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房就像她的人生一样,注定了一生的寥落与孤寂。
她叹口气,再一次想起女人的宿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既然天注定了她是个不受夫君喜爱的弃妇,也只能接受。
她深呼吸几次,将满怀哀怨压回心底最深处,强迫自己冷静、微笑,然后去厨房吩咐早膳,再去服侍婆婆洗漱、更衣,最后向公公请安,并且听候公公安排今日的工作。
婆婆原本是个很和善的人,知道自己儿子亏待了人家闺女,所以打她入门就对她关怀备至,婆婆可以说曾经是这个家里对她最好的人。
对,曾经——自从婆婆受伤卧床后,脾气越来越差,动不动就斥骂服侍的丫鬟,渐渐地,除了她,再没下人愿意靠近婆婆,毕竟,没人喜欢成天被骂得猪狗不如。
李巧娘同样不喜欢,但她没有拒绝的权利,因为她是凌家的媳妇,从入门那一刻起,她的命就属于凌家,再不属于自己。
她走进婆婆的房间,紧闭的门窗圈了一股沉沉暮气,和一股骚臭混杂着草药的味道,光是走进来便让人觉得不舒服。
但她不敢露出其它表情,除了谦和的微笑,还是谦和的微笑。
“娘,你——”一句话未完,一只茶盏擦着她的耳畔飞过去,落在地上,碎成一地残屑。
李巧娘吓了一跳,漂亮的杏眼圆睁着。只差一点点她就要破相了,只差一点点——
“为什么这么晚才来?跑去哪里偷汉子了?就知道你这个女人不规矩,难怪当初端儿坚持退亲,若是当时依了他的意思……该死!我的儿啊!是娘错了,不该逼你娶这么一个恶妇,害你有家归不得,呜呜呜……我可怜的儿……”凌母一边哭,还一边抄起手边各项什物,药碗、枕头、衣服……不停朝李巧娘丢过去,发泄心里的不满。
差点被那只药碗砸中后,李巧娘终于回过神,迅速地躲避各种“武器”,并且接近凌母,看看她今天到底怎么回事?无端端的,怎会发如此大脾气?
这中间,她半句话没回。做人媳妇的,婆婆的话,有理要听,没理一样要听,哪里有她回嘴的权利?
可是凌母越骂越难听,最后连“骚蹄子”、“荡妇”都出口时,她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了。
女子什么最重要?贞节,性命还在贞节之后,婆婆怎可侮蔑她的贞节?
她死死咬住嘴唇,强迫自己不可回嘴,但心里的怨气却是越积越多,最后化成一头怪兽,差一点点就要破柙而出,让凌母尝尝什么叫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
但当她靠近凌母的床铺,闻到一股屎尿味时,终于明白婆婆为什么失控了。
对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月前还健健康康,可以四处走动,与丈夫恩爱和谐的女人来说,有一天突然瘫在床上,连生理大事都无法自主时,谁能不发疯?
所以婆婆癫狂了,她用被子将那些难堪紧紧遮住,希望一切都是假的,但潮湿的下半身却不停地提醒她,自己真的废了……
她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便将满腹怒火全发泄在李巧娘身上。
事实上,凌母也只能迁怒于媳妇了,因为自她倒下后,身边服侍的人越来越少,最后连自家相公都少来探望了,只剩李巧娘始终如一地照顾自己。
在她心里某一处,她很清楚凌家是烧了高香才娶到这样的好媳妇,她应该疼爱她,不该把怒火发泄在媳妇身上才对。
但无论凌母理智上多么明白自己的错误,依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要迁怒到李巧娘身上。
她就是难过、悲伤,又没有人陪她说话,心爱的儿子不在身旁,相公受不了她的脾气,日渐远离她……这一切都让她崩溃,如果不发泄出来,肯定早疯了。
所以只能委屈李巧娘了,也幸亏李巧娘从小打熬出的好性子,否则谁受得了她这样没日没夜的折腾,怕不早放她自生自灭去了。
李巧娘一句话也没回,任由婆婆骂着,并利落地为婆婆净身、更衣。
床上的狼藉让她心疼,未卧床前,婆婆年纪虽大,却也风姿绰约,与公公举案齐眉,不知羡煞多少人?可那一跌不仅跌去了婆婆的健康,也跌去了他们多年的亲密无间,公公无法接受爱妻变成这样,不觉地躲避着婆婆。
而女人都是敏感的,在最需要关怀的时候,却遭遇枕边人如此对待,教她如何不怨?
不过李巧娘也明白公公的心思,他不是厌恶婆婆,只是一时无法接受爱妻突然变成这样,不自觉地逃避。
她相信给公公一点时间,以他重情重义的个性,一定会重新回到婆婆身边。
只是这段时间很难熬罢了,因为公婆会把他们心里所有的慌张、不满、怨怒发泄在她身上。
她是凌家的媳妇,所以她不会怨恨这种因意外而带来的不幸,却无法不怨自己的命。
每个人都有脆弱时候,也都有想要迁怒、发泄的一天,公公、婆婆无助的时候可以依靠她,可她茫然时,又能依靠谁?
娘说,丈夫是她的天,是她生命中唯一可以依靠终身的对象。
但娘没告诉她,若这片天不愿意成为她的天时,自己该怎么办?
一个人真的好孤单、好孤单……
“凌端,你什么时候会回来?你真的这么讨厌我吗?”这个问题她自问过无数次,可惜的是,她一直没找到答案。
低喟口气,她再度压下心头的凄楚,利落地将婆婆收拾得整整齐齐,还她一个舒爽干净的空间。
然后她起身,准备去厨房端药和早膳,才走到门口,便听见府内一阵鸡飞狗跳、慌张惊叫的声音。
“不好了!楚家的人打进来了!唉哟……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唉哟……”
“福伯!”李巧娘一下子听出那是管家福伯的求铙,但他说的楚家到底是什么人?怎会无故冲进凌家打人?
她正准备过去查看,突然一条人影如狼似虎冲过她身旁,直入凌母屋内。
“你是什么人?怎可私闯民宅?!”李巧娘赶紧追在男子身后,跑进凌母房里,深恐凌母受惊。
那男子一进房便开始翻箱倒柜,看中什么值钱的东西就往怀里揣,不值钱的便直接砸烂,不多时,好好一间房被他破坏得几成废墟。
凌母起初吃了一惊,呆呆地看着对方的恶行,半晌,反应过来,惊声尖叫。
“住手!你是什么人?竟敢在我凌家撒野?!”一声喝骂虽因伤病而少了几分中气,但长年养尊处优的威势依然存在。
那家丁打扮的男子先是愣了一下,待看清喝骂的人是个瘫痪老妇,不觉恼羞成怒。“臭婆娘!你家老爷欠我家老爷十万两黄金,无力偿还,我家老爷交代了,没钱就拿东西来抵,若还不够,凌家的房子、田地,包括人——”
“住手!”就在楚家的家丁准备拿凌母出气时,李巧娘及时跑进来,推开那家丁,张开双臂,护在凌母身前。“你想对我婆婆做什么?”
家丁气死了,本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所以他来搜东西,也搜得正大光明,想不到连续被两个混帐女人喝斥,不觉恶向胆边生,两巴掌抽得李巧娘飞跌出去,直至撞到妆台,才止住跌势。
“巧娘——啊!”凌母惊呼一声,原来那家丁竟没人性到将一个瘫痪老妇也扯下床、摔跌出去。
“婆婆!”李巧娘慌忙起身,伸手去接,但她一个弱女子哪里有力气承接凌母,结果两女人又一起朝妆台撞去。
这回,妆台给撞得翻倒过去,一只雕花木盒从台上跌了下来,盒盖在地上撞得四分五裂,露出里头金光闪闪的各式珠宝。
那家丁一见,眼睛都亮了,捡了珠宝、抄了木盒就要往外跑。
凌母看见木盒被抢走,整个人要疯了。“回来!把我的珠宝还回来……”她竟然不顾重伤的身体,爬也要爬去抢回她的宝贝。
李巧娘用力摇了两下头,接连被打、被撞,她的额头碰出了好深一道口子,鲜血沿着颊边,濡湿了她半边衣襟。
她浑身发软,双眼看出去的东西都是花的。
她费了半晌时间才稍微恢复过来,却看见婆婆在地上爬着,声嘶力竭喊着要人把她的珠宝还回来。
她想了一下,蓦然记起那木盒里装的可不是婆婆每年生日时公公送她的珠宝?难怪婆婆视若生命,拚死也要将东西抢回来。
珠宝的价值在其次,它真正珍贵的是背后含带的真情与爱恋。
“婆婆、婆婆……”凌母身子本来就不好,现又无法走路,李巧娘怎么可能放她去追回木盒?于是,她使出全身力气,压制住婆婆挣扎的力道,大喊:“我去追!婆婆,你先回床上歇着,媳妇发誓,一定把木盒抢回来!”
“我的宝贝、我的宝贝……”也不知凌母有没有听到,她一直挣扎着、哭着喊着要她的宝贝……或许她要的并不是那些珠宝,而是盒里装满夫君对她所有的情与爱。
爹说,女人一生最重要的是贞节。
娘说,女人一辈子最要紧的是嫁个好丈夫,从此拥有一片天。
她不知道哪种说法是正确的,但婆婆现在的模样让她非常难受。
她将婆婆扶回床上,随手一抹从额头流下来的血,咬牙说道:“婆婆放心,我一定将木盒夺回来。”说着,她转身跑了出去。
她跑过回廊,瞧见躲在墙角发抖的王嫂,她一手拎着一条鱼、一手拿把菜刀,大概是正在做菜时,被楚家的家丁惊吓到,连手上的东西都忘记放下便冲出厨房,随便找个隐密的地方躲起来。
李巧娘跑过去,抢下她手中的菜刀。
“王嫂,菜刀借我一下,你去婆婆房里陪着,在我回来前,不准任何人再去惊扰婆婆。”然后,她像一阵风般旋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