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逸摆了摆手,径自进了屋内,就见佟熙妍坐在榻上发呆。
“夫人,二爷来了。”采薇一进屋就见她不知道在想什么,连二爷站在面前都没发觉,赶忙出声提醒。
毛知佳一回神就看见范逸那张带着疏离的笑脸,有一瞬间的恍惚,等正了正脸色,起身问他,“二爷,要出门了吗?”
“不急,待你用完膳再出门。”
毛知佳轻点着头,也就不招呼他了,径自在桌前落坐,看着采薇将食盒搁好。
“夫人不问二爷用膳了没?”采薇靠近她时,用气音说着。
毛知佳刚拿起筷子,听她这么一说,整个人更没劲了。“二爷用过膳了没?”
“用过了。”范逸目光落在食盒里,里头只有三道菜,不见半点肉末。“怎么吃得如此清淡?”敢情是大厨房的人克扣她?
“我大病初癒,吃清淡一点较好。”毛知佳挑了最能说服人的说词。
她吃早斋是她的事,没必要跟不相干的人多做解释。
范逸微扬眉也没再多问,而是从身后随从手里取了木匣递给采薇,道:“一会给你主子戴上。”
“是。”采薇接过手便打开一瞧,双眼不禁微瞠着——
是一整套的红宝石头面,连耳铛都有。
采薇开心极了,她正愁夫人没件像样的首饰,二爷就送了一整套过来,由此可见二爷前些日子冷落夫人,真的是因为公事繁忙所致,往后,两人定会和和美美的。
采薇径自想得美美的,可是一回头就发觉主子要真是戴上这套头面,衣裳反倒显得更朴素了,心里不禁纠结起来。
毛知佳哪里知道采薇在纠结什么,只想赶紧加快速度吃完早膳,倒不是想赶紧去平安侯府,而是觉得有点尴尬。
就她一个人吃着饭多不自在,害得她不禁想起隔壁的恶人总是喜欢在她吃饭时坐在她对面看着,故意闹她气她,现在回想起来,一点也不觉得生气了,反倒有点怀念。
近来她想起恶人的次数似乎比想起父母还要多,她真是太不孝了。
忖着,她吃得更快,没发现在她另一头坐下的范逸正不着痕迹地打量她。
采薇才刚想好一会怎么替她打扮,回头就见她狼吞虎咽的模样,整个人都傻住了。
这些天,夫人用膳时都姿态端正,举措优雅,为什么如今在二爷面前却故意吃得这般难看?
无人能给她解答,她只能等到夫人用完膳,将她带进内室重新打扮时才对她叨絮了一番,要她注意言行举止,不能让人挑出错处,念到她没有半点反击能力,只能像个小媳妇似的一再点头求饶。
幸好,范逸在外头等着,采薇哪怕有满肚子牢骚也不敢一鼓作气说尽,妆扮好了就赶忙把人推到外间。
范逸抬眼,未置一词起身就往外走。
毛知佳像个小媳妇般地跟在他身后,绕过一座湖泊、两座园子时,差些因为赏景太过忘我,是采薇在身后咳了好几声才回神。
然而,更难熬的是上了马车之后。
马车极为宽敞,可是只有她和范逸,两人相见无语偏同处一处,要说有多尴尬就有多尴尬,不过在马车驶动之后,她的尴尬便丢到一旁,她掀了车帘子一角,想着瞧瞧外头的街景。
人潮如流水移动,她静静地注视这一幕,心里是说不出的百感交集。
是她的笔创造这个世界,可是这个世界自己有血有肉有秩序地行进着,无论她有没有编排到的细节,或是每个无名的角色都各自运作着。
可是她并不眷恋这个世界,一点都不想待在这里,她却不知道要怎么回去那个自己生活的世界。
她是真的想家了。
想着,莫名地感到悲伤,神色怅然。
范逸不动声色的观察她,见她神情鲜活,从一开始的喜笑颜开到令人难以理解的惘然,和昨日与他谈判的模样大相径庭,这也许是因为她己身的际遇,才教她多愁善感了起来。
对她,他能做的就是多点弥补,除了感情之外,能给的,他会尽量给予。
打从昨日范逸让人捎了信息,告知今日要带妻子回门,平安侯府便动了起来。
侯府里外早因先前的赐婚焕然一新,这会就连佟熙妍出阁前的小院子也特地差人重新装设了一番,以防范逸在席上多喝了酒后能小歇一会。
算着时候,平安侯领着府里大小在厅里等着,一听门房来禀人已经到了,他赶忙踏出厅外迎接。
虽说两方都是勳爵之家,但平安侯空有衔却无实权,而范逸虽无爵位,却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是皇上破例拔擢,一路升到从三品指挥同知这个位置,他自然要亲自迎接这位贵客,替儿子铺路。
而且他家中女儿多娇美,他要是能看上其他的,自然是娥皇女英,亲上加亲。
“贤婿。”
毛知佳让采薇扶着下马车,就见一个四十岁开外的男人走来,热情地张开双臂状似要拍拍范逸的肩膀。
岂料范逸的动作更快,脚步往旁一步朝他作揖道:“侯爷,迟了多日才陪同熙妍回门,还请见谅。”
平安侯的双臂还热情地抬在半空中,心里有点难堪,可经他这么一解释,那丁点的难堪瞬间消失无踪,忙道:“你有公务在身,迟了几日又何妨?里头请,厅里已经备了筵席。”
“是。”
毛知佳看着那男人就这样领着范逸走了,心里只觉得好笑。男人表现得很想拉拢范逸,可是范逸很巧妙地避开,连声岳丈都不肯喊,一嘴好说词还能让对方心里觉得舒坦……真的是像极了隔壁的恶人。
“侯爷真的是……”
耳边听见采薇刻意压低的声响,她不由得看过去。“怎么了?”
采薇欲言又止,瞧见范逸停下脚步回头,忙提醒道:“夫人,二爷等着呢。”
“嗯。”她不在意原主的父亲把她忘到天涯海角去,但有人会停下脚步等着自己的感觉还不错。
采薇也很可爱,恼在心里也不敢在她面前数落那位平安侯的不是,像是怕她心里难受,她不禁庆幸有她,否则真不知道自己会有多难捱。
范逸瞧她嘴角扬着笑意,不禁挑了下眉。敢情她在马车上显露的惘然并不是因为父亲,而是另有隐情?原本是怕她遭冷落而心伤,如今看来,她根本就不在意。
“怎么了?”瞧他直盯着自己,她不禁怀疑自己的脸脏了。
“没事,走吧,只要我在场时,尽量站近一点。”
她乖巧地点着头,不用他吩咐,她今天一定会紧紧地黏着他。
走在前的平安侯对这一幕很满意,这六女儿还不是自己女儿中长得最好的,他的成算希望颇大。
进了厅里,里头男男女女皆有,毛知佳的眉头不自觉地蹙紧。
怪了,是她搞错民俗风情不成?通常这时候在厅里的不是应该只有男子,而她一会就该随嫡母回后院休憩等开席吗?
眼前这阵仗……应该是府里还未出阁的姑娘都来了,而且……就在她目光触及一人,蓦地瞠圆了眼,怀疑自己出现幻觉。
几乎同时,范逸也看见了同一人,目光闪动了下。
“来来来,你们都来跟范大人见礼。”平安侯手一招,让嫡子领着几个妹妹走向前,好让他一一介绍,当是认亲戚,省得往后走在街上不知道彼此关系,笑掉旁人的大牙。
平安侯到底还有几个庶女庶子,毛知佳没兴趣知道,她的目光只定在她那位嫡姊佟熙娴脸上。
太诡异了……佟熙娴为什么会跟她长得这么像?
这个她,指的是毛知佳原本的面貌,更教她浑身爆开鸡皮疙瘩的是,佟熙娴笑起来的样子简直跟她一模一样。
她是这样设定的吗?
不,她设定的顶多是个性,面容再怎么样也不会跟自己长得那么像。
就好比她设定范逸时,把范姜逸的个性带进去,但五官则是随她所想,再退一万步说,就算她真设定了五官,也不可能写得这么精准。
她突然觉得有点毛,有种怪怪的感觉。
“六妹。”佟熙娴来到她面前,轻拉起她的手。
毛知佳直瞅着她,说不出这是什么恐怖的感觉,下意识就抽开了手,然而这动作却教佟熙娴不解地蹙起眉。
“六妹身子还不适吗?”她担忧的问着,甚至以眼神询问站在她身后的采薇。
“我已经没事了。”毛知佳勉为其难地噙笑应对着。
“我原本是要到武定侯府探视你,可又想太过贸然,于礼不合。”她的嗓音轻软悦耳,棉花般柔软,光是听声音就让人想亲近。
毛知佳笑了笑没说什么,余光瞥见范逸的目光落在佟熙娴脸上,再见佟熙娴落落大方地喊了声范大人,他便漾开笑意。
看着范逸温煦柔和的笑脸,她内心五味杂陈。
其实,她有点想念隔壁的恶人了,透过范逸总是能看到他的影子,可是范逸终究不是他,只是她创造的一个酷似他的角色。
看他端着无害的笑容和佟熙娴交谈,她心里真的很复杂。
不知道是她从未发现,还是她早就发现但潜意识地藏在心底,但不管怎样,她现在倒是把自己的心思看得很清楚。
虽然她嘴上老嫌弃他,但其实心里明白,他对她很好,她对他也不是没有过那份情愫,只是他太容易招蜂引蝶,她干脆地把他抛到脑后。
表面上,她像是把心情收拾干净,实际上还是将他放在某个角落里,才会写进书里头,才会有着酷似他俩的男女主角,范逸和佟熙娴。
看着这两人,觉得自己内心不为人知的那部分被揭了开来,让她想起深埋的记忆。
那年,刚升上高中的她,目睹了他与警大女同学的互动,女同学大方开朗,两人谈笑风生,而后他离开了一下子,那位女同学对她说,她配不上他。
那瞬间她的爱恋被点破,让她觉得很羞耻,从此以后,她将情意深深地掩埋起来。
可是在故事里,她给了范逸和范姜逸一样的个性,却给不了一样的五官;她给了佟熙娴八面玲珑的性子,完美极致的手段,却给了与自己一样的五官……佟熙娴诠释着她心目中最适合范姜逸的女人,而她在潜意识里想成为佟熙娴这样的人,才会将内心世界投射在这个角色上。
她不敢在现实世界表白心意,怯懦地把心思藏在故事里,彷佛藉此就能满足内心的渴望。
这份丑陋的心思教她越发讨厌起自己,也越发地想念范姜逸,但她无法找到他,愈是思念只会让她越发陷入痛苦的回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