委屈,尽管跟华姨说,能帮上忙的,华姨绝对帮到底。”
在最悲惨的状况,有这样几句相挺的声音,谁都会倍感温馨。
贺心秧抬眼,望见中年妇人满脸的诚恳,她吸吸鼻水,忍不住一把抱住华姨。
好好哦……难怪都说人心不古,原来古代人真的比较善良、比较热情、比较乐意助人,她不喜欢背《论语》,痛恨老师爱考四书五经,但她不得不承认,传承千年的儒家思想果然把古人教育得很好。
抹掉泪水,盯着华姨,她聪明的脑子开始正常运转。
如果她再也回不去……如果回去也没有人认识自己……如果哭死也没人会同情……那她现在在做什么啊?
识时务者为俊杰,就算不想当俊杰,选择不识时务,又能如何?
吞下心酸,她摇摇头。“谢谢华姨。”
华姨上下打量她,脸上露出微笑。“谢天谢地,我的好姑娘总算不哭了,瞧瞧,不哭鼻子啦,眼睛是眼睛、嘴巴是嘴巴,马上成了个俏生生、模样标致的好姑娘,让人看了好喜欢呢。”
她没有响应华姨的话,只是朝她微微点了下头。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可否告诉华姨?”
“贺心秧,爸妈……呃,爹娘都喊我秧秧。”
“秧秧?是个好名字呢,听起来就是出自书香门第,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家人呢?”
书香门第?勉强算吧,医生法官加上主任校长……想到爸妈和坏后母,她又忍不住鼻酸。“我爹娘亲人已经不在了。”
她哽咽的语气让华姨错解意思。
“原来是天人永隔啊,别伤心了,逝者已矣,日子总是要过下去,往后你就跟着华姨吧,华姨有一口饭吃,绝不让你饿肚子。”看到她眼底存疑,华姨又笑着劝道:“马车里有几个和你一般大小的姑娘,都和你相同也是身世凄凉的,这世道啊,就是这样了,你也别伤心了,好好打算往后才是正理。”
华姨厚实的掌心握住她的手,贺心秧想了想,点点头。也是,不打算一番日子怎么过,现在的她,再没有爸妈亲人替她打算了。
扶着华姨的手站起身,她的衣服全脏了,华姨也不嫌弃,找来一件旧斗篷替她围了,低声说:“你忍忍,到前头村子里,再给你烧热水好好梳洗一番。”
听着华姨的话,一阵温暖袭上,古代人,真的很善良。
这一行有三辆马车,贺心秧坐的这辆里头已经有六名年轻女子,都是模样整齐,豆蔻年华的小姑娘,贺心秧一上车,所有目光全刷地集中在她身上,她没心思和大伙儿套交情,并非沉默是金,而是因为心情太乱,她需要时间消化穿越这种诡谲的事件。
“秧秧,饿不饿?”华姨从身后拿出一个碎花布包袱。
摸摸肚子,还真的有些饿了,她点点头,华姨从包袱里拿出大饼。
“先吃点干粮垫垫肚子。”
“谢谢华姨。”
见贺心秧乖巧可人的模样,华姨笑眯双眼,深深的鱼尾纹在眼睛后方左右各拉出三道线。
她心底悄悄乐着,这丫头不是疯的,虽然打扮得有些古怪,可她那张精致美丽的俏脸呐,这批姑娘中还没人可以及得上呢。
贺心秧咬一口干粮,忍不住挤眉皱脸,天呐,她真怀念85℃的奶酥波罗。
怨吗?倘若埋怨可以把她怨回过去的生活圈,她绝对会指天画地,把天地通通骂过一轮。问题是,别傻了,85℃经离开得很彻底,她只能感激华姨的好意,感激人心尚古。
就这样,行行走走,在第一天晚上稍作梳洗换装后,接连下来的五天都没有水可以洗澡,香苹果快要变成臭苹果,她越来越无法容忍自己身上的异味,沉闷的马车、狭窄的空间,从不知道晕车是什么状况的她,晕车了。
贺心秧歪着身子、迷迷糊糊地靠着车边,继85℃之后,她接着怀念捷运、高铁,怀念从台北到高雄只需要四十五分钟的国内班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