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姐姐姐……」两岁的好儿弯着小肥腿,兴奋地乱跑。
「不让好儿追到。」几个小姑娘东躲西窜,故意缓下脚步,等好儿跑近了,又笑着跑开。
「哥哥哥哥哥……」好儿笑呵呵地转了个方向。
「嘿!追不到!好儿抓不到!」两个五岁的双生哥哥像两只蝉儿,飞扑到庭前大树,手脚并用爬了起来。
「抓哥哥!」好儿一蹦一跳,努力伸长胖嘟嘟的小手,却是怎样也构不着哥哥们,干脆抱住大树,拿手脚猛蹭树干,想学哥哥当蝉儿。
「好儿,八姐姐帮你。」十岁的瓶儿跑过来,抱起好儿,将他举得高高的。
「啊哈!」抓到了!好儿小手掌一拍,摸到了哥哥的脚。
「哇!八姐姐,你不能这样啦!——小哥哥滑下树干,大声抗议。「你们每次都帮好儿抓鬼。左儿,我们不要跟她们好了。」
「好儿,你是男生,过来。」左儿拉来好儿,三个小男娃手牵手站在一起。「我们是同一国的,不可以跟女生好喔。」
「好儿,你瞧这是什么?」六姐姐叶儿从门边小凳拿来一只圆滚滚的小玩意儿,摇了摇,肚子里头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虎虎虎……」好儿笑咧了小嘴,立刻倒戈,跑到姐姐们那边去,抱住那只用布缝制的黄黑条纹相间的小老虎。
「啊!」左儿右儿互看一眼,他们个头虽小,却是不能示弱,为了维护男生的尊严,他们必须……「冲啊!」
「搔你的痒!」四个姐姐左右开弓,包抄两个小男娃,八只手往他们的胳肢窝搔去,笑嘻嘻地道:「看左儿右儿还不乖乖听姐姐的话!」
「哇呵哈!」左儿右儿不战而败,在姐姐们的怀里笑得打滚。
「呵呵!」好儿见状,也拿小指头搔着小老虎,一见到屋子里走出一个更大的姑娘,立刻摇着小老虎,咚咚地跑了过去。「五姐姐!」
「还在玩呀,准备吃饭了。」星儿抱起好儿,及时将小老虎从他的小嘴里救了下来,笑道:「别咬坏老虎耳朵了,那可是大姐帮你缝的耶,找不到这样的布了……咦!那是谁?」
一个陌生姑娘站在小径边,简单的蓝棉衣裙,背着一个大包袱,地上放着两只用红绳编结牢固的坛子,还有几块像是布匹的油布包裹。
「大姐姐,你找谁?」她抱着好儿过去询问,莫不是迷路了?
少小离家老大回呀。
柳依依热泪盈眶,望着日思夜想的家乡景物,看到新盖的屋宅,见到弟妹活泼玩耍,她的心在激荡,久久无法平抑。
她找谁?回到了故乡,为的就是找回自己啊。
千山万水,终于回家了!
「你是星儿?」她哽咽地问道。
「是啊,你怎知道我的名字?」十三岁的星儿惊讶极了,这个大姑娘跟她们一样有着蜜色的肌肤,圆圆的大眼睛,粗黑的发辫,还有跟二姐三姐四姐很像的小嘴儿,难道是爹娘一直盼着的——
「你是沟儿大姐?!」
柳依依泪水夺眶而出,点了点头。
「大姐回来了!」星儿赶忙放下好儿,朝后头激动地大叫道:「别玩了,大姐回来了!」
「大姐回来了?!」六个孩子吃惊地跑了过来。
「大姐姐!虎虎虎!喜欢!」小好儿举起小老虎,笑呵呵地给她看咬得松坏了的老虎耳朵。
「好儿!」柳依依蹲了下来,流泪抱住好儿肉肉的小身子。
「打从好儿长了牙,就喜欢咬着这只小老虎,晚上还要抱着睡觉。」星儿也不禁掉了眼泪。「大姐,我都忘了你的样子了」
「星儿那年才七岁,最爱牵着我的衣角,跟在我旁边,现在长大了,会烧饭了。」柳依依含泪微笑,摸摸星儿圆润的脸颊。
「大姐!」四个女孩儿一齐喊道。
「让我看看。」柳依依站起身,一个个瞧了过去,凭着记忆,一一念道:「你是叶儿、稻儿、瓶儿、桂儿,你们还认得我?」
稻儿用力点头。「爹娘天天在饭桌摆上一双大姐的筷子,说大姐在外头辛苦干活儿,让我们过好日子,不能忘了大姐喔。」
「沟儿!」柳条偕同妻子从打谷场回来,惊喜地看着那个亭亭玉立的人儿,忙摇着身边的人。「孩儿的娘,沟儿回来了!」
「是沟儿?!」柳大娘睁大了眼睛,顿时红了眼眶。
柳依依乍见爹娘,再也止不住泪水。六年不见,娘的头发灰了,眼角有皱纹了,而在娘的眼里,她的女儿是否也变得苍老了?
「爹,娘。」她颤声喊了出来。
「沟儿长得这么大了!」柳大娘拉着大女儿的手,巴巴地瞧着她。「比娘还高了,你出去的时候还只是稻儿这么大呀,呜呜,长大了……」
「娘,我好想你。」柳依依跪倒娘亲脚边,放声大哭。
好想家!好想娘!好想家乡的一切!纵使宜城是个五光十色的花花世界,也比不上家乡的青山绿水啊。
由懵懂而成长,由无知而看尽人生,由天真而情窦初开,宜城带给她欢笑岁月,却也留下更多的悲愁,不堪回首。
再多、再深、再痛的伤害,全在娘亲温柔的抚慰里,得到了安歇。
「沟儿,起来呀。」柳大娘泪流满面,轻拍女儿的背部。
「娘,娘,呜呜……」柳依依只是号啕大哭。
「沟儿,我的乖女儿啊,呜呜……变得这么漂亮了。」
「沟儿瘦了。」柳条感伤地看着女儿。年初见面时,仍是一张圆润欢喜的脸蛋,怎地现在清瘦得像支竹竿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沟儿,娘盼着你呀。」柳大娘扶起了她,流泪道:「本想过了端午,你就回来了,后来听说侯家老爷出了事,娘好生担心你……」
「爹,娘,是我不好,我想回来的,我早该回来的……」
「回来就好。」柳条抹抹眼睛。「叶儿、稻儿,你们快去茶水铺喊盘儿、鹿儿、柴儿、土坎回来。呜,我们一家终于团圆了。」
星儿忙拿袖子抹泪,开心地笑道:「我再去洗米烧菜,做出一顿大大的团圆饭。」
「大姐好爱哭喔。」左儿蹲在地上,好奇地敲敲大姐带回来的大坛子,那儿从封口边缘透出了浓浓的麻油香味。
「会不会被人欺负了?」右儿不解地看着哭得好不伤心的陌生大姐。「爹说,我们是家里的大男人,要保护姐姐耶。」
「喔,右儿我知道了,我们又多了一个姐姐要保护了。」
「保护大姊姊!」好儿抱着小老虎,笑呵呵地挤到两个哥哥中间。
「好儿也要保护哥哥喔。」这个家好像都要由小的保护大的耶。
「呵呵!」好儿笑得好灿烂。
*
深冬严寒,空荡荡的睡房冷清得令人直打寒颤。
「少爷……」
「出去。」侯观云躺在床上,开口就赶人。
「少爷,外头程实油坊的江掌柜找您。」丫鬟赶紧禀告,免得他又要摔枕头被子。「您要见他吗?还是我去回了他?」
「哦?」江四哥来找他?侯观云抹抹脸,抓着床柱坐了起来。「你请他等等,我这就去。」
丫鬟快步离去了,他却还是摊坐在床上,毫无起床的力气。
与其说没力气起床,不如说他不想起床,只想赖在床上醉生梦死。
起来又如何?外头有三舅撑着呢,他只要在家当个少爷就好,当有需要时,再以侯家主子的身分出面。当然喽,他完全不必去折冲樽俎、调和鼎鼐,自有长袖善舞的三舅帮他打理得好好的。
可他不懂,为什么今年的秋收稻谷老往三舅的谷仓送呢?
咚!他又倒了下去,头一沾枕,备觉昏沉,恍恍惚惚陷入了梦乡。
待他悠悠醒转,心头突地一惊,猛然跳起,江四哥还在等他呀!
「哎啊,头发好乱,依依……」他的手抓在头上,心情陡然一沉。
依依不在了。
他像个游魂似地起身,缓缓踱过幽暗黑冷的睡房。
依依何在?幽冥永隔?抑或远在他乡?有谁能给他一个答案?
他去衙门查过,那尸体的特征根本不像依依,可仵作告诉他,人溺死了都是一个肿胀模样;他不信,跑去乱葬岗掘尸体,尸体虽烂,但骨架那么大,绝对不是娇小可爱的依依。
想找依依,竟是不知道她住哪里。多年朝夕相处,他听她说过不少家乡事,却是从来没问过她家住何处;他又问老李管家,这个只知跟他拿钱花用的无能管家竟推说,从来就没为丫鬟家仆造册登记。
他打算亲自去找,三舅却像看透了他的心思,刻意带他离开宜城,一个城一个镇地巡视他的侯家家业,马不停蹄,日夜不歇。三舅看他看得很紧,他甚至没有空档托人去找依依。
送往迎来,纸醉金迷,眼里除了钱,什么都不重要——他开始过上从前他所排斥厌恶的日子;他不能拒绝,更不能走开,只因他是侯家的当家主子,他得维持家业,侯家绝不能在他的手里败落。
找回依依又怎样?难道让她眼睁睁看着他迎娶凤姝吗?
寒风吹来,他猛地打了个哆嗦,这才发现已经走到院子了。
冬寒萧索,枯叶满地,无人打扫,随风乱滚,满满地堆积在墙边。
没有阳光照耀,黯淡的水晶巨石边,站着一个神态沉稳的挺拔男子,似乎正在打量这颗难得一见的奇石,见到他来,忙道:「侯公子,打扰你休息了。」
「江四哥不要客气。抱歉,是我睡迟了。」
两人好久没见面了,上回见面是初夏时在衙门;案件定夺后,从此程实油坊否极泰来,侯家却是由盛而衰,此时见面,恍若隔世。
「我本来在大厅等着,」江照影略带歉意地道:「后来久候不至,就擅自往这边走来了。」
「这儿是江四哥以前的住家,你熟门熟路的,尽管看。」侯观云勉强扯出笑容。「这回你总算看到这块大水晶石了吧,再不看就来不及了,我已经找到师傅,过两天就要切——」他的话头哽住,眼眶瞬间便红了。
这是依依的主意啊。
到底有谁可以告诉他依依在哪里?他能不能有勇气跑去寻找依依?否则再待在这个处处有她影子的院子里,他简直快要发疯了。
心头紧紧揪扯着,他情不自禁地抚上冰凉的水晶石,闭眼重叹。
江照影静静地看他,让那声重叹沉缓地消逝在寒风中。
「江四哥,抱歉。」侯观云如梦初醒,再度道歉,抹了抹脸,客套地招呼道:「屋子里头坐吧。不知江四哥今天来有什么事?」
「听说侯公子要卖这宅子?」
「呃……不卖了……」整间大宅子又往他头顶压了下来,他声音变得沉滞。「江四哥你想买回去?」毕竟这才是真正的江家祖产。
「不,是二哥要买。」
「二哥?啊!是程二爷。他为什么要买?」侯观云猛然记起,既然喜儿已经和江照影成亲,喜儿的二哥程耀祖当然是江四哥的二哥了。
江照影解释道:「油坊的伙计一个个成了家,有了孩子,还有的从乡下接来家人,二哥想为他们盖房子,我们只需北边一部分地就行了。」
「我不能卖……」进了屋子,侯观云只能重述这个答案。
「我了解了,我只是过来询问一下情形。」江照影一见到屋中的摆设,平静的眼神有了一丝波澜。「我可以看看你的屋子吗?」
「可以可以。」侯观云善尽主人的职责,走在前面引路。「过来书房这边瞧瞧吧,你的书都还在,想要就搬回去。呵!反正我以前只知道玩,没空看,将来还要忙,更没空看。」
江照影淡淡一笑,目光缓缓地看过书房里的一景一物。
整间大宅子经过大肆改修,处处富丽堂皇,早已不复昔日江家的书卷气氛,唯独这间屋子仍保有过去熟悉的原貌。
这儿,有他年少放荡不羁的岁月,有他新婚燕尔的欢笑甜蜜,更有日复一口的争吵怨怼,伴着孩儿的啼哭声——
一只博浪鼓躺在书架上,他的记忆瞬间如浪涌至。当他和琬玉大声争执时,小娃娃放声大哭,奶娘赶紧摇着博浪鼓进来,一边摇着,一边匆匆地抱庆儿出去,然后他继续怒声辩解他的放浪行径……
「这个……」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拿起博浪鼓,咚咚摇了两下。
「果然是你儿子的。江四哥,你就拿回去吧。」
「还是留着吧。」江照影将博浪鼓放回原处,方才乍起的波澜很快便回归沉静,淡然笑道:「过去的事就留在这里。庆儿现在有一个很好的爹,喜儿也有孕了,这样的日子,很好。」
很好。侯观云恍惚地看着那张成熟稳重的脸孔。
眼眸深邃,幽静如潭,平静无波,即便历经苦难伤痛,却已然不见痕迹,仿若让风给吹得不见踪影了。
曾经跟他一样是富贵少爷的江四哥,在二十岁的年纪就遭遇家变,接着整整在外头流浪了八年,然后再像个乞丐似地回到宜城,又历经两年的磨难,如今终于安定下来,安稳地当个小油坊的掌柜。
是怎样的心境,可以让一个人坦然面对从拥有到失去、从尊贵到卑微、从云端重重地摔落谷底呢?
他好想知道。
「江四哥,我问你,当你什么都没有了的时候,你怎么办?」
「听天由命。」
「可是,你没了钱财、没了宅子、没了妻儿,你不害怕吗?不会不知何去何从吗?」他激切地问着。
「是的,当我什么都没了,我会怕。我以为老天已经弃我而去了,可是当我一次又一次死去活来时,我知道,老天还想留着我,虽然我不知道祂为什么要留着我,但现在我明白了。」
「在那个当儿,你什么都没了呀。」
「我有手脚,还有脑袋,我并不是什么都没了。」江照影听出了他一再重复问话的端倪。「你已经救回令尊,也没被抄家,你在担心什么?」
「侯家信誉扫地,寅吃卯粮,随时都有破产败家的危险。」
「外面都在说,你家的舅老爷已经在帮忙了。」
「他是在帮忙没错……」侯观云顿时又觉得喘不过气来。依依不在,他再不找个人倾吐,他怀疑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
「江四哥,我完了,我又走回我爹的老路子了。我不愿意,可我不得不跟着三舅这样做。我不能败家,我得担起侯家的一切,这担子好重好重,重到我担当不起……呵,你可以笑我不能吃苦,但我就是不想出卖自己的灵魂,甚至因此不能娶我喜爱的姑娘。我不愿意,实在不愿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