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站在大殿中间的,竟是身着一袭玄色锦袍,头戴珠冠的蔺远彦。
往日的君臣此时四目相对,只不过彼此间不再是圣君贤臣。
段昭庆目光涣散,容颜憔悴。“蔺爱卿,不,如今叫你蔺爱卿,似乎已经不合适了。你能不能告诉朕,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将朕逼到今天这种局面?难道朕对你还不够宠爱吗?”
今年不过五十有余的他,经历这场宫变,人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几日前,东宫太子段宁康突然失踪,而一直被他深信不疑的蔺远彦居然举着帅印,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造反。
让他不敢相信的是,那些跟随自己多年的老臣子居然倒戈相向,全体上奏要求他退位,立蔺远彦为当今天子。
段昭庆自认在位几十年,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苍天百姓的事,可为什么到了晚年,竟遭此劫数,难道……真是当年那件事的报应吗?
蔺远彦傲立于大殿正中央,一张俊脸不怒而威,比当今天子,更有帝王之姿。
面无表情的他,双眸冰冷,早已寻不到往日的谦虚恭敬,唇边噙着让人心寒的冷笑。
“皇上,不,我应该叫您一声表舅才是,只不过直到今天为止我都很怀疑,你到底有没有资格做我的表舅。”
段昭庆被他喊得脸色一惊,“你……你究竟是何人?!”蔺远彦向他逼近,以往那张阴柔俊美的面孔,此时却像是地狱恶煞。“想知道我是谁吗?”
他冷冷的哼笑一声,“不知道陛下可否还记得当年赫赫有名的飞芸公主,也就是那位被先皇立为皇储,将要接任南朝帝王的段飞芸?”“飞芸公主?朕的堂妹?你……你是她的……”“没错,我便是段飞芸的儿子,也是北国的二皇子,傅浚越!”段昭庆彻底被这个事实打到,他此生此世唯一的心结,便是自己的堂妹段飞芸,而他这辈子唯一做过的错事,也就是昧着良心,偷偷篡改了先皇的遗嘱,将原本该即位的段飞芸,硬生生的从储君的位置上拉了下来。
为了以防后患,他还做了一连串惨绝人寰的错事。
此时的段昭庆脸色苍白,脑子里全都是关于过去的点点滴滴,他自认为做得天衣无缝,却万万没想到,当年那个他认为已经死了的段飞芸,居然还留下子嗣。
傅浚越将他的每一个表情变化都尽收眼底,胸口处积压的全是说不出来的恨意和满腔杀气。
“段昭庆,你可想起来当年那位被你残害的堂妹?你以为装出仁君,满口仁义道德,就可以得到天下民心,安安稳稳的坐在皇位上享受帝王之乐吗?你可知,你的做法违背天理,天地不容?你以为,我母亲在天之灵,能容得下你这个伪君子存活于世吗?”
“不……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事情根本不是你想像的那样……”段昭庆一脸痛楚,踉跄的从龙椅上跑到他面前。“朕知道当年使计从先皇的手中夺下皇位是朕的不对,可朕也是逼不得已,虽然南朝历史上也有女皇继位,可是轮到你母亲那一辈,民间却流传着一则传言,说南朝女皇继位,二十年后将惨遭灭国……”傅浚越冷冷的看着他在那哭诉往事,脸上并没有因为这番解释而动容半分。
事实上有关于那个谣言他也略知一二,只不过,一想到自己母亲当年所遭受的痛苦,心底的恨意又怎可能在瞬间浇熄。
“就算民间有这个流传,可你为什么一定要做出那么残忍的行径?你知不知道你当年派人在我母亲身上下的那个蛊,害得她有多惨吗?”段昭庆眼眶一红。他怎能忘记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
想当年,先皇因只爱皇后不纳嫔妃的缘故,膝下只生得一女段飞芸,段飞芸虽为女儿身,却豪气万千、霸气如虹,小小年纪便已经显现出帝王之姿。
先皇对这个女儿又是疼爱又是呵宠,更立下遗嘱决定在自己百年之后,将女儿推上女皇之位。
可惜过没多久,民间便传出女皇继位南朝灭亡的传言,段昭庆害怕南朝基业会毁在堂妹手中,所以才派人趁着先皇弥留之际偷改了遗嘱,立自己为王。
只是段飞芸岂是软脚虾,他篡改遗嘱一事被她不小心知道了,为了以防万一,他便找来苗疆巫师在她的身上下蛊。
结果,南朝皇位如他所愿的得手,而原本该继承大统的段飞芸因为中了蛊,不但每天生活在痛楚之中,还被他囚禁于冷宫深处。
直到某日她趁着蛊毒未发作时使计逃离皇宫,而他在得知消息后,马上派人缉拿,结果她为了躲开追兵,竟之身跳下山崖。
本以为她已香消玉殒,却没想到,她的子嗣今日竟找上门。
傅浚越逼近,一把扯住段昭庆的衣领。“我猜你一定很好奇当年那个跳下山崖的女人为什么没死?没错,她事后被人救下,而救她的那个人正是北国君主,也是我的父皇。可惜的是,父皇虽救了她的命,却无法治愈她身上的蛊毒,你知不知道我母亲每次蛊毒发作时,都像死过一次一样,段昭庆,就算你为了保住南朝江山,可有必要对一个女子做出那么残忍的事吗?”“没错!当年都是我一意孤行,毁了飞芸堂妹,这一生我唯一愧对的也是她,我……我知道我该死,我对不起她,我真是糊涂啊……”段昭庆又何尝不后悔,但事已至此,说再多都太迟了。
头顶再次传来傅浚越的冷笑声,“段昭庆,你知道我母亲临终时的遗言是什么吗?”
见对方抬头慌乱的看着自己,他冷笑道:“她说,有朝一日,定要我兄弟二人夺回南朝江山,为她报仇雪恨,而我和我的胞兄,也就是北国君主这些年来里应外合,今日,终于实现了母亲临终时的遗愿。
“你以前曾担心过,北国商贾在南朝营运,会不会对南朝造成影响,我现在可以告诉你,那些商贾全是我北国派来的奸细,就是等有朝一日,好一举夺得南朝天下,你一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连南朝太子也会与我同仇敌忾吧?”傅浚越投给他一记残忍的笑容,“那是因为,南朝太子早在八年前就已经死在山贼手上。”
“你……你说什么?!”这个消息,远比他今天听过的任何一则消息都要令他震惊。
“那个始终叫你父皇的太子,不过是我的手下易容而成的,而真正的太子,当年在你派他去狼国出使的时候,遇到山贼被其杀害,在确定了死者就是南朝太子时,我才想到这个将计就计的方法,这样一来,我为母报仇的日子便指日可待了。
“这些年来我处心积虑,里应外合,甚至想尽一切方法来架空你的皇权,就是想有朝一日能够亲手将你拉下皇位,只可惜那枚可以统领千军万马的帅印始终威胁着我……”
“所以这些年来,你才一直隐忍不动,并让那个假太子在暗中调查帅印的所在地?”段昭庆猛然回想起,太子每次都会有意无意的向他打探帅印的下落,而且好多次他都在自己的寝宫和御书房中发现东西有被动过的迹象,当时还以为是宫里那些手脚不干净的小太监想偷东西呢。
傅浚越一笑。“没错,那枚帅印的确是我的心结,毕竟军权在手,才得以号令天下。你虽然昏庸无能,但至少还知道紧握兵权,可惜的是,你百密一疏,到底还是被我查得了帅印所在,而帅印到手的那天,就是你下台退位的时候!”此时此刻的段昭庆哪里还有半点帝王的威严,在得知自己的爱子早在八年前已丧命,他整个人一蹶不振。
如今又听到傅浚越说到下台忍不住老泪纵横,身心疲惫。
“蔺远彦……不,应该要叫你傅浚越才对,你所谓的处心积虑、机关算尽,是不是也包括你对我的利用?”
就在傅浚越与段昭庆对峙的时候,身后竟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他心底猛然一惊,缓缓回头,身后那个面色苍白的女子,正是段宁善。
看到她一脸风尘仆仆的模样,原本大腹便便的肚子此时也恢复了原样,他心头蓦地一惊,竟有些心虚。
“宁善,你怎么突然回宫了?”
赵星绒眯着眼,脸上流露绝望之色。“‘蔺大人’难道害怕我回宫?”她惨然一笑,“你口口声声要我相信你的下场,就是你利用我得到帅印,然后又逼我父皇退位,最后想要将南朝江山占为己有吗?”
“我真没想到,你为了达到复仇的目的,连感情都可以牺牲利用,那么我在你心里又算什么?是不是从头到尾,我只是一枚被你把玩在手中的棋子?”刚走大殿外听到的事实令她震惊心痛,他无情的言语句句刺入她的心,虽自己并非这时代的人,但想到真心的爱恋却被利用,令她浑身泛冷,心痛难当。
傅浚越被她质问得无言以对,见她双眼湿润,声音哽咽,虽然早料到这天迟早会到来,可万万没想到当他面对这样场面的时候,竟然会害怕得手足无措。
他闭着双眼沉吟许久,却无法应对只字片语。
他多想告诉她,这谋略多年的计划险些因为她的出现而一度终止,他更想告诉她,她在他心里的影响力已经无从估计。
可现在说这些又有何意义?事情已经发生,伤害已经造成,鱼与熊掌不能兼得。
他要报仇,必定会牺牲爱情,既然他选择了前者,又有什么立场和资格再说爱她宠她?
他的沉默,直接告诉了赵星绒答案。
原来,一直以来自己只是他利用的棋子,当泪水夺眶而出,她心痛得快停止呼吸。
一边的段昭庆见此情形,不禁悲从中来。乍闻儿子的死讯,他整个人顿时老了好几岁,如今这世上,他也只剩下这唯一的女儿了。
“傅……二王爷,事到如今,我……我能不能与我女儿单独谈谈?”赵星绒没想到自己居然要面对这样的局面,曾经高高在上的天子,今日已成为败寇。
而更让她心疼的是,这可怜的老人不但痛失爱子,就连女儿……也并非是原来的女儿了。
因为这身子里的灵魂早已经不归段宁善拥有,取而代之的是她赵星绒。
想到这里,她悲从中来,无言痛苦。
没想到曾经美好的一切全是雾里之花,雾散后,才看清事情的真相原来如此残酷。
蔺远彦竟派人将自己软禁在青山寺整整两个月,这两个月来的巨大变化简直让她不敢相信。
国没了,家没了,就连感情也没了。
一切都是假象,一切都是蔺远彦的计谋,而她却可笑的成了这计谋里的棋子,被人家耍得团团转,自己还傻呵呵的兀自高兴,傻傻付出真爱。
“宁善,莫要悲伤,你刚产下麟儿,身子薄弱,还要多多保重身体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