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那曾是被朝廷查封且空置了八年的江家旧宅,但侯家有的是钱,只需重新整修,立即变得焕然一新。侯老爷择定吉日,广发乔迁请帖,大张旗鼓、热热闹闹地搬了进去。
「大蜘蛛,打死你!」柳依依抓着扫把,一路从书房跑到了大厅,瞪大眼睛追打一只巴掌大的毛蜘蛛。
「啊!救命啊!」其他七仙女见了大蜘蛛,个个吓得花容失色,抱头鼠窜。「呜!不要啦,好恶心喔。」
「大蜘蛛,还跑!」柳依依专心追蜘蛛,看到一双大脚挡路,忙呼喝道:「快走开!我看不到蜘蛛了啦,啊!在这里!」
挤开那个碍事的高大人形,她兴奋地拿扫把用力一拍,可怜的蜘蛛登时分崩离析,浆汁四溅,含恨归天矣。
「啊呜……」梅蕊翻了白眼,晕死在荔红的怀里。
「依依,快扫开啦,脏死了。」春碧白着脸、抖着唇。
「少爷,你看依依啦,总是故意拿蜘蛛啦、虫子啊、老鼠屎吓人,她是存心害少爷住得不安宁吗!」大丫鬟吟秋带头发难。
「咦!少爷,你怎么回来了?」动作明快的柳依依已经将死蜘蛛扫进畚箕里,说话的当儿又倒下一瓢水,卖力地洗刷地砖上的烂蜘蛛泥。
「说书人生病,茶馆今天不说书。」侯观云笑咪咪地坐了下来,掏出折扇,习惯性地摇了摇,随即垮下笑脸,哀怨地道:「我就去找喜儿姑娘,可她都不理我,我坐在油坊自讨没趣,只好回来了。」
「少爷,你别去油坊了。」丫鬟们好生为少爷心疼,众口讨伐道:「喜儿姑娘不识相,不懂得少爷对她的好,白白辜负了少爷的情意。」
「唉!自古多情空余恨呀。」侯观云徒呼负负,轻轻地拿扇子拍打心口,好像正在安抚他那颗伤痛的心,又吟道:「长相思,摧心肝,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
「少爷,冬天天冷,扇了会伤风。」柳依依一个箭步向前,夺下那把纸扇。「扇子借我一下。」
「柳依依!」吟秋快昏倒了。少爷正在难过,她们正在陪他掉泪,这个死丫头竟然就这么刹风景地跑来夺扇!「不行,我得去告诉李管家,依依光会念佛有什么用!修佛不修心,完全不懂少爷的心情……」
「吟秋,你别急,瞧瞧她要做什么。」
侯观云没了道具扮痴情,只好拿右手手肘撑在桌上,支着他俊美的睑蛋,懒洋洋地瞧着那个忙碌的小人儿。
柳依依蹲在地上,两手抓住打开的扇子,用力地往湿地砖扇了又扇。
「地上干了,你们才不会滑倒。」侯观云笑着帮她解释,「大家都是好人家的女儿,可得好好爱惜身体,别磕着碰伤了;你们在这儿忙活儿很辛苦,我侯府得代你们爹娘照顾你们。」
「少爷好仁慈啊。」六仙女顿时眉目生烟,感动得泪光闪闪。
晕倒的梅蕊见没人理她,也快快睁了眼,七仙女众星拱月,团团将少爷围住,献暖炉,送热茶,递手巾,荔红还抱起琵琶弹了起来,各各都是为了抚慰少爷受了伤的脆弱心灵。
柳依依将地砖扇干了,直接起身走进书房里。
她将扇子搁在大桌上,真不懂少爷为什么老爱摇扇子,这叫附庸风雅吧。不过少爷本来就长得很「风雅」了,不摇扇子也挺俊的。
她十六岁了,多多少少懂得某种说不出的情怀,譬如说,见到唇红齿白的少爷,她的心会跳一下,但也仅仅只是跳一下,就没了。
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努力存钱。不过呢,赚钱有方,她摸摸良心,拿多少钱,就做多少事,其他丫鬟不肯做的,她全做了。
说起这间书房,真是有够脏了。当初买下这宅子后,大多已将以前人家的旧东西换掉了,唯独少爷很喜欢这间书房的大书桌、大书橱,还有成套同样好木头的长榻、桌椅和柜子,他舍不得丢,全部留了下来。
搬家至今都十天了,书箱还没打开,文房四宝也还没摆上桌,反正少爷天天在外游荡,一时也用不着;虽说另有粗活仆役会来打扫,但她瞧着不顺眼,非得挽起袖子,亲自洗刷得干干净净不可。
再度爬进了长榻底下,直捣蜘蛛窝,几度来回,爬进爬出,终于将暗无天日的地面抹得干干净净,顺道从墙角摸出一只博浪鼓。
「怎会有这个东西?」她盘坐地上,拭去上头厚厚的灰尘,咚咚摇了几下,不觉咧出一个稚气的笑容,想到了家里的小妹妹。
「这你从哪里捡到的?」一个熟悉的笑声从头顶落下。
「地上捡的。」哇!被少爷抓到她偷懒了,柳依依一骨碌爬了起来,将博浪鼓塞到少爷手里。「少爷你出去啦,我还没清理好。」
「天气冷,别碰水忙活儿了。」
「我忙了一下午,都热出一身汗了,一次做完,心里才舒爽。」
「哇!旧书你都掸净了,我来瞧瞧。」侯观云张望了一下。
「还很乱呢。少爷你别杵在这儿了,去外头黯然神伤吧。」
「我为什么要黯然神伤?」咚咚咚!侯观云也将博浪鼓摇得咚咚响,在她擦得光可监人的椅子上坐下。
「你不是难过喜儿姑娘不理你吗?喏,扇子在桌上,你尽管去伤春悲秋,做几句歪诗也行,我会给你指教。」柳依依可是忙得很,又趴到另一边的墙角地上,翘着屁股,低头拿抹布抠砖缝里的陈年污痕。
也只有这个小丫头从来不将他放在眼里了。侯观云慵懒地歪在椅上,以手支颐,看着她那个稚气的小屁股摇来摇去,殊不知她面对一位年轻少爷时,这是一个多么危险的姿势。
小泥球来侯府四年了吧,还是一样的单纯心性,也还是一样的卖力干活儿,眼里只有每个月发放的工钱,却是没有他这个主子啊。
他真是要感伤了。喜儿不理他,连一个小丫头也视他如无物?
「依依,我问你,一个怎样的男人会让姑娘讨厌他?」
大哉问!柳依依停下抹地的动作,想着她又没讨厌过男人,怎会知道?
「少爷,那依依问你好了,一个怎样的姑娘会让你讨厌?」
「哈哈!」侯观云笑出白白的牙齿,眼眸如星灿亮。「如果我说,我很怕外头七仙女缠着我,你怎么说?」
「我还能说什么?那就请少爷不要再去缠喜儿姑娘了。」柳依依摇摇头,将抹布丢进水里,噗通溅出了水花。「我都听说了。少爷你那种死皮赖脸、拿钱吓人的追求方式,是会吓跑人家有教养的大小姐的。」
「这样哦?可我除了钱以外,没啥本事了呀。」
「少爷其实是有本事的,只是你爱当个富贵少爷,不认真罢了。」
柳依依直言不讳。算一算,她跟着少爷也有四年了,这两年又在书房服侍他,她还摸不清他的脾性吗!
要怎么形容他呢?大方、摆阔、挥霍、爱玩、爱笑、爱说、爱交朋友,这边玩玩、那边逛逛,傻里傻气、无忧无虑。自从一年前辞退了夫子,他就不念书了,当然更不会去老爷那边学做生意。
「所以……你会讨厌我吗?」侯观云见她发呆,干脆追问道。
「不会。少爷是好人,以后我回家开大客栈,你路过要住宿要吃饭,一律免费招待。」柳依依露出笑容,心底有了定见。
外人看来的少爷或许嘻皮笑脸,不学无术,没啥长进;但她心目中的少爷就是一个会在寒冬赏给下人热茶鞋子,还将她提携进了屋内,让她有机会读书识字的大大好心肠的大好人。
就算这只是他当主子的小恩小惠,但已值得她一辈子铭记在心了。
「就这么说定丁。」侯观云笑得好开心,不亦乐乎地摇着博浪鼓。「你以后出去了,我会去看你的,难得有一个这么不爱理会我的丫鬟。」
「少爷你都二十了,为什么还不赶快娶个少奶奶?」
咚!博浪鼓停了下来,侯观云坐直身子,这丫头竟然转了话题?
「依依,你很罗嗦耶,竟然管到主子头上来了。」
「少爷以后会想我,是因为我不爱理会少爷,少爷怀念这份清静的感觉。可少爷既然怕表小姐和丫鬟骚扰你,为何不快快娶一位少奶奶,好让其他表小姐知难而退,顺便镇住一天到晚抹脂粉呛你的丫鬟,你也图得清静,一举三得,要是我,就赶快娶了。」
「你呀,想得太简单了,成亲哪是这么容易的事。」
侯观云嘴角微微扬起,又慢慢摇起博浪鼓;看那两颗小球咚咚敲响鼓面,咚!这是他的这一面,咚!那边是他的另一面,两个面孔交替出现,摇得快了,分不清哪个面孔才是真正的他。
跟小泥球聊天的好处就是摆什么面孔都可以,随便说,随便笑,或真,或假,或虚,或实,她既无心机,也不会算计,有话直说,耿直得令他激赏;面对着她,他大可放空自己,轻轻松松地和她说话谈笑。
「成亲还不简单吗?」柳依依哪知道他已转过这么多的心思,仍是一边趴着擦污渍,一边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少爷既然有钱,想娶几个就是几个,有什么好操心的?」
「依依,你认为凡事靠钱就能解决吗?」
「不是吗?」
柳依依抬起头,望向那对变得十分幽深的眼眸,那里头好似有什么东西让她捉摸不住;她感到些许迷惑,今天的少爷有点不一样?
仍是那张俊美得叫花儿都要谢了的脸蛋,挺直的鼻梁,黑大的眼睛,浓浓的眉毛,笑起来像一个弯弯上翘的菱角,白净的脸皮也好比入口即化的水豆腐……
她好笑地吞了吞口水,又弯身下来,卖力地擦地板。
「我是穷人家的孩子,每天睁眼就得为吃饭发愁,努力下田干活儿不一定有好收成,还得看老天爷的脸色。当然了,也不是因此就不努力,但身边有点钱总是安心些。」
「所以你爹娘就把你送到侯府当丫鬟了?」
「才不呢,我爹娘哪舍得我来这儿让人呼喝来着。」柳依依跪在地上,动作慢了下来。「当初是我自己跑到宜城,想找个赚钱的活儿贴补家用。我很幸运,进到了侯府。」
「你真是忒大胆,那时才十二岁,城里坏人很多,万一被人卖了怎么办?」侯观云替她捏一把冷汗。
「哈!我年纪虽小,可是都先打听清楚了,老爷这么大门面的人家是不会欺骗我们这种穷苦孩子的啦。我后来进来了,也知道老爷夫人都很好,等我十八岁出去,还可以拿一笔嫁妆银子呢。」柳依依脸上浮现笑意,又开始卖力地在地上擦拭起来。
侯观云轻轻摇起博浪鼓,抬起目光,环视这间偌大的书房。
因着「不会欺骗人」的爹的营生之道,他有幸拥有一个比寻常人家屋子大上百倍的独立院落,其中他又特别偏爱这间窗前种有青竹的书房。
经过依依的费心整理,所有蒙尘的家具再度散发出淡淡的楠木香味,书桌书柜和柱子窗框有着一式相同的颜色木纹,看得出这是经过精心设计打造的屋子,地上铺着可倒映人影的水磨青砖,架上还有成叠没有带走的缮本古籍,可不知书里头是否仍留有当年这屋子主人的批注?
留着这些事物,难道是想提醒自己无可避免的相同命运吗?
「依依,你知道这里以前住着江家四公子吧?」
「知道啊,几年前江老爷被抓去关,大宅子被抄,他也不见了。」
「他有一个儿子,这只博浪鼓大概是以前留下来的吧。」
「不知那孩子哪里去了。」柳依依不禁替那孩子担心。
八年前,江家一夕崩败,终至家破人亡,不知所终。宜城百姓每每谈起,总说江家罪有应得,却也为被无辜波及的老小不胜唏嘘。
「听说前些日子整修大门时,出现一个很像江四少爷的人……」侯观云陡地住了口,心脏好像被人用力掐住,让他惊惧得一时喘不过气来。
听说他穿着寻常的长工服色,神情沉郁,仿佛历尽沧桑,吃了不少苦……这会是将来他的写照吗?
他沉住气,很快扯出惯有的大笑容,掩去一闪而逝的惊惶,随着博浪鼓的咚咚节奏,随口吟道:「嗳,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啊……」
「少爷,给你。」柳依依抽走博浪鼓,将扇子塞进他的手里。
「给我扇子做什么?」他顺手打了开来。
「你想吟诗的话,拿扇子比较像样。」她直接趴跪在他椅边,不客气地道:「少爷,你出去啦,我这边还没擦。」
「我抬起脚总可以了吧。」
「真是的,要躲七仙女也别躲到我这里来呀,等会儿我就要被她们五马分尸了。」她没好气地拎来一张踏脚凳,命令道:「上来。」
侯观云乖乖踏了上去,笑咪咪地道:「我护着你总成了吧。」
「拜托,少爷你就别害我了。你这会儿还不出去,她们就要寻来了。」
「不急,她们正忙着帮我弄热水、洒花瓣、点熏香呢。」
「还准备换上最漂亮的肚兜,等着少爷唤人擦背洗澡哩。」
柳依依噗哧一笑。最早时她还不明白,为什么每到少爷洗澡的时候,七仙女就忙着梳妆更衣,后来才知道她们是在等待少爷的「恩宠」。
可惜呀,日复一日,她们都落空了。
「我要是唤你,你会过来吗?」他拿扇面拍拍她头顶。
「袍子掀起来。」柳依依拨开他垂落地面的袍摆,笑道:「我会拿一桶水直接淋到你的头顶。又不是没手没脚,自己不会洗身子吗?你已经有够四体不勤了,再不动手动脚,你会变得跟老爷一样肥。」
小丫头说话真是百无禁忌啊。侯观云笑逐颜开,依言拉起袍子,低头俯视那个忙碌蠕动的小身子。
其他丫鬓皆梳起光洁的丫髻,簪上各式花样的珠花钗饰,唯独她为了干活儿方便,总是梳着一条长辫,再将辫子盘在头顶,素颜黑发,毋需装扮,自自然然就显露出年轻姑娘清丽姣好的容颜。
因着卖力干活,那浮现她睑蛋的红晕就是最美丽的胭脂,挽起袖子的蜜色手臂透出了阳光的颜色,还有那灵活的黑瞳,反应出她直爽的心思,却也带点稚嫩的孩子气,不解世事,没有太多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