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新成屋,室内设计与装潢显然出自名设计师之手,潮流时尚又整合收纳便利。只不过,放眼所及,几近一切都蒙上厚厚的灰尘,让这看来像样品屋的地方,呈现出乏人问津的落拓。
让他们进门后,徐尹宽便自行坐在客厅,任他们查探,什么也没多说,甚至忘了招呼来客的礼貌。
看着这应该是新房的三房两厅,王朋朋想起两年多前自己的新婚。
她的婚前婚后几乎没有不同,结婚的程序就只有去户政事务所登记,仪式就只是双方家长吃个饭,也没有特别买个新房。
他们都忙碌,特别是动保是丈夫的志业,大部分花费也都放在他们认为有意义的事务上,从来也不觉得需要在婚后特别张罗些什么。
她的亡夫务实而理性,对他而言,浪漫也不该是建构在商业取向的物质上。
所以看着这么精美的新房却如此落拓,总觉得探究得有点于心不忍。
她抛开这种思绪,四处观察,想起父亲的名言“娶某看厨房、嫁抵看厕所”,于是这两个地方有稍微注意了一下。
朋朋的父亲是水电师傅,白天上工时,妈妈就在家顾店;晚上出勤时,妈妈就代替学徒跟着去当小助手,也会带着小朋朋一道以便看顾。
看过不少家庭房舍,不论豪宅贫户,朋朋由所见所闻导出结论,发现家庭的温暖程度,不必然与富裕程度相关。
当然,父亲出勤之处是独居男女的机率也不小,也就发展出他的至理名言-娶某看蔚房,嫁跬看厕所。
“王老板,这样不大对,现在很多女生住的地方没有厨房耶。”母亲替全天下辛苦打拚的单身OL抱屈。
“这样子啊……”父亲想了想。“那就看垃圾桶。”
徐尹宽的厨房看不出所以然,开放欧式崭新无比,大概从没用过;浴厕则显得凌乱,肮脏程度倒也还好,但似乎很少整理,所以有些霉味。
想到垃圾桶,她看到身处主卧室、站在梳妆台前面的欧阳舜,视线就对着那个垃圾桶,一脸犹豫着要不要动手。
尽管他愿意为她做很多,但有些事情他应该是想能免则免吧。
这两年来,朋朋觉得自己逐渐分裂成两种版本,有欧阳舜在的时候,她愈来俞心懒惰易感依赖,与另一个版本那独立自主的自己差了十万八千里。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要了解一个人,就翻他的垃圾桶。”她开口。
蹲下身,开始翻看里面的东西。
幸好这一阵子徐尹宽完全没收拾,这些东西才保留了下来。
衣服吊牌、化妆棉、日抛隐形眼镜包装盒、勾破的丝袜、卫生纸团、账单、发票、购物明细,现代人大多数能透露信息的大抵不脱这些项目。
衣服吊牌让她感觉购物者应该没在看价格,而发票多来自便利店,倒是有一张是属于知名饭店附设的面包坊。
选购有口皆碑的面包给未婚夫享用,多么贴心啊。
眼睛与一起蹲着的男人对焦,发票递向他,见他丝毫没有接过的意愿,只好将明细讯息正面朝向他。
“这个。”
“好贵的面包。等我生日再买来尝鲜好了。”
看着眼前这张脸,发现他的目光刚好投送过来,赶紧闪躲,避免视线纠缠。
“‘追爱’常常在这间饭店办活动。”她进一步解释。
“在五星级饭店?也太高档,玉缘完全被打趴了。”
“追爱”是近几年超火红的婚友服务公司,定位很明确,男的要三师级、百万年薪以上或出示财力证明,女的要年轻貌美才能通过初审。
“所以找到新冤大头了?”欧阳舜很快下结论。
“我觉得之前比较像在避风头。”朋朋沉思片刻,瞬间有了想法。
“你要找追爱的人问资料?不大可能这样泄漏个资吧?”
“难不成要先去参加活动套资料?可是追爱费用好贵。”忍不住皱眉,近几年她感觉自己变小气了,是不得不然。
欧阳舜看着她,脸上浮现有趣的神色。“你要担心的应该是年轻貌美这个初审条件吧。”
“欧阳舜!”
事实上,这两年来,他很少这样打趣地嘲讽她,只除了嫌她总是脏兮兮。
他们两个独处时,不仅鲜少对话,甚至她还会避免接触他的目光。
她也注意到,只有第三人在场时,他才会恢复成大学时代的欧阳舜,偶尔会聊天说笑一下。
而现在,看着他的脸,目光交纒间,突然感觉自己心跳得剧烈。
她退却地低下头收回视线,将刚刚的情绪打包收好,深深藏起。
一如这两年来曾经出现过的好多次类似情境。
***
“朋朋……为什么你是……徐太太?”
三人吃着热炒当作迟来的晚餐,徐尹宽突然这样冒出一句。
王朋朋舀了一匙豆豉鲜蚵的手收至一半,就这么停顿一秒,之后将料盖在饭上,抬起头,看向徐尹宽。
她脸色平静且自然。
“我过世的丈夫姓徐。”
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反而让徐尹宽惊呆,之后恍然,急切地想要道歉,只能吞吐得毫无章法:“对、对不起,我不知道。”
朋朋没有应声,唇边现出很浅的微笑,继续吃饭。
他们一问一答间,欧阳舜一脸事不关己,专心用公筷分挑着清蒸鲈鱼,上面的鱼肉已被解决,只剩鱼骨架盖住下面的鱼肉,他轻轻夹起鱼骨,放至盘边,摆好公筷,拿公勺舀了一匙鱼肉再拌点汤汁,盛至自己小碗后,慢慢享用着。
感觉有人盯着他,欧阳舜抬眼,看到徐尹宽打量的目光,想问什么又不敢问的目光。
挑眉算是询问。
徐尹宽很快摇头,意图收回疑惑。
欧阳舜瞥了他一眼,也没打算多理会,他的思绪已被其它事物占据——
针对刘凯馨这个剥皮妹,朋朋稍早捞出一纸发票,他们理出一样的结论——参加追爱的联谊活动是第一个可尝试的方法。
那时才调侃她恐怕不符年轻貌美的标准,她那明亮的大眼怒瞪向他,嘴里嚷出他的名字,瞬间让他感觉回到大学时代。
明亮自信的王朋朋。
可爱又迷人的朋朋。
但几秒内她低下头不语,再抬起头时,又是刻意躲开他目光的模样。
为什么可以既踩油门又踏煞车?
他理解地扯出一抹自嘲的笑,反正人生就是没有后悔药。
接着就听她说起想法。
她说,她打算去参加追爱的联谊,探探追爱员工的口风,顺便观摩一下竞争对手,姑且先这样试试,毕竟若突然找上追爱,说有个爱情骗子在这圈子流窜,人家也不会轻易相信。
不肯直视他,但会交代她的打算,彷佛在自说自话,又像尊重他,因为许可他介入她的生活,这是糖霜似的回馈与补偿。
她站起身,看了眼客厅的状况,而后轻轻关上房门,一点都不觉得跟他在一起,在别人家的主卧室,这样单独相处有什么奇怪。
“还有一点,我想,找到刘凯馨不应该是重点。”朋朋沉思般说着,“所以我想带他一起去参加追爱的活动。”
“你确定这样不是打击他的信心吗?”
“……呃,”顿住片刻,没同情心的笑容浮起,“的确该帮他一下。”
欧阳舜看着朋朋的微笑,突然觉得徐尹宽这件客诉,棘手的可能不是找到刘凯馨,而是要顺利把这宅男销出去。
想到以后可以叫朋朋代他值星铲屎官,再怎么棘手的客诉,他都奉陪到底。“那就我们一起去参加吧,三个一起有照应。”
欧阳舜讲着毫无逻辑可言的理由,果然朋朋眉头纠结。
“太贵了,三个人都参加。”她说。
居然是纠结这一点。“如果参加的都是年轻貌美的女生,值得啦。”
朋朋垂着的视线猛然看向他,让欧阳舜有股她在意的错觉,但他应该是看错了,她很快地笑了一笑,什么也没说。
他们走出房门,带着徐尹宽一起吃热炒,临走前朋朋还要了客厅的那一包木炭,说最近打算要去烤肉。
热炒店就在附近,步行可达,就座后点完餐,欧阳舜看她向徐尹宽解释要去联谊活动找人的行动,正经又诚恳,难怪米咪总是可以找到志工,朋朋真是个招募人很在行、募款却很蹩脚的执行长。
“阿宽,我们猜凯馨有联谊上瘾症,喜欢享受被包围的感觉,所以我们打算去参加追爱的联谊活动。”
朋朋讲起假话来也非常驾轻就熟,跟以前是戏剧社社员有关吧,说服力十足,只见徐尹宽本来怏怏不乐的神色,慢慢有了期待的神采。
欧阳舜叹口气,想不到连这样的理由都相信,难怪会被骗。
“当然,你不希望她看到你还是这个样子吧?”朋朋继续说。
“嗯……”徐尹宽迟疑。
“所以一边找她,你也要慢慢找回生活的目标。女人很爱男人有目标。”
“……嗯。”
看到徐尹宽点头,朋朋似乎放下心中大石。
“喔对了,阿水伯发现小余太瘦了牙齿也还没长好,我打算让他喝点奶。”朋朋又这样说着。
徐尹宽一头雾水的表情,让欧阳舜不禁忍住笑,大概哪天被卖了都不知道。
“你跟小余简直难兄难弟,以后就麻烦你照顾了。”朋朋使唤人语气很自然。
“……?”徐尹宽还是不解。
“小余就是那只蔚余猫啊,你明天问燕屏怎么奶猫,她会教你。”朋朋进一步解释。
徐尹宽愣了半晌,才慢慢地点头。
本来气氛还算不错的,类似雨过天晴,结果徐尹宽傻过之后,又问了朋朋为何是徐太太,让场面霎时变得静默。
饭后,徐尹宽自行回家,朋朋跟着欧阳舜慢慢步往停车所在,又是沉默的气氛凝结,期间她唯一的言语,便是接起来电,跟她的小阿姨说会过去拿什么东西,仅此而已。
一路并肩齐步,看来自然,也彷佛契合。
在那场事故后,朋朋几乎未曾改变。守丧之后的她,所有作息都正常规律。主持联谊活动热力十足、诱捕猫咪结扎、筛选认养人、原地放回猫咪变成街猫、跟邻里人沟通,一切如常。
燕屏和阿水伯这样说着,就在他刚加入米咪不久之后。
但是,朋朋一点都不像朋朋了。他知道。
分手后在校园遇到,朋朋总是冷着脸走过,永远不想跟他有瓜葛的模样。
事故发生的一个月后,他走进米咪,唤了她的名,朋朋只是傻傻地看着他,模样一点都不冷冰,甚至看起来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
一定是因为,他是她最讨厌、最看不起的人,所以她才不害怕显露出真实心情。
这样的她,这两年来慢慢开始呈现倚赖他的状态,有限度地依赖他。
上车之后,行进不久,他看了看时间,晚了。“我直接载你回家。”
“要去骑机车回家。”
“我明天早上去接你。”
“怕晚上有紧急状况。”
“有紧急状况你可以叫我,也可以按核弹钮。”
回应他的是沉默。只要她不想,就是这样,牛一样。
他不再多说,切好方向转回猫协,停好车,等候。
她无声,也不急着下车,有时就像这样,想把人逼疯。
有时她总是如此,彷佛欲言又止,偏偏他不想问,怕问出不想听的言语
“谢谢。”
所以通常就是这样,礼貌的口气,声音柔和,却从不肯正视他。
有时,他会想念好久之前那个语气爽朗、目光诚恳、赖皮又可爱的朋朋“对了,你不要再自称徐太太了。”
她呆住片刻。“为什么?”
“占阿宽便宜。”
“……”她傻了几秒,看了眼后视镜,两段式开车门下车。
“到家给我讯息。”赶在她关上门前说着。
她轻点头,关上门,走进猫协骑楼开始准备。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他的视野,他才发动引擎,面无表情地独自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