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聘订下的沐家姑娘虽是商户之女,可那商户可不是普通的商户,是个跺跺脚京城便得震一震的大商户,还是京城一些权贵世家的座上宾呢!
茶楼顶楼的厢房内—
「宁大哥,你这回真委屈了。」邢天官有些小心翼翼地瞧着视若兄长的好友,安慰道。
他是户部尚书的老来子,向来极为得宠,个性有些骄傲,对旁人总是不假辞色,可是对宁莫北那可是打心里服气。
打从宁、沐两家的亲事订下后,各种流言蜚语就不断地流窜着,说得最多的便是庸郡王府之所以订下这门亲事,是因为看中了沐家的钱财。
更有夸张者,直接将宁莫北比作吃软饭的,靠着自己的爵位娶进了一位女财神,那话能有多难听就有多难听。
听到那干巴巴的安慰之言,宁莫北抬头瞧了瞧自己的兄弟,清淡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兴味,他端起眼前的酒杯,仰首一饮而尽后,淡淡地说道:「委屈什么,是人家姑娘委屈了。」
「她有什么好委屈的,听那沐家张狂的模样,也不知道有多粗俗。」邢天宫很是鄙夷地说道:「采买嫁妆的大手大脚,活似个粗鲁的暴发户,没得让人腻味。」
「这沐家嫁女儿,尤其她曾经被当成守灶女教养着,若是没有这等排场,岂不委屈她了?」
「你怎么还替她说话啊?要知道,若不是她,你怎会成为众人议论的对象,就连皇上对这桩婚事都有意见。」
「谁有意见都没用,明儿个就要拜堂了。」
宁莫北惯常的淡然语气中添了一丝辨不明的急切,若是心细些,便能发现他今日的心绪似乎有些不平稳,可偏偏邢天官的性子向来大剌剌的,又沉浸在一股替好友打抱不平的愤慨之中,丝毫没有察觉。
「我就是觉得沐家的姑娘配不上你,别说是商家出身,还是个庶女,连做侍妾都嫌太差。」邢天官没好气的说道。
他一迳的气怒着,没发现宁莫北的脸色沉了几分,犹自愤愤然续道:「我早说你那婶娘半点好心没有,嘴上把这亲事说得天花乱坠,彷佛帮你寻了这门亲事是多大的恩情似的,但她一个内宅妇人,又怎会不知道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妻子,会对你造成怎样的损害,要我说,她这是杀人不见血。」
世人都道宁大哥的婶娘是个心善无私的大善人,待侄子比待亲儿子还要好,可他与宁大哥认识了这么多个年头,虽然他不爱谈论自个儿的事,但他这个局外人看得可清楚了,她可是阴毒得很。
她在宁大哥年轻时就铁了心地将他往废里养,待发现宁大哥根正,怎么也养不废之后,就开始使绊子,前几回宁大哥能在皇上面前露脸,才不是她给了助力,全是因为宁大哥的算无遗策。
所以他心里头对于那个心善的婶娘可是半点好感皆无。
「怎么会,婶娘这是知道父母双亡的我没根底,若是有了沐家的嫁妆支撑,再加上我的禄银,准能将日子过得好,所以才没给我订那些琴棋书画皆精的贵胄世女,这叫做实惠。」宁莫北勾唇扬笑,那刀雕斧凿般的俊脸好似瞬间被春阳拂过,少了以往的冷寒。
「实惠什么?她根本就是想让你被人笑话,无所不用其极的压着你,免得你的风头压过了她那两个败家子。」他义愤填膺,就连双手也紧握成拳。
宁莫北又替自己倒了杯酒,缓缓地啜了一口,有些不解的问道:「你真的认为沐家姑娘那么不好?」
「倒不是好不好的问题,我也没见过那沐家姑娘,可她是庶出,又是商家女,这样的姑娘怎么配得上你这位在皇上跟前炙手可热的郡王爷!」
「就这样?」宁莫北也知道这是许多人心里头的想法。
这世道,从来就不缺那肤浅又眼皮子浅的人。
他就不懂,为何他们这些所谓的达官贵人能这般瞧不起商户?这世道若没有这些南来北往的商户,这天下只怕就要饿死大半的人了。
「这样还不够吗?」邢天官怪叫一声,显然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自己说了老半天,宁大哥却好似完全没听进去,连顺着他的话说一句沐家姑娘不好都不肯,若说这是为维持男人的风度,那也太道貌岸然了些,他的宁大哥可从来不是这样的人啊!
难不成……宁大哥是真心想娶沐家姑娘为妻?
兜着心头的猜疑,邢天官凝了神,仔仔细细瞧着宁莫北的脸色,可瞧了半天,他的神情依旧平静无波。
「宁大哥,你该不会真的动了心思了吧?」虽然觉得不可能,邢天官还是忍不住问道。
这一、两年宁大哥都忙着南来北往的替皇上处理事情,怎么可能有心思去想男女情爱?
「你多想了,自古以来婚事就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我连沐三姑娘的面都不曾见过,又怎会动什么心思,只是……」
「只是什么?」邢天官心急的追问道。
「既然她将是我的妻,那便是我的责任,我该护她一世周全,更何况就我这样的,又凭什么嫌弃她的出身呢?」
「这……你说的似乎也是在理。」
宁莫北的这番话自是扫去了邢天官心头的怀疑,毕竟对他而言,像宁莫北这样做大事的人,怎么可能会像那些软趴趴的书生般,把心思放在与女人之间的风花雪月上呢!
但他想了想,又再一次好奇地问道:「宁大哥,这个妻子可是你那婶娘强塞给你的,你就不怕她和你那婶娘是一路的?」这也是他之所以对沐琅寰很有意见的最大原因。
倒没想到向来大剌剌的邢天官竟会想这么多,宁莫北忍不住挑眉看向他。
「做啥这样瞧着我?你那婶娘对你向来没什么正心思,我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
宁莫北微抿的唇微微向上弯了弯,轻声说道:「放心吧,她不是这样的人。」
熟识他的人都以为这个妻子是婶娘强塞给他的,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新嫁娘是他用尽了心机,自个儿谋来的。
那年他不过二十的年纪,过了几年荒唐的生活,若非爹爹生前的好友沐郎山的一席话,他现在应该还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
沐叔叔是一个温文尔雅的男人,虽然是个走南闯北的生意人,瞧着却没有一丝铜臭味儿,反而儒雅得像是一个名士。
他们是在一个酒肆中遇上的,那时他和一群猪朋狗友喝多了酒,在酒肆里喧哗着,也不知道沐叔叔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带着浑身凛然的气息,打量着他好一会儿,才淡淡地说道—
「真是可惜了庸郡王的一身磊落,竟然得了你这么一个儿子,这庸郡王府的荣光只怕就要断在你的手中了。」
那语气满含的浓浓婉惜之意,虽是说得云淡风轻,可是听进宁莫北耳里却宛若千斤之重。
「你是谁?」年少轻狂的他怒气冲冲地质问,虽是满怀的怒气,却因一身颓唐的气息给掩得瞧不出任何的气势。
「我是谁不重要,但你知不知道你是谁?」
「我是庸郡王!」他挺起了胸膛,说出这个让他无比骄傲的封号。
「我所知道的庸郡王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是你这种酒色财气皆通的纨裤子弟,你辱没了你爹的一世清名。」
「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这么说?」他那因为酒气而有些混浊的眸子瞪着眼前莫名其妙出现的男人,大声的质问着。
「就凭我与你爹自少年就结为好友,我便有资格说你一说。」沐郎山一身温雅,唇角含笑,但语气冷然地说道。
好友英年早逝,唯一留下的独子竟成了这模样,他的心里充斥着无限的惋惜和不舍。
本以为皇上瞧着好友的功绩也会好好对待失怙的孤儿,得到最好的教养,却没想到竟整个被养歪,心里头忍不住想要拉这个桀傲的少年一把。
想到这里,他蓦地伸手握住宁莫北的手腕,别瞧沐郎山一副儒生的模样,其实力气还是很大的,久浸酒气之中的宁莫北完全挣脱不开,只能被他直直地拉了出去。
身为郡王府的主子爷,他的随从自然也不少,只要一扬声,就会有人来助他脱离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可是他却奇异的不想扬声,到最后不用沐郎山强制,他也乖乖地跟在他后头走。
沐郎山带他去的地方不远,只不过隔着酒肆约莫十来间的店铺。
他才刚走近,就听到一个小姑娘的清脆嗓音,清亮的声音透着一股同沐郎山的淡漠。
「黄掌柜的,不如你来给我说说,为什么今年江南风调雨顺的,生丝产量比去年多了五成,可你进的生丝价格也比去年多了五成?」
宁莫北闻言一愣,好奇的连忙几步上前,便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正与一个年龄可以当他祖父的掌柜,有条有理的说着话。
「三姑娘,这……虽然江南今年生丝产量多,但质地并不很好,那顶级的生丝价格反而涨了一番。」
「嗯!」小丫头闻言,点了点头,脸上漾起了一抹笑。
就在老掌柜以为今日自己过关之时,她又朗朗地开口说道:「黄掌柜的,这顶级生丝的价格是涨的,但不是涨了一成,而是涨了一分,上旬的时候胭脂坊的骆掌柜才进了一船的生丝,质量极好,买价却不到咱们的七成,不如黄掌柜给我解释一下,咱们这批生丝到底有什么好的,能够贵上这么多?」
「这……这……」
宁莫北眼看着那小丫头把老掌柜给挤对地说不出话来,眼中流露出一抹赞赏。
不知怎地,那小丫头自信满满的模样彻底地吸引了他的目光。
看似稚幼的孩子,但却浑身光华流转,彷佛刻进骨子里的傲气竟让人舍不得移开目光。
这时沐郎山扯了扯他,示意他离开,等到走了十几步开外,沐郎山才对着他说道:「她是我的女儿,这几年是被当成承嗣女养大的,做为一个承嗣女,要学的东西很多,可那丫头从不喊苦,身为她爹,我倒是从不遗憾没有一个儿子,你虽然是个男孩,可却没有那丫头的硬肩膀,你觉得你能让你爹骄傲的和我说出一样的话来吗?」
沐郎山正色地盯瞧着宁莫北,语气带着浓浓的责备,但宁莫北却无法为自己辩驳一声。
「孩子,别人要你成个什么样,那是别人的事,重要的是你自己要成为怎么样的人,若是你当真遇到什么困难,你可以来找沐叔叔,只要不是浑事,沐叔叔都会帮你的。」
望着沐远山离去的身影,再想着方才那一身粉红,娇俏可人的小姑娘在面对大掌柜时的那份从容淡定。
浑浑噩噩过了那么久的颓唐日子,宁莫北头一回拨去了眼前的迷雾,终于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在接下来那几年奋发振作的日子里,他竟莫名地养成了一个习惯,只要每每遇到难处,他都会忍不住地溜去沐家,偷偷地瞧上那个娇俏的小姑娘一眼。
即使只是一眼,她的骄傲与能力都让他与有荣焉,然后努力鞭策自己,想让自己成为一个足以与她比肩的男人。
亮如圆盘的明月缓缓地爬上天际,明儿个就要成亲的沐琅寰却没有半点新嫁娘该有的忐忑,她依然遵循往日的习惯,酉时末便散了发,躺上了榻,让春雪替她拿了本游记,半倚在榻上看得津津有味,看到有趣之处还不忘啧啧称奇的自言自语。
她的悠闲让留在房内当职的春雪和春雨感到瞠目结舌,虽说三小姐从小便很有自己的主意,且气质端凝,少有什么事能让她紧张,可面对女人家一辈子的大事,三小姐的表现也未免太淡定了。
「小姐该早些歇了,明儿个寅末就得起身,还得忙上一天呢!」
沉迷在手中的那本游记之中,春雨的话沐琅寰半听半漏的,挥了挥手随意地说道:「不过是拜个堂,也不是什么大事,别吵,正看得精采呢!」
闻言,春雨更错愕了,成亲若不是大事,到底在三小姐的心目中,啥事才是大事啊?
「可是……」
当她正要张嘴反驳,便听到门外花径上传来拐杖重重拄地的声音。
只要听到这声音,沐府上下没有人敢不赶紧打起精神。
沐老太爷一进门,就冲着春雨和春雪挥了挥手,两人对视一眼,又飞快的瞧了眼依然半躺在榻上,彷佛完全没有发现老太爷到来的沐琅寰一眼,在沐老太爷那双依然矍铄的目光中,疾步退了下去。
「咳!」沐老太爷见丫鬟离开了,但自家孙女还是连头也不抬,当下便被气乐了,重咳了一声,提醒她别太拿乔。
沐家几个主子,胆敢这样无视他的人,也就他这个孙女儿了,也就她的脾性最像他。
他都已经站在这儿好一会儿了,她还能气定神闲地看着她手里的杂书,彷佛整个人扎进了那本书里,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似的。
沐老太爷见她这样,也没有如春雨她们忧心的那般大发脾气,只是左右环顾着这间已经被收拾得喜庆的屋子,还有挂在边上的那件绣满了喜庆图样的大红嫁衣。
他缓缓几步踱了过去,仔仔细细瞧着那件嫁衣,看得有些失神。
沐琅寰此时终于放下了书,站起身来,瞧着祖父那微驼的背,眸中一阵热意袭来。
她怔怔地望了一会儿,眼努力地眨了眨,又眨了眨,这才将鼻头的那股子酸意给眨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