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照理说应该是她这个主人冒雨进屋取伞,帮他这个客人撑伞才对,没想到他不在意被雨淋,一鼓作气冲下车,她想阻止都来不及。「你全身都湿了,我去拿毛巾让你擦一擦。」
屋内只有两间房,她走向后头那间,取了一条大毛巾出来走到他面前,她很自然的想帮他擦,可是他太高,又突然思及他们现在是「陌生人」,她举在半空中的手便往下降,把手中的大毛巾递给他。
「你的衣服都湿了,我找件衬衫给你换。」她再度走回后面那间房。
严九歌边擦着湿发,目光边梭巡四周,他对这间屋子有那么点印象,先前来稻禾村和村民谈合作事宜,位于一大片田野间的矮屋显得特别突出,他原以为是座土地公庙,但村民告诉他那是阿虎伯的家,围绕着屋旁的几块地原本都是阿虎伯的,可他死后,他弟弟就把土地卖了,现在霍家就只剩这间矮屋——
但之后的事他就完全不记得了,不过他感觉自己似乎来过这间屋子,脑里闪过一个画面——前面这间房里好像有个虎头抱枕,他下意识走了过去,推开房门,果不其然,他记忆中的虎头抱枕就在房内的藤椅上。
心头一蹙,眼神变得复杂,难道……
「你睡过这间房,还记得吗?」手中拎了一件衬衫,霍天香抱以歉意微笑,「我放在家里的衣服不多,这件衬衫是最大件的,你将就一下……」
「那个抱枕……」他居然对一个旧抱枕有印象,真不可思议。
「那是我到台北工作后,用第一份薪水买来送给我阿爸的礼物,因为我阿爸的名字有个『虎』字,我看到这个虎头抱枕当下就决定要买给他。」她面露感伤,「阿爸死后,很多衣物都烧掉了,就剩这个抱枕可以让我睹物思亲。」
心头一恸,他从未想过送父亲什么礼物,哪怕只是个不起眼的小抱枕。
他的眼神令她心怜,当她第一次告诉他这件事时,他的眼神也是如此愁郁。「你还是没办法原谅你父亲?」
她的话一出,他面露惊讶,猛地睁大双眼。
「不必吃惊,你家的事,该知道的我全知道。」她淡笑,补上一句,「都是你告诉我的。」
狐疑地望着她,他连「家务事」都和她提过?不太可能,他以前的女朋友没有人知道他和父亲不睦,因为他不曾向她们提过……
「你跟我说你母亲在你六岁时罹癌过世,你父亲在你十岁时想续弦,无论你怎么抗议都没效,他还是把后母娶进门,你十一岁那年,后母生了个儿子,父亲对小儿子疼爱有加,相对的就冷落了你们兄妹俩,于是十二岁那年的暑假,你就带着妹妹离家出走,不到一个钟头就被找回来,但你不死心,隔三天再次离家出走,这次久了点,三个钟头才被找到,之后又再接再厉,整个暑假你和妹妹都在上演离家出走戏码,让你父亲忙翻了,最后他终于妥协,如愿的让你们离家。」她一口气把他告诉过她的「家务事」原原本本的说给他听,「他在离家不远处另外买了一间别墅,让你和妹妹住在那儿,老管家、老仆人全都搬过去和你们一起住,唯独父亲没有,国小六年级,你正式和父亲分家。」
严九歌表情肃穆,脸部肌肉隐隐抽动,这件事他们兄妹俩从没向任何人提起,仆人也不会碎嘴,加上住的地方还算隐密,鲜少人知道他们自小就和父亲分家。
所以……他真的和她提过这些事?
目光紧盯着她,他的内心翻涌,对于小六时固执地和父亲对抗,他从不觉得自己有错,甚至觉得只要父亲不续弦,就不会发生这些事,所以,错的人是父亲……
可是,得知她用第一份薪水买一个虎头抱枕给她父亲,明明就是这么微不足道的小事,却令他心生愧疚,别说买礼物,他连一句话都不想和父亲多说。
「你还好吧?」见他低头久久不语,像是陷入忧郁暗潮中,霍天香有点担心,先前他也是如此,她问他怎么了,他却说没事。
严九歌没有回答,只是脱去身上的湿衬衫,套上她拿来的那件,接着闷声道:「你的衬衫,太小了。」他不习惯在别人面前表露心事,现在正好趁机把忧郁起因归咎于她的衣服。
霍天香一看,穿在她身上过大的衬衫,却塞不下他壮硕的体格,他两手往衣袖里套,却卡住动弹不得。
她歉然一笑,帮他拉着衬衫袖子,让他的手可以重获自由,「要不我打电话跟阿庆叔借一件衣服,他的身材也很壮,他的衣服你应该穿得下。」
「不用了,反正也不冷,等衣服乾了我再穿。」他看她一眼,「你不介意吧?」
瞥见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她轻瞪他,「我很介意,万一你赤裸着上身,害我心跳破百、血压飙升、不支倒地,我一定会向你求偿的。」
他们之间该做的都已经做过了,还会在乎他裸着身子在她面前走来走去吗?话虽这么说,但盯着他健壮的胸肌,她还是会有点羞怯,但她真的一点都不介意。
听到她这么说,他忍不住扯开轻笑,他想,和她相处最大的优点就是自然轻松、毫无压力,这是他前所未有的交往经验……
心一惊,所以这么说来,他已经相信她是他的女朋友?也不全然是,不过,她对他的家事这么了解,他相信她的比例已经有八成以上了。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她把衬衫挂在臂弯,好整以暇的等着。
就当他消失的半年记忆是重新洗牌再来一次,让他们可以重新了解彼此……不,是他重新认识她,这也没什么不好,反正她被革职,闲着也是闲着,正好抓他来当她的学生,她这个老师帮他上课,填补半年的记忆空缺,详细的为他解惑。
「你说,我们都是在早上约会?」
她点头,稍微更正,「是早餐约会。」
「我都几点到你住的地方?」
「不一定,有时很早,有时会晚一点,但超过七点半你就不会上来了。」她神态自若。
「很早?多早?」
打破砂锅问到底?很好,他肯定是个好学生,不懂就是要问,一定要问到懂为止。「最早的一次大概是四点多,但这种情形不常发生,一般来说,你大概都七点左右到。」
问吧,尽量问,她是个好老师,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一副豁然开朗,了然无疑的表情。
「你,有什么疑惑吗?」见他似是得到解答,她反倒好奇起来了。
他挑眉一笑,「我只是在想,如果我们都是在吃早餐时约会,那……」顿了下,笑容扬高,「我们怎会有时间上床?」草草敷衍了事,不是他的作风,不管面对什么事都一样,一定都要弄个清楚才行。
愣了下,霍天香的眼睛分三段眯起,该死、该死、真该死!
第一个该死是她应得的,她干么老实告诉他两人已经上过床了,第二个该死是赏给他的,他不该失忆,不但忘了这件事,还一天到晚问她,第三个该死再赐给他,她一派正经极其用心的帮他解惑,他却不正经地消遣她。
用力瞪他一眼,她转身不理他,迳自往后头走去。
「你生气了?我对这件事的确有疑惑,不是……」他无奈的耸耸肩,尾随在她身后,经过窄小的厨房,见她伸手开门,那间应该是浴室,里头没有浴缸只有一个木桶……
再度「感应」到另一个空间里的画面,他噤声,等着她开门揭晓答案——
「我,我要上厕所,你干么跟着我?」转头,再瞪他一眼。
她没真的生气,想想,他们约会时间都在早餐时刻,不知情的人可能真的会疑惑哪来时间「办事」……不,她想到哪里去了,都是他啦,老提那件事,害她也跟着胡思乱想。
其实他们的约会时间也不是全都是在每天早上,偶尔他会偷空载她去夜游,有些事就会自然而然发生……唉呀,她干么一直想,失忆的又不是她。
「这间是浴室,里头有一个木桶,对吧?」他神色肃然,彷佛木桶对他而言神圣无比。
「九歌,你、你想起来了?」目光闪着晶亮,她惊喜不已,紧抓着他的双臂,「那,你想起我了吗?」
严九歌视线低垂,落在那张扬着特大号笑容的清纯脸蛋上,怔了下,轻轻的摇摇头,露出遗憾的表情,「没有。」
笑容缓缓敛起,她忍不住嘀咕,「原来本姑娘我还不如一个木桶!」他都能想起木桶,为什么会想不起她?难道她在他心中的地位比不上木桶?真令人生气!
「所以,里头真的有一个木桶?」答案,他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虽然他非常笃定他没有记错,但还是想亲眼证实。
「没有,连一点木屑都没有!」她负气的反驳,突然产生一个幼稚的念头,她想迅速开门躲进厕所,再马上关门,不让他看到里头的木桶,让他永远得不到答案,好奇到死,但——
幼稚的念头在开门之际,旋即被眼前一幕给惊得烟消云散,「啊!怎么会这样?」
浴室屋顶的一角破了个洞,雨水沿着墙面而下,像一座小瀑布,整个浴室地面都是水……还好浴室有排水孔,要不然屋里可能也跟着淹水了。
庆幸之余,后头传来得意的说话声——
「原来真的有个木桶,我就知道我没记错。」
霍天香无奈苦笑,水都已经快淹出来了,这位大爷还在管他的木桶,真想大喝一声——来人啊,拖出去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