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走进来的,是两个面貌姣好、身材纤细高挑的女人。
“欢迎光临,请问到哪一层楼呢?”
徐芷歆用那轻微矫作的声音问道。
“三楼。”
其中一名染着褐红色长发的女人回答了她,同时低下头,像是在她那只名牌皮包里翻找着什么。
两个女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聊一些男人的事,女人的事,珠宝的事,化妆品的事。
徐芷歆也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
她发现这两个女人在同一个话题上不会超过三句。
“后来呢?”另一个留着短发的女人猛照着电梯内的镜子,梳整着她的发丝。“正寻被你吃了没?”
正寻?
徐芷歆皱了眉,耳朵也竖了起来。
她们说的是楼上那个舒正寻?
“说到这个我才气。”那个长发女人总算停止她那活像躁郁症的行为。“他竟然跟我说他爱的是男人,你说我气不气?”
“真的假的?不会吧……没听说过他是gay啊。”
“谁知道!改天来去问问Bony那个老gay,他说只要是同志,他用闻的就闻得出来。”
“闻的?”
短发女子露出嫌恶的表情。
然后,电梯门开启,徐芷歆弯下腰鞠了躬,送她俩步出电梯。一直到电梯门再度关上,那两人似乎还在讨论谁谁谁可能是gay……
没想到她们之间唯一超过三句的话题竟是这般。
同样,在一楼开启那两扇不锈钢门。
映入眼里的是刚才那段八卦里的男主角。
“早。”
一见是她,舒正寻打了声招呼,踏进电梯。
“还真是早啊。”
她了白眼,明知故问:“欢迎光临,请问要到几楼呢?”
“你高兴去哪一楼就去哪一楼好了。”
他拍落防风外套上的水珠,笑着应道。
“外面下大雨吗?”她按下十二楼的钮,回头看着他。
“如果是下大雨的话,我会比现在更狼狈。”
“在我眼中看来,你已经很狼狈了。”她要笑不笑的。
“那就是你没见识过。”
他手上的动作没有停止。
“对了,”她故作“刚好想起来”的模样。
“嗯?”他等着她的下文。
“刚才上楼的时候,有两个女人说你是gay。”
“……啊?”
他怔了一下,抬起头来,手上的动作总算停止。
“别问我细节,我也只是听来的。”她耸耸肩。
“gay?”
他皱起眉头,又问了一次。
“对,g-a-y。那个字念gay没错。”她频频点着头,一副老师的模样。
“……那我知道了,”舒正寻顿时恍然大悟。“是一个头发长长、染成咖啡红的女人吧?”
“这么会猜?难道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你的‘秘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对方未免也太会保密了。
“那是随便说说的而已,”他嗤笑了一声。“为了让她对我没兴趣,只好用这种烂理由。”
“既然是烂理由,对方怎么会相信?”
“连这么烂的理由我都拿出来用了,她才会知难而退。”
他说完,徐芷歆静了几秒。
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如果一个男人不惜谎称自己是gay也要拒绝她,那她大概也没那个脸皮再缠斗下去。
“那你不怕消息传出去,下次换真正的同志对你有兴趣?”她坚信,如果以刚才那样的传播形式,散播的效率一定很高。
“不怕。”他答得斩钉截铁。
“为什么?”
该不会他不挑吧……
“有时候……”他沉吟了一会儿,“有时候只要一、两句话,你就可以知道对方和你自己是不是同一种人。”
听了他的话,徐芷歆的脑海里依然一片雾蒙蒙。
“你是指性向的区分?”她皱眉。
“当然不只。”他笑了一声,继续道:“以我为例的话,只要有别家酒吧的酒保一坐上吧台,他说个几句话我就会知道他是‘同行’。”
“原来如此。”
徐芷歆怔怔地点了头,似懂非懂。
“也像是……”
舒正寻又补充:“爱装帅的人会知道谁的帅是装出来的;内向的人会知道谁的害羞是假出来的;有钱的人会知道谁的‘凯’是吹出来的;还有……”
忽然,叮的一声。
到达十二楼,电梯门开启,打断了舒正寻的话。
两个人都愣了一会儿。
“还有,”
他向前走了几步,走到电梯门外,回头。“擅长逃避的人,会知道谁的坚强是硬撑出来的。”
语毕,他转过身,走向“ROXY”。
徐芷歆却愕然。
就像是一脚踩中她的伤口,不偏不倚:也像是丝绸从身旁飘逸,轻轻滑过肌肤,若有似无。
“等等,”
她持续按着开门钮,叫住了他。
舒正寻也因此停住脚,回头。
“你那烂理由的伎俩已经被我知道真相了,万一我以后缠着你不放,你还能拿什么来当挡箭牌?”
她一定是中邪了,不然她怎么会对一个半生不熟的男人说出这种话?
舒正寻却笑了出来。
“要接受一个人,只需要一个感觉就够了;但是如果要拒绝一个人,再扯的理由都可以拿来当借口。”
说完,他再次转身向前走。
徐芷歆则是怔怔的,放开了压在开门键上的手指,让舒正寻的背影消失在两扇门缝之间。
他的话让她有一种被食物噎到的感觉,吐不出来,也吞不下去。
一如以往。
徐芷歆只要一到家,就会先看看电话里有没有留言。
她没有使用行动电话的习惯,在美国的时候就一直是如此。
原因是因为她出现的地方,不是公寓里,就是研究室:再加上研究中心里有许多空间是不能使用具有电磁波的用品。
所以,她想不出来自己需要行动电话的理由。
而这个习惯,即使回到台湾、即使换了工作,也不会改变。
“喂……喂?芷歆?”
按下播放键,答录机传出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这里是芷歆的家吗?”
那是带点台湾国语的一句话。
很快地,徐芷歆认出了声音的主人,也让她笑了出来。
“啊录这个芷歆甘真正听得到?”
对方似乎正在征求谁的意见,那声音听起来离话筒似乎有点距离。
徐芷歆又噗哧笑了一声。
“你就随便讲讲就好了,烦恼那么多干什么。”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也参杂其中。
那是姨丈的声音。
听着答录机录下两人斗嘴的过程,徐芷歆不禁莞尔。
曾经在很久以前,也就是当他们一家还住在台湾的时候,她的父母亲也会这样一句来一句去的,弄得她好气又好笑。
然而自从他们举家移民美国后,因为生活习惯的关系,父母选择住在华人较多的加州,她则是因为申请到芝加哥大学,所以独自一个人飞往伊利诺州落脚。
从此之后,那样的画面成了回忆。
原本早已被她遗忘,却在这个时候猛然想起……
“Hey。Me again。”
忽然,她最不愿听到的声音自答录机里传了出来。
“你在那里还好吗?为什么不回电给我?如果你的气还没消的话,告诉我该怎么做!”
徐芷歆断然按下删除键,转身走向浴室。
连一个字都不值得她再听下去。
浸泡在浴缸里,她轻轻按摩着小腿肚。
从来没有久站过的她,对于目前的工作显得有些适应不良,长时间站立让她的脚几乎吃不消。
她以前完全不知道连续站四、五个小时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更别说是穿着那有六公分高的鞋子。
最后,她放弃了。
反正再怎么按都还是一样疼,便索性地仰躺下来,将自己整个泡在水中。
盯着天花板,她开始发愣。
过去她根本没那个时间可以像这样泡在浴缸里,现在生活变单纯了,她却对于“清闲”这件事感到不知所措。
她想起了舒正寻,也片段想起了他的话。
──是这样子吗?
要接受一个人,只需要一个“感觉”就足够?
她当初为什么接受江亦烨?是因为一个“感觉”?
不,不是的。
她接受他,是因为欣赏他的才智,是因为他的家世背景不差,是因为他和自己相识够久,是因为她习惯了这个人。
她接受江亦烨,是经过了许多条件的筛选而做出那样的决定。
然而,事到如今,她拒他于门外的原因只有一个。
他背叛了她。
在她看来,接受一个人才是必须要有许多原因来支持自己的决定;而拒绝一个人,只需要一个理由就足够。
就像做研究一样。
一个成功的实验结果,必须要禁得起重重考验,但却容不下一丁点的小瑕疵;哪怕那样的瑕疵再小,也会将任何有力的论点与立场给全盘推翻。
忽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徐芷歆吓了一跳,顿时醒神,断了思绪。
这么晚了,还会有谁打电话来?
答案并不会让她困扰太久,她想,那应该是来自美国的越洋电话,而且是来自那种不会算时差的朋友。
不过,她一点也没有起身去接听的迹象,反正响个几声,答录机自然会发生作用。
“Hazel,是我。”
又是江亦烨。
他还真是不嫌烦。
“你在家吗?”
听着电话机的扩音器传出他的声音,那种感觉显得格外空洞。
这一次,她不能再直接按下删除键跳过。
“我知道你在家,拜托你接电话。”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哀伤,也有点焦躁。
“你到底还要逃避我多久?OK,我道歉,我对不起你,那个研究的确有一部分是你的成就。”
一部分?
徐芷歆咬牙,如果他现在就站在她面前,她一定会送一巴掌给他。
什么叫作“一部分”?!他偷走的根本就是她全部的心血!
“芷歆,我知道你在。现在就接电话,我们需要谈一谈。”
谈?
他哪来的这种厚脸皮?
她愤而打开莲蓬头,从头顶上方直接淋在自己身上,试图掩盖过江亦烨那令她作恶的声音。
人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
她是学到了教训。
错就错在她不该那么信任他;这么多年来,她毫无戒心地与他分享自己的研究发现。
她以为这样是两人亲密的证明。
但她错了。
她只是证明了这个人有多丑陋,还有证明了自己并不如想像中的聪明。
“听说高以柔最近对你有兴趣?”
张义睿像是在求证什么似的,忽然间了一句。
舒正寻睇了他一眼,又别过头,继续忙自己的事。
“这又是你从哪听来的小道消息?”
“她本人自己说的。”他耸耸肩。
“那就不该用‘听说’这两个字吧。”
他苦笑。
在这个地方还真的是人人自危。只要稍微一不注意,隔天就可以成为别人饭桌上的议题主角。
“怎么?你不喜欢她?”他追问。
“你所谓的喜欢是什么?”舒正寻反问。
同时也开始怀疑是高以柔叫他来探自己的口风。
“你知道我指的是哪一方面。”张义睿扬眉,做了一个怪异的表情。
“我只知道她长得够漂亮,身材够好,而且换男人的速度跟她换鞋子的频率差不多。就这样。”
简单明了。
“就这样?”张义睿皱了眉头。
从来没有一个男人会给高以柔这样的评语。
只要是男人,多少都会对她带有遐想,仅仅是程度上的差别而已。
“说一句实在话……”
他伸手拿走舒正寻的那包烟,抽出一根。“从那个混血美少女走了之后,你真的不打算再找一个像样的女朋友?”
霎时,哑哑的笑颜窜过舒正寻的脑海。
“我有啊,”他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我这两年来也交过不少个吧?”
“玩玩的那种不算。”张义睿啧了一声,点燃手上的烟。
“你又知道我是玩玩的了?”他反驳。
“如果不是玩玩,那为什么每一个都不超过三个月?”
“因为性生活不协调。”
舒正寻一脸理所当然地回答。
而他的话却让张义睿愣了几秒。
“……这种事不协调,不是应该在第一个星期就会知道的吗?”他苦笑。
“总是要给彼此多一点机会。”他耸耸肩。
“是是是,你说得对。”
张义睿翻翻白眼。“既然这样,你怎么没给高以柔机会?”
“要试也得找一个比较不麻烦的人物。”
“不麻烦?”
“对她有意思的男人太多,我承担不起。”
“是吗?当初小席也有很多男人在哈,怎么不见你嫌麻烦?”
“跟高以柔比起来,小席单纯多了。”
舒正寻干笑了一笑。“反正她很快就会对我没兴趣,你管这么多干什么?”
“你不给我一个交代,高以柔会一直来烦我。”
果然真的是因为这样。
他总算说出来了。
舒正寻看着他,静了几秒,转身在抽屉里拿了什么,递上:
“拿去吧。”
张义睿凝神看着他手上的东西。
──那是一捆胶带。
“你……”
“你不是要一个‘胶带’?”
“够了你。”
他熄了烟,也宣告投降。
幸好他是自愿投降,否则舒正寻一定会认真考虑要不要用手上的胶带封他的嘴。
真正的“交代”,当然不是什么性生活不协调,也不是怕麻烦。
只是他不认为真正的原因能让对方接受。不但无法让对方闭嘴,反而会招来更多的拷问。
所以,他选择拿出胶带。