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窖里的温度低得吓人,而他看着对面打坐的忘秋却似乎完全不受影响,一睑的恬淡。
“忘……秋……”谷流风一开口才发现自己连声音都颤抖得厉害,完全无法完整说出一句话。
“药效没了?”
她起身来到他身前坐下,伸手与他双掌相抵,用内力帮他疏通血脉。
大约一炷香时间过去,谷流风终于感到身体是属于自己的了,虽然冰窖仍旧寒凉,但是他已可以忍受。
“你的意志力很强。”
他笑了笑。
“所以合欢蛊不应该会让你失控到那种程度。”
他笑不出来了,俊面闪过一抹不自然。
“杀人总是不好的。”他当时只想拦她,却在碰到她身体的剎那间失控,只想一亲芳泽。
“没有解药,她只能用命解蛊。”不该心软的时候她绝对不心软,对待敌人如果不够狠,吃亏的就只能是自己。
“你知道很多。”她让他惊奇。
忘秋的眼神黯淡了下。“经历过总会学到教训。”
谷流风的心倏地揪紧,几乎不敢问出口,“妳被人下过蛊?”
忘秋没有回答,可是她的表情已经让他知道答案,她被人下过蛊。
犹疑了下,他还是问出口,“也被下过春药?”
抿了抿唇,忘秋对他说:“我没你这么倒霉。”语气是毫不掩饰的奚落。
他没趣的摸摸鼻子,却仍执着的问下去,“妳怎么会知道如何消解药性?”她看起来明明就是此道高手。
“世上倒霉的人原就很多,总会有经验流传下来的。”
他忍不住笑出声。他喜欢她这样调侃奚落的调调,尤其她的嗓音又是那样动听,即使不怀好意也轻悦迷人。尤其让他开心的是,她跟他讲话的时间似乎越来越多了。
“走吧。”
他眨眼,有些不解。
“这里很冷。”
他又笑了起来。是呀,这里是很冷,可是,他的心是暖的。
虽然这个男人有时连他自己都保护不了,可是,温和淡定安全却一直是他给她的感觉,所以她才会允许他靠近自己。一个没有危险的人不需要防备,而防备人是很累的。
一个人累太久,总是会想要歇一歇。
*
谷流风跟忘秋一起失踪了一天,知道这个消息的人很少,但南宫不明就是其中的一个。
他已经忍了三天,好奇心已经让他快抓狂。
“谷兄。”告诉他吧,拜托别再考验他的耐心了。
坐在窗前读书的谷流风叹了口气。虽然他想看书,但其实半个字都没看进眼里,有只超大苍蝇在自己耳边嗡嗡,他想专心看书根本是痴人说梦。
“我被人下了药。”他投降,相交多年,他现在才发现原来南宫三少是个很八卦的男人。
南宫不明的眼神顿时明亮了起来,表示了极大的兴趣,“下药?”
“春药。”既然说了,他就不会保留。
南宫不明开始激动的搓手掌,“谁干的?”
“九公主。”
搓手掌的动作僵住,他一脸见鬼的表情,“谁?!”
九公主在南宫山庄是很秘密的事,整个山庄只有几个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流风怎么会知道?
“我在京城见过她的家臣。”
原来如此,南宫不明恍然大悟。
“忘秋公子帮你解的毒?”
“她把我扔到你家冰窖。”
“冰窖?”
“用冷来压制过激的热是很好的法子,有机会你可以试一下。”
南宫不明马上连“呸”好多声,“乌鸦嘴。”如果他有机会去试,就代表他倒霉的被人下了春药,不试也罢。
谷流风倒是一脸期待的看着好友。
“不过,你这家伙的桃花最近真的旺到没天理,好像全天下爱慕你的姑娘都想在今年嫁给你似的。”南宫不明的口气带点艳羡,但更多的是幸灾乐祸。
“我今年红鸾星动啊。”谷流风笑说。
南宫不明收敛了下笑容,微微正色,“谷兄。”
“什么?”
“你真的很喜欢忘秋公子吗?”
谷流风已经猜到好友想说什么,唇畔的笑益发的欢畅起来,无比确定的点头,“是呀,很喜欢。”
“可是,你们两个都是男人……”真要逼他把话说这么白啊?!
谷流风发出一声轻叹,摇头,看起来有些感伤。
南宫不明心有不忍,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我明白。”
“这世上的女子并不是都喜欢穿女装。”说完,他继续感伤叹气。
微微的怔愣后,南宫不明的手开始握紧,片刻之后爆出一声怒吼,“谷流风——”
耍他很有趣吗?怎么不早说忘秋是个女人!还给他装出这么一副痴心情圣的烂表情让他笨拙的安慰他……
谷流风回应好友的却是一串爽朗的笑声。他的心情很好,就算刚刚不太好,也在看到某人抓狂后变得奇好无比。
好吧,南宫不明承认自己的识人能力不足。
可是,他很怀疑有几个人能看穿忘秋的真实性别,她的言谈举止落落大方,很有江湖男儿的本色,尤其她喝酒的时候,那种沧桑的味道,就像大多数的江湖浪子。
况且她的容貌男女皆宜,无论男女都很赏心悦目。
所以,南宫不明决定很爽快地将这不愉快的一页揭过去,人生还是很光明的,就算偶尔有被蒙蔽的时候也是情有可原的,尤其自己仅仅是一大群被蒙蔽的人中一个,就更不必耿耿于怀了——虽然心头还是不甚舒服。
*
不过再见面时,南宫不明开始为难,他到底是喊她秋兄,还是改唤她秋姑娘?
而忘秋常常是当身边的人不存在的,正独坐在回廊,望着天上变幻不断的云朵出神。
“忘秋。”倒是某人一贯的神清气爽,大方地朝心上人走过去,还很兄弟的搭上她的肩。
南宫不明的眼角微微抽搐。如果在这之前,他对某人的品性是极端赞赏加崇拜的,现在已经在走样中,并且他坚信在不久的将来他过往的观感会完全颠覆。
不着痕迹地闪开他的亲近,忘秋点头为礼,并不想说话。
“秋兄,奉家祖之命,请妳跟谷兄过去一叙。”最后,南宫不明决定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忘秋点头,算是答应。
谷流风很高兴地跟她并肩同行,完全不理好友频频射来的诡异目光。
路越走越偏,甚至有些荒芜的感觉,忘秋心中隐约浮现一个猜测,但脸上却不动声色。
穿过那片青翠的竹林,映入三人眼帘的是一座简陋的木屋。
南宫不明在屋前停下脚步,向屋内恭声道:“爷爷,谷兄和秋兄到了。”
“让他们进来吧。”
“两位请。”
屋里不止南宫长秀一个人,九公主以及她的四名随从也在,而屋内的床上还半躺着一个人。
那人双颊凹陷、脸色蜡黄、身材枯瘦,却有一双精光内敛的眼,仿佛所有的精气都集中到那双眼上。
忘秋是最后一个踏入屋内的,她进去的时候有意无意的微垂着头,不让人看清她的相貌。
“谷贤侄,麻烦你帮我这位老兄弟诊疗看看。”
“老前辈太客气了,这是晚辈份内的事。”
谷流风为那人把脉,心便为之一沉。这人已是油尽灯枯兆,回天乏术。
“小兄弟,你能让我有半个时辰的好精神吗?”
他能,但那只会让他的生命流逝更快,所以他迟疑了。
“我知道自己的身子不行了,可是我还有件事要办,所以拜托你帮我凝聚精力好吗?”无忧子恳切请求。
“真的可以修改我的命盘吗?”九公主关心的只有这个。她实在太倒霉了,母后告诉她只有这个人可以帮她转换命盘,否则她才不会长途跋涉到这里来,管这人死活。
“当然,小民一定尽力帮公主达成心愿。”他看向自进门便一言未发的忘秋,“况且我的师侄在这里,他一定会助我一臂之力的。”师姊没来也好,他的辈份至少是有利的。
“是吗?”忘秋冷漠的开口,缓缓抬头看了过去。
在看清她容貌的瞬间,无忧子愣在当场,嘴唇抖了又抖,眼中闪过难以置信、愧疚、懊恼……许多复杂的情感交织出现,没有人能说清。
*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
无忧子幽幽地叹了一声,“妳是秋妃的女儿。”
秋妃,二十多年来困扰他的心魔,摧残他全部精神的人,看着眼前的女孩,就像看到了当年风华正茂的秋妃。她不及秋妃貌美,却有其母神韵,很容易在她的身上看到秋妃的影子,所以他确定她的身份。
“原来是师姊救了妳。”他的脸上有着顿悟。
忘秋睑上的表情是嘲弄,甚至是不屑的,“天机门的人造的孽,自然还是该由天机门的人来赎不是吗?”
若不是她命大,等得到他们来赎吗?所以她从不感谢无尘子收她为徒,但不介意拜入她门下。
“天命难违,果然还是天命难违啊。”无忧子蓦地仰天悲叹。二十多年前他为一己之私妄言天命,结果那不祥的批语几乎全都印证在九公主的身上,他在临终之际想为她强改命盘,却又见到以为早已不在人世的七公主,天也,命也……
“你认命吗?”忘秋冷笑。
无忧子绝望的苦笑。
“可我不认命。”她一字一字的说:“每一次我能从鬼门关前爬回来,都因为我不认命,所有人都要我死,我就偏偏要活下去。”再难再痛她都咬牙撑下去,多少次她在绝境中挣扎,多少次从血海中爬起,只为了一个信念——活下去。
她的遭遇一定很艰苦,否则她的眼神不会这样凄厉阴狠,这样的眼神不该出现在这张秋阳般温暖的如花美颜,是他的错。
“杀了我吧,我对不起妳们母女。”他深深的忏悔。原来上天还是慈悲的,给他一个当面谢罪的机会,师父说的没错,预知天命的人不可为恶,一旦为恶,天理不容,老天是公正的,人在做,天在看,永远骗不过、逃下了。
那本是她来南宫山庄的目的,不过,现在的他也不过是个垂死之人,她杀与不杀,已经没有多大意义。
“你爱上菊妃原无可厚非,但不该为了助她登上后位,妄借天命伤害他人。”
无忧子已经无地自容,修行之人动了凡心,原就不该,何况他还为了那个女人做了那么无耻的事。
“天煞孤星,克亲绝戚,于父不祥,与母相克”这十六字批语,改变了秋妃的命运。
当年秋妃与菊妃同时身怀六甲,宠爱秋妃的皇帝便在她们临盆前一个月放了话,只要秋妃诞下子嗣,无论男女,都会封她为后。于是心有不甘的菊妃找到了他,让他撒下漫天大谎,捏造命格,要让那个未降生的孩子永远失去立足之地。
原本秋妃依旧可以母仪天下,只要她舍得下自己辛苦怀胎十月的孩子,可她一心只想保住女儿,甘愿放弃一切荣宠,而深爱她的当朝天子,终是拗不过心爱之人的哀哀请求,饶了自己的女儿,纵使明知女儿于父不祥,与母相克。
然而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无忧子即使离了皇宫还是关注着他爱的那个人。
接下来数年间,许多不祥不幸的事件源头都指向冷宫的七公主身上,直到七公主在六岁那年终于暴病而亡,据说秋妃因打击太大,疯了。
“曾经,我想杀她们母女。”忘秋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空空荡荡的。
她的话让无忧子惊惧地抬头,“杀她们?”
忘秋摇头,“我以前不会,以后更不会。”
她嘴角的笑太过阴森,那让无忧子的心跌落谷底。
“你以为菊妃过得很好吗?她夜夜恶梦,而九公主的不祥命运会永远罩着她,直至她死,你以为自己帮到心爱的女人了吗?”她刻意的顿了顿,“不,你害了她们,从你违背自己的良心开始,老天就给了你一个最残酷的结局。”
最后望一眼无忧子,他似乎已经魂飞魄散,像具没有生命的泥偶,忘秋漠然的转身,拉门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